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章 九命 (己)

字數:4368   加入書籤

A+A-




    馬五講到這裏,急著去上廁所,我這才注意到,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我起身把正屋屋簷下的院燈打開,給小院灑下一層淡淡的光暈,我卻愣愣地站在院子裏沒動窩。對於吳三這個人的出現,我的感覺並不好。但他有一句話說得很對,老張在技術和能力上無可挑剔,但對人性,對賭場本身的了解是個巨大的短板。一個有突出長處,又有致命短板的人,能力用對地方,是天才,用錯了,反而會萬劫不複。

    我更不相信,那個賭場老板有什麽愛才之心,對他而言,有老張的天賦,配上他的人脈和經驗,算是強強聯手,卻沒有想到,這種合作也可能是一種弱弱聯合,兩個人短板的徹底放大。

    我正在自己瞎捉摸,馬五從廁所出來,見我立在院中,也注意到天完全黑了,拍了一下頭,歉意的說:“老常,不好意思,一聊沒點兒了,影響你休息,要不咱改天?”

    我瞪了他一眼,罵道:“馬五,你小子現在也學會滑頭了,你已經纏了我一下午,故事講一半就開溜,還打算讓我一晚上睡不著怎的?坐下。”

    馬五朝我笑笑,眼神中卻頗多無奈,“得嘞,聽您的,不過我醜話說前頭,估計您把這故事聽完了,晚上還是睡不著覺,這可不願我啊。我給媳婦打個電話,讓她下兩碗麵給送過來,都過飯點兒了。”

    我趁著馬五打電話的功夫,去屋裏泡了一壺茶,越是詭異的故事,越需要濃茶,有時候不需要天馬行空的猜想,缺的是簡單的邏輯。

    馬五的故事再次開始。老張經過長時間的沉默,選擇了同意,他接過了那個紙袋。老張同意的理由就像個數學悖論,因為他找不出拒絕的理由,如同他找不到同意的理由一樣。

    馬五拍拍老張的肩膀,帶他來到隔壁的包房裏。

    對老張這麽個學究樣的人和他們坐在一桌賭牌,同桌的幾個衣著考究的賭客臉上明顯地露出不悅的神色,但礙於旁邊的吳老板,幾個人並不好發作。

    但老張跟本不在意同桌幾個人的反應,因為到了VIP室,老張發現了一個嚴重的問題,那就是,由於裏麵賭注都比較大,為了防止有人作弊出千,這裏的撲克牌是一局一換的,一局終了,撲克牌就扔進了垃圾筒,下一局重新開一副新牌。

    這個賭場的規矩讓老張有點發蒙,他無法通過記憶之前出現明牌回到底牌的位置,來減少計算概率的變量,沒有這些變量,僅僅靠牌桌上的幾張明牌,來推測對手手中的牌,無異於天方夜譚。

    老張還沒有想明白應對之策,轉瞬間已連輸了幾局,幾千塊落進別人的腰包。老張從牌桌前起身,對幾個賭棍說了句“口渴,拿點喝的,你們先玩,抱歉。”就徑直去了邊上的吧台。

    老張拿了一杯可樂回來,並沒有馬上回賭桌,而是在一邊坐下,仔細觀察起來。

    吳老板走過來,也在老張身邊坐下,遞了根煙給老張,問了一句:“怎麽,今天手風不順?”

    老張頭也沒抬,隨口應了一句:“我從來不靠運氣玩牌,靠的是觀察,記憶和計算。”

    吳老板顯然沒想到老張對他並沒什麽防範,一句話就把自己的底兒交了,但想想,這也正常,對一般人來說,了解到老張算牌的方法也沒用,跟本就記憶不了,更別說後麵還有複雜的計算過程。但老張的坦誠,還是讓吳老板有些驚訝。

    吳老板是牌場的老手,老張一句話已讓他意識到老張可能的算牌方法,而現在一局一換牌的局麵,應該就是老張頗費躊躇的原因。

    吳老板朝老張笑了笑,遞給他一杯威士忌,說道:“張老師,喝杯洋酒吧,這東西味兒一般,但能刺激大腦,讓人興奮。我覺得靠大家自己手牌裏的那幾張明牌,你沒法算,但每副新牌在沒洗前的順序都是一樣的。”吳老板說完拍了拍老張的肩膀,轉身走開了。

    吳老板的話讓老張茅塞頓開,vip桌每桌賭場都配了一個發牌員,底牌各個玩家都是不過手的,將玩家出千的可能性降到最低。而給新牌洗牌的正是這個發牌員。他麵前的發牌員,年紀不過二十幾歲,穿了一身皺巴巴的西服,領結打得也有點歪,看來這身衣服不是借的就是租來的。但從他發牌的手法上看,應該幹了一段時間,他先把牌從塑料牌盒裏取出,單指按住第一張牌,熟練的劃動,將牌呈扇麵狀打開,表示每張牌的底麵相同,沒有記號。

    之後,他把第一張牌拿起,挑入最後一張牌下,用左手扶住左側的第一張牌,右手那張牌立起,向左一帶,整副牌齊整整碼進左手。再洗幾次,扳幾次,最後把牌放進發牌區。

    是人都有自己的行為習慣,發牌員也不例外,雖然每個人洗牌的方式千差萬別,但落到一個人身上,他持牌的手形,力度,角度,都是相對固定的,隻是洗幾下,插牌的上下位置每次略有區別。

    但老張觀察到,因為發牌人一天可能要洗幾百上千次,其實本身這工作很無聊,越往後發,越是一種簡單的肌肉反射,洗的次數都差不多,如果能記憶出每次插牌的位置,就應該能還原出一副牌大致的順序。既使不那麽準確,前幾張明牌上桌,他還是可以以此為依據,做一些修正的,至少他下一步運算的變量可以減少很多,對對手明牌之下那幾張牌出現的形式可能,會有相對準確的判斷。

    老張一陣驚喜,找到了突破口,後麵的事就簡單了。一連三天,老張就一直觀察那一桌發牌員的動作規律,也不下桌賭,光看。這讓看場子的小混混非常的不滿,哪有在這兒光過眼癮不下場的,剛要上去罵兩句,就被吳老板瞪了回去。

    老張又在家仔細回想了兩天,現在他基本把那發牌員的動作習慣完全掌握了,自己拿了副牌,按發牌員的方式洗好,再還原回去,又用他的概率計算法,做了模擬,力求在最短時間,計算出可能出現的牌型局麵。胸有成竹後,老張在第三天又去了賭場。

    這一天的晚上,老張大殺四方,幾個小時,就讓數個賭客囊空袋盡,不得不找吳老板借日息三分的高利貸翻本。吳老板看老張專找一個發牌員的台子,那發牌員休息,他也休息,那發牌員下場,他也下場,心中已經明白了老張的路數,但還是慨歎這人的超常天賦。

    一連三天,老張不聲不響從賭場卷走了十六七萬,但他每天離開時,都把吳三那份裝在牛皮紙袋裏還給他。第四天他再進賭場門時,卻被小混混請進了賭場最裏麵的一個小屋。

    這小屋裏堆滿了裝酒水的紙箱,還有很多不用的桌椅沙發,應該是賭場的庫房。但吳老板就坐在裏麵的一張小桌前,桌上擺了兩杯威士忌,桌前孤零零地擺了一張椅子。

    吳老板請老張坐下,麵無表情地對老張說道:“張老師,我這賭場開了快十年,什麽樣賭徒都見識過了,出千的,用武的,下藥的,上咒的,沒有賭徒不敢想,不敢幹的,但您這手藝,我從來沒見過。這幾天,您給我拿回來的錢分文不少,您這朋友我信得過,也想跟您說兩句掏心窩子的話。”

    老張點點頭,拿起酒杯和吳三碰了一下,等著他的下文。這些天,他已經慢慢喜歡上了這又烈又澀的威士忌,喜歡上它琥珀色的透亮,喜歡上了灼燒喉嚨之後淡淡的橡木香氣。

    “張老師,這兩天你幫我賺了十幾萬,按說我應該感謝你才是,可老實說,我心裏很矛盾。你也許覺得我幹這種見不得光的事,是靠關係和勢力在背後撐著,這個我不否認,但是我也有我的原則,人沒原則就沒有堅持,事業沒原則就是個一錘子買賣是不是?”吳三的語氣有點低沉,聲音也不大,和往常那個自信滿滿,城府於胸的樣子有很大的不同。

    “我的原則就是,在這個賭場一律不準出千。如果場子裏有老千,真正的賭客會越來越少,場子也收不到抽成,早晚聲名掃地,關門了事。我也相信,再高級的千,也有被識破的時候。您靠技術,靠記憶裏玩牌,我個人認為是個很高級的玩法,但我不能確定的是,這方法算不算出千,但我可以肯定的是,您這方法沒有一個賭場能把您抓住。可問題是,也許我們兩個都認為是技術,不算出千,但我想賭客們不會這麽看。”

    “老實說,前幾天您贏的那點錢不算什麽,對他們來說就是小菜一碟,但您今天再去場子裏試試,他們肯定躲著你,屢敗屢戰的賭客是少數,誰會跟錢過不去?賭不過你,他們一定會選擇繞著您走……”

    老張已經明白了吳三的意思,的確,就算財大氣粗,那些人也不會願意每天都輸幾萬給他,特別是這些所謂的成功人士,心理上的打擊比金錢上的損失更讓人難以接受。他幫吳三贏得那點錢,和賭場每天的抽水兒比起來真是九牛一毛了,但因為掙這點兒錢,失去了賭場裏的老金主兒,的確是虧本的買賣。想來,這是吳三委婉的逐客令了。

    (已去無有去,未去亦無去,離已去未去,去時亦無去。動處則有去,此中有去時,非已去未去,是故去時去。--《中論》破去來品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