第四十四章 人麵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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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廈將傾而根骨脛在,楊家百年世家,先皇曾譽讚其祖上先賢輩出,即使是大勢已去,卻也未曾有人敢先將搖搖欲墜的楊家戳一個指頭。
可馮家不同,馮家雖不為官,但在京城算是極為由頭臉的世家,行商脈絡綿延至北海西域,南往北來皆有交情世故。
即便是楊家四房勉強也隻比得上五六分。
馮歡本就不喜官家女子無趣,本來見楊家官大枝茂,更有四房有生意來往,便隻是填房於自己有利,遂娶了她來。後得知她無依無靠,又不受楊家歡喜,已是大悔。待到入門後見她整日裏不是念經就是打坐,一臉清心寡欲的樣子,更是覺晦氣,如今見宋氏去了,愈加不把她放在眼裏,隻是在外做出和睦謙卑的姿態來。
昨日裏正摟著新納的妾吃著蜜餞果子,就見他平日裏頗為寵愛的一個妾嚎啕著來拍門。
他本來覺得惱怒晦氣,本想踹了她出去,卻聽聞她摸著淚哭訴那楊氏將自己的小兒子故意溺到水中,差點丟了性命,才驚坐起來,連衣袍未曾穿好,就順手捏了指頭粗細的鞭子往她那裏去了。
問及楊氏時,她卻隻是端端挺著背跪在地上,眼裏滿是戲謔嘲諷,冷笑著說了一句:“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縱然我說再多也無濟於事,請老爺早些將我處置了罷!”
馮歡聽罷,怒極反笑,當即將鞭子使她身上抽去,不過三四十下,她身上便沒一處完好的,人早就昏過去了。
當是她陪嫁丫頭見狀,掙著將她抱住,才保得性命來。
馮歡見狀才收了手,叫人將兩人扔到後柴房,似乎要讓其自生自滅了。
楊幼禾乍聞此事,幾乎被驚的渾身發顫,心道那馮歡果真是披著羊皮的畜生,想到舒姐兒的處境,也不知這會兒怎麽樣了,隻得寫了信讓人遞給宋嘉言,便是花了大價錢也得將人偷出來。
為今之計,也就隻有這個法子,楊家必不會再有人真正管她了,最多是將馮歡告誡一番,又將她丟在虎穴裏,不知道日後受怎樣的磋磨。隻有將人偷出來,馮家丟了人必不會向楊家說出實情,楊家也不會費精力去尋一個棄子的去處。
楊敏舒是個心氣高的,若做出什麽傻事來——楊幼禾想到此處,便再也坐不住,又想起那日紫蘇的決絕來,在房裏踱步到半夜,直到聽見黃媽媽拍門,立時開了門放她進來。
黃媽媽仔細將門掩好,眉眼裏已是放鬆下來了:“姑娘這便可放心了——”
楊幼禾聞言長舒口氣,將她手裏的信接過來。
“人已接出,無礙,放心。”
雖隻有短短的八個字,卻讓她一瞬間從寒冰中置於暖陽。
宋嘉言啊宋嘉言,你叫我如何謝你。楊幼禾將他送的笛子捏在掌中,莫名安心,似乎能從上麵傳來久違的溫度。
芷泉街的最幽靜的巷子中有一處道觀,是京城裏不多隱與市的幽靜去處,相傳是先德聖後為了躲避宮闈之亂的地方,如今已不知真假。物是人非,倒是此處還留了下來,隻有兩三個道姑在此住著。
遠遠地便見駛過來一輛馬車,停在道觀門前,從從車裏下來一個窈窕的身影,也就隻是一瞬,立即隱進門裏去了。
門口候著一個道姑,低著頭不知同她說了些什麽,複又將門緊緊闔住。
楊幼禾將裹著臉的披風脫下遞給含畫,又接了她手上的包裹囑咐她在此等著,才隨了那道姑往深處走去。
楊敏舒本來心如死灰,隻想著如此也就罷了,隨了姨娘和紫蘇去,也算幹幹淨淨,卻不料昏昏沉沉間有人將她扛了起來,想要張口去喊,嗓子裏像是堵了石頭一般隻能發出幾聲微弱的嚶嚀。
待清醒些才發覺置身於這個道觀。
她倚靠在床上,驀地想起往日與她們些許歡樂的日子,又想起姨娘被逼懸梁的那日,祖母的絕情,馮歡的假仁假義,妾室的陷害排擠——不覺間已是淚水漣漣。
“咯吱。”倒不知是誰推了門,她轉眼去看,不妨間是一個熟悉而許久未見的身影。
“七姐姐——”
楊敏舒驟然大駭,見她走進了,突然就落下淚來,原來還有人記得自己,原來自己還有她惦念。
楊幼禾含著淚將她打量了一番,將她消瘦的身體環了一環,咬著牙輕聲在她耳邊道:“七姐姐受苦了,是我知道晚了些。”
數月不見,楊敏舒已是憔悴的不成樣子,雙眼微陷,露出來的手臂滿滿都是鞭痕,烙在她白皙的皮膚密密麻麻的讓人驚心。
楊幼禾疼惜的將她枯黃的發攏了攏,她即使原本過得再不好,這頭秀發卻是如綢緞般的妥帖秀麗,這雙眼裏也滿是矜持高傲,如今竟如霜葉一般失去光澤,麻木而呆滯。
她強撐著笑將藥從包裏拿出來道:“我替你上藥罷,早晚一次,十幾天不間斷,必然不會留疤的——”方要塗抹時,卻見楊敏舒微微苦笑著搖了搖頭:“不必了,便讓它留著吧。”
她眼裏有片刻的失焦:“這樣我日裏誦經的時候就會告誡自己人世有苦有樂,在夜裏驚起的時候提醒自己人心有善有惡。”
楊幼禾大為心痛,執了她的手道:“七姐姐先在此養好傷,日後我再想辦法。”
楊敏舒將她細細的看了幾眼,合手將她手覆於其下,眼裏仿佛又看淡一切的笑意:“已是不知怎麽謝你了,隻我還要求你一事,便讓我在此修行罷,隻當我死了,世上再無楊敏舒——”
楊幼禾咬了唇,雖料得如此,卻未想從她口中說出這般決絕。
她眼裏滿是鄭重。
對她來說,這才是極好的歸宿。
楊幼禾終而閉著眼點了點頭,將所有的不舍憐惜咽入肚中。仍複將她擁入懷中:“姐姐保重——”
從道觀裏出來,楊幼禾仿佛看見了漫天幽藍的火光,從楊家那幽靜而富麗堂皇的庭院裏升了起來,即便是夏初,也讓人幾乎在這樣的大火帶來沉默的嗚咽中打了一個趔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