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義中村

字數:7394   加入書籤

A+A-




    中秋之晨,朝霞初現,天邊白雲疊疊,村中叫聲連連,雞鳴狗吠、牛哞羊咩之音不絕於耳。對有些人來說一年之計在於春,而對於耕農小戶而言一年之計在於秋才是眼前最為實在的。

    一直忙於秋收的村民們近幾日格外興奮,時節快至傳統中秋佳節,一些婦人也不便出山下地,在廚房中忙著備些吃食。

    村西頭的王家大院中卻冷清了許多,仲逸沒有睡到自然醒,一大早便起床來到院中,看這鄉村的秋之美。

    原本打算留在小王莊觀察仇佶的動靜,孰料朱老大的出現立刻讓整個事情變得清晰起來,此刻王姓兩家人也已避難而去,如此便沒有必要繼續留在此處。

    按照羅氏兄弟的說法,繼續前行便要穿過一片密林,路過幾個小村莊,便是義中村,至於陸家莊,還要繼續北行數日。

    仲逸想著:盡快加快步伐,爭取在中秋日趕到義中村,見過老姑之後再去陸家莊,設法調查一番當年那宗謎案也好給樊文予交差。

    想到義中村,仲逸昨晚的興奮勁還消散,此次又逢中秋節日,真是喜上加喜,歸心似箭之意立刻令他坐不住。匆匆回到房中將羅氏兄弟喚醒。

    羅英嘟囔道:“仲先生,不是睡個自然醒嗎?這才什麽時辰啊?”。

    仲逸打開窗戶,大聲說道:“我們在小王莊與牛頭山已耽擱數日,樊知縣可是定好往返時日的。況且,我們正好去那個陸家莊看看,看看村中人怎麽說此事?”,他轉過身來繼續道:“順便看看二位的推斷到底有幾分真來幾分假?”。

    羅氏兄弟聽的此言立刻來了興致,片刻的功夫便站到仲逸眼前。

    三人稍作收拾後便即刻啟程,鑒於小王莊的失誤,他們決定專選環境敞亮、鄰裏和睦的村莊歇腳,且三人分落不同人家入住,互相間也好有個照應。

    羅英建議如遇到實在不願“收留”他們的村莊,可表明身份並與當地裏長之類的小“官”說明情況,如此便可省去很多麻煩。

    起初仲逸並不讚同此舉,但思慮再三還是趕路要緊,況且發生牛頭山之事,他對樊文予也有個說法,就當是為了再次遇匪而做的權宜之計吧。

    一陣秋風一陣涼,一層秋雨平添幾分淒涼。沒有人煙的地方便沒有生機,沒有了生機便沒有了興致。

    好在豐收最是田地間,農家人最知夏暖、秋涼、冬之寒。四季耕耘、起早貪黑,為的就是倉滿囤滿、吃穿不愁,奈何一個匪患如同白菜剝皮,層層扒去的都是可食之處。好在他們有吃苦耐勞的幹勁,辛勞一年,這些人還能吃飽肚子,總算不至於挨餓受災。

    一路走來,仲逸仔細記錄著當地風土人情、所需所取,如同戶部某位老主事或老書吏一般:站在田間拿著賬本,嘴裏念念有詞:田產、黍穀、農桑、稅賦、人丁……

    三日後,他們終於將附近相連的幾個小村莊走訪一遍,黃昏時分羅英指著前麵道:“仲先生,下一個村子便是義中村,堅持一下,我們今晚就在那裏留宿”。

    仲逸想著若是今晚繼續前行,到義中村必是天色已晚,見麵多有不便,況且,當初離開村子時就是那可怕的夜晚,這次回去他絕不會再走夜路了。

    想到這裏仲逸若有所思道:“就在此地留宿,明日一大早出發到義中村,牛頭山之事曆曆在目,我們還是不走夜路了吧”。

    晚飯後仲逸獨自來到院中,天空月兒正圓,一片祥和之意:明日就是中秋佳節,明日就可見到老姑了。

    ……

    次日淩晨,羅氏兄弟像往常一樣早早起床,卻未見仲逸人影,起初還以為他又去田間小溪邊找尋靈感吟詩作賦去了,這是他們文人特有的習慣。

    誰知推開房門卻發現他們的這位仲先生依舊靜靜的躺在哪裏。

    羅英笑道:“仲先生,怎麽還懶床了?平日裏你可比我們都起得早啊?”。

    仲逸躺在枕邊,看到他二人便微微起身道:“哦,是羅英兄弟啊,我,,,不知為何感覺頭暈目眩,身上一點氣力都沒有,所以……,就懶了一些……”,他的話還未講完,又是一陣咳嗽氣喘,看樣子真是病的不輕。

    羅氏兄弟急忙上前道:“這?莫非先生是中了風寒?這可如何是好?要不今日就不走了”

    “不不不,”仲逸急忙擺手道:“不必如此,我們要盡快動身,或許出身熱汗就好,若至義中村病情還不見好轉,那你兄弟二人繼續前行,我在義中村休息幾日,回頭在陸家莊會和”。

    原來如此!

    還有什麽可說的?看似合理的理由,外加扮相十足的“病態”,羅氏兄弟隻能照辦了。

    清晨的陽光沐浴著鄉村的山山水水,隻是時至中秋,人們無法明顯感覺到它那微弱的溫度,片片飄落的黃葉和成熟的莊稼才是真切的感受。村中那個小石崖下的一汪清水依舊在靜靜流淌,那麽的清澈,那麽的幹淨。

    與其他村莊一樣,此刻義中村人正沉浸在節日的氣氛中,一向忙於秋收的耕農們今日大多留在家中,婦人們已在廚房裏忙著蒸糕捏麵、洗菜淘米,即便平日裏再節衣縮食,今日也是要酒肉管夠的。

    一向喜歡在外麵嬉戲的孩童們今日都乖乖的待在屋內,早早的便跟在老娘身後,眼巴巴的看著那冒著陣陣熱氣的大鍋,就在等著揭蓋的那一刻。

    十年前的經曆早已成為過去,日子還要繼續,人們往往更喜歡關注當下與憧憬未來,至於過去,那也僅僅就是過去了。

    十年,完全可以將一個小孩變成小夥,小夥變成父親。

    十年,黃土之下或許又多了幾具屍骸。

    過去總是被遺忘,變化卻總在繼續,以至於滿懷信心的仲逸出現在義中村時,發現自己幾乎快要認不出來這個曾經生活過八年的故鄉。

    同樣,義中村人自然也不會認出他,十年之久,多少有點“改頭換麵”,村民們當然無法相信眼前這個少年就是十年前被他們全村人拋棄的小難難。

    “二位兄弟,看樣子我這身子今日恐難痊愈了,咱們隻能按原計劃:我留在義中村,你們繼續前行,回頭在陸家莊會和”,仲逸看著村口那幾棵熟悉的大樹再也走不動了。

    臨走之時他不忘叮囑道:“到各地要做好記錄便於樊知縣所用,至於陸家莊的謎案,時隔之久且疑點重重,你們不必隨意打聽,我到之後再做打算”。

    既要獨自回義中村,更想了解陸家莊當年的謎案,仲逸一個裝病的理由便省去了路上的停停留留,也免得羅氏兄弟朝夕相處看出什麽端倪。

    羅氏兄弟的背影漸漸遠去,仲逸便長長舒口氣,他快步走向村口,全然沒有一絲病態,身體瞬間就“痊愈”了。

    村口的閑話中心,此刻卻不見人影,恰逢中秋節日,能遇到的恐怕隻有那些走門串戶的閑人了。

    仲逸將包袱扔到地上,舒服的躺在旁邊的草垛上:回家了,沒想到吧,十年前被你們拋棄的難難回來了。

    一個身影走了過來,仲逸急忙起身道:“大叔,大叔,這是才出地啊?起的有點晚啊,今日過節……”。

    大叔:“??……”,一臉懵懂的大叔。

    “大叔,是我啊,你不認識我了,我是……”。

    大叔依舊懵懂中……

    大叔帶著滿臉疑惑離去,但仲逸並不怪他:畢竟這麽多年未見,變化甚大,且大叔年事已高,如何才能記得當年的那個小男孩呢?

    沒關係,總能有認識我的。

    大娘?大娘老了許多,不過大體模樣還有。

    這下好了,這位大娘與老姑家相鄰而居,兩家常有走動,一定認識。

    “大娘,這是去哪呢?”,仲逸的話還未說完,大娘便扭頭就走:這什麽情況啊?

    仲逸摸摸腦袋細想一番,這才明白過來:當初離開村子時這些被稱為大叔大娘輩的人早已“成型”,所以自己一眼能認出他們。但當初難難隻有八歲,俗話說:女大十八變,他這個小夥子用不著十八變,可十年之久,別人又如何一眼能辨認自己的模樣呢?

    天賦使然,有人容易記住別人的模樣,而有人就如同剛才的大叔大娘了。

    ***************

    “小浵,小文,村西北口那壟穀地附近有野豬出沒,你們要當心啊,今日就不要出地了,明日大夥一起去”,仲逸尋聲望去,一名老者朝著兩個年輕人喊道。

    小文?小浵姐?他們倆?

    雖然模樣大變,但一起玩耍八年,隻聽的老者說他們的名字便立刻有了記憶。

    太好了,兒時的玩伴,小時候經常在小河裏戲水打鬧、山野中采摘野菜、林間拾柴禾……

    仲逸清楚的記得,小時候經常與小浵一起玩耍,兩家住的近,關係極為密切,後來老姑要給倆定娃娃親,小浵的爹娘竟並未反對。但此事須爹娘做主這才作罷,不過村中夥伴們經常一起拿他倆開玩笑。

    後來自己離開義中村後這件事便很快被人淡忘了,但不管怎麽說,他們幾個兒時的玩伴關係親密卻是不爭的事實。

    想到這裏仲逸拔腿就跑,卻見腳下一根幹枝橫過,差點將他絆倒,隻見他輕聲一躍,便如腳踩微波,蜻蜓點水,輕輕而過,若非前麵來人,他更能一秀連師姐都稱讚不已的輕功之術。

    片刻後那兩名年輕人終於看到眼前這位“陌生人”。

    “這位姐姐,小哥,請問你們村中龔王氏家住哪兒?”,仲逸決定逗逗他們:“哦,她有個兒子叫龔家柱”。

    見到眼前這位年紀相仿的生麵孔,小浵立刻含羞低頭,小文打量他一番,覺得來人一身書生氣,說話客客氣氣,應不是什麽壞人,於是他指著前麵道:“呶,朝那邊走,岔道口右拐向北第三戶就是”。

    看著二人準備離去,仲逸急忙道:“他們家是不是還有個孩子叫難難?從小跟他老姑……”。

    難難?老姑?

    “難難,你是難難?這……,怎麽可能呢?”雖時隔之久,但小文對這個名字與稱謂卻並不陌生,畢竟在一起玩耍不是一朝一夕。

    仲逸剛欲開口,沒料想在一旁的小浵卻抬頭問道:“你是難難?這些年你去哪了?你爹娘找見了嗎?”,小浵管不了那些矜持:“你走後我們幾個商量著讓田二叔去縣城找你呢,可他們不讓”。

    “難難,我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難難,你當時是怎麽離開村子的?”

    難難……

    眼前二人交叉問詢讓仲逸心頭一熱,這是關切之問。

    但他更驚訝於從小就言語不多的小浵姐,盡管她此刻表情有些局促,一下子卻能說出這麽多話來著實不易,真是女大十八變。

    隻是自己本為找尋爹娘而來,卻要被人多次問及爹娘之事,這話又從何說起呢?

    突然,仲逸心頭泛起一股涼意:小浵方才說要讓田二叔來縣城找他,如此一來或許縣衙就會知曉此事,那豈不是爹娘還未找到卻鬧得滿城風雨?

    下山時師父曾叮囑過:若他人問及自己的身世,隻需按戶冊所記錄的告知即可,找尋爹娘之事必須暗中進行。

    師父所慮必有他的道理,仲逸暗暗舒口氣,腦子快速旋轉,片刻後他脫口而出道:“哦,太好了,你們還記得難難啊,不過你們認錯人了,我是難難的兄長,受爹娘之命來拜謝我老姑的,難難原本要一起來的,結果臨時有事耽擱了”。

    聽聞此言,小浵緊蹙雙眉,她細細打量了著眼前的這位“兄長”,而後竟轉身對小文道:“你回去告訴小妮子、雲大、雄二他們,就說難難的大哥來了,晚上大家一起見個麵,有什麽想說的話可以讓大哥捎去”。

    “難難的老姑過世了”,小浵用一種複雜的眼神望著仲逸。

    遠處傳來村民們偶爾的呼喊之聲,明媚的陽光熱度雖不及春夏,亮光卻格外耀眼。仲逸無暇顧忌周圍的聲響,他雙目直視日光,眼眶忽覺一陣炫黑。

    時隔十年,當初離開義中村時老姑五十多歲,在淩雲山時師父曾說過老姑也許並不知曉自己的身世,即便她知道什麽,那她唯一的寶貝兒子龔家柱自然也知道。

    許久之後,仲逸嘴裏終於擠出幾個字:“什麽時候的事了?”

    小浵微微道:“兩年前,老人家臨終之時還念叨著難難的名字,一直惦記著他……”。

    “這位大哥,我先帶你去她家舊宅,之後再去老人家墳前,可否?”,小浵邊走邊說道。

    時光匆匆、年年歲歲,物是而人非,今日已非昔日可比,草木依舊、溪水常流,奈何人已去。

    龔家老頭也相繼離去,龔家獨子龔家柱現如今已為人父,日子還算過的去。隻是很少再來老宅,常年無人居住,風吹日曬,院中雜草叢生,牆壁與門窗已變得破爛不堪,全無當年的人氣活力。

    小浵望著仲逸道:“大哥,你先四處看看,我去去就來”,說完她便走出了院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