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五章 地火 (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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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了我的話,老齊倒是哈哈的笑了:“老常,都這把年紀了,還有什麽好怕的?白駒過隙,我們恐怕都沒功夫去走回頭路了。段警官,趕快開車吧,再耽誤山裏夜路不好走啊。”

    小段搖搖頭,長長地歎了口氣,重新打著火,吉普再次鑽進厚重的夜幕中。

    在我被吉普車的顛簸弄得昏昏欲睡時,老齊在一邊拍了拍我的膝蓋。我睜開睡眼,見他神色非常的鄭重,連忙直起身,問了句:“老齊,怎麽,想起了什麽新線索?”

    哎,老常,你一定奇怪為什麽我要跟著你來成家嶺礦?”齊館長像是跟我聊天,又像是自言自語。

    老齊,我一直覺得你專門研究過成家嶺礦,而且研究的很深。某種意義上,是你在引導我發現新的線索,對吧?”我從包裏掏出香煙,遞給老齊一支,也扔給小段一支。

    你說的對,專門研究倒沒有,但肯定比你們知道的多,但我現在心裏糾結的是,那十幾個礦工的死和我有關係。”老齊說出這一段話語速很慢,幾乎是一字一頓。

    怎麽會呢?老齊,成家嶺礦和文史館八竿子打不著,礦上發生的事和你有什麽關係?”我實在摸不透老齊的想法,但明顯他並不是開玩笑的。

    人最艱難的就是開始,突破自己心裏防線之後,老齊後麵的話變得連貫了很多。

    老常,那是五年前的事了。你們可能不知道,現在的十七號礦井,其實應該叫十八號礦井。大約六七年前,成家嶺礦勘探過後,縣裏對礦山複產的事一直都有爭議,主要是成家嶺礦的煤品質不高,需要經過一套分檢,提煉和初加工過程,才能生產出能被市場接受的產品。廣靈是個小縣,財政經費緊張,投那麽多錢在後端加工廠上,煤本身的利潤又不高,有點得不償失,這是爭論的焦點。”

    但主張複礦的除了分管工業和財政的副縣長外,最積極的就是現在的戴礦長,當年他還隻是成家嶺礦籌備委員會的主任,但因為和縣裏一些領導私交好,而謀了這個差事,當然,站在他的角度,如果礦山不能複建,那他什麽都不是,他的私下運作也沒什麽錯。我本不是縣裏的班子成員,但當時縣委的安書記卻是我六十年代省城教書時的學生,又是外調幹部,一方麵對我很尊重很信任,另一方麵因為我對廣靈的了解,很多事願意聽聽我的意見。”

    但戴礦長那會兒血氣方剛,膽子很大,他在現在十七號礦井南麵三百多米遠的地方,開了一口試驗井,表麵上是挖些煤出來,檢驗一下煤的品質,其實就是打算先做成個既成事實,批量開采了,再慢慢磨,不愁縣裏建分檢廠的資金不到位。安書記知道這事時,礦上已經出了煤,幾十個礦工,上百家屬在礦上討生活,他又礙於幾個副縣長都把著縣裏的工業建設和財政大權,不好撕破臉,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有追查。”

    可讓所有人想不到的是,當時叫十七號礦井的試采礦,僅僅生產了五個月就發生了三名礦工因火災死亡的重大事故,當時的情況和現在幾乎一模一樣,隻是當年礦工住宿條件差,全是六個人一屋的集體宿舍,所以,兩個礦工被燒死在井下,一個燒死在了廁所裏。”

    事故一出,礦井自然停了產。但就在那時,戴礦長找到了我。你們今天看到的玉包水的煤精玉,就是當年他拿給我的。戴礦長告訴我,開礦挖煤不是他的真正目標,井下的煤精玉才是真正值錢的東西。隻是當時中國剛解決了溫飽問題,沒什麽人認識到煤精玉的收藏價值。但在海外和沿海開放較早的地方,人們的認識可不一樣。”

    他早已經聯係了一個廣州的中間人,把煤精玉販賣到香港去,能夠為礦場賺來大把的真金白銀。他知道文化館是個窮地方,我精打細算的去花縣裏給撥的一年兩萬塊的經費,每年也搶不回多少老門窗、老家具。隻要我幫他辦成一件事,他每年從礦場給文化館捐二十萬的經費過來,我用在哪裏,他也絕不過問。”

    老常,我那會兒也是鬼迷了心竅,經常看到老門窗、老家具被村民劈了當柴燒,而外地的文物販子成車成車的把收來的老物件運走,誰知道他們給販哪去了?一件老東西離開了他出現的地方,以後我們不知要花多少時間,多少精力來重新考證它,尋找它。我心裏疼,心裏急啊,這一年二十萬的經費,能幹的事情太多了。於是就問戴礦長,到底幫他什麽忙。”

    戴礦長的要求非常的簡單,讓我以老師的身份,去勸說安書記,大事化小,隱瞞礦難的事實,批複成家嶺礦正式投產,同時因為我是廣靈縣的老人,持反對意見的幾個縣常委都對我比較尊重,要我一個一個去勸說。”

    我當時不敢答應,心裏很矛盾。戴礦長又向我保證,出事的礦井他一定給封了,另外找個地方開新井,而且在生產安全設備上絕不省錢,保證不再出現安全事故。他又開導我,他這麽做,也是對安書記的保護,他一個掛職幹部,在地方上出了差錯,前途盡毀,不如大家都隱瞞下來,各得其所,礦場有了收益,財政稅收自然上去了,又增加了工作崗位,搞活了地方經濟,這都是政績。要發展,怎麽會沒有意外?哪有不死人的?哎,我當時覺得戴礦長方方麵麵都考慮的很周全,主要還是一年那二十萬塊錢,就同意了。一念之差,就成了心裏永遠懸著的大石頭。”

    後來,我就按戴礦長給我說的,去勸了安書記。估計安書記一方麵照顧我的顏麵,畢竟我從來沒向他開過口,求過人,另一方麵,戴礦長也一定還托了其他人,安書記也不好把縣裏的實權派都得罪完,於是,這個事故如戴礦長所願,被掩蓋了下來。”

    不過,戴礦長還是個言出必行的人,他封了出事的試驗井,往北又選了個地方開礦,就是現如今的十七號井。他也確實花大價錢買了各種先進的礦山安全設備,所以快八年了,從沒出過任何的安全事故,九六年礦上改製,戴礦長毫無懸念的從生產主任被聘為了真正的礦長。”

    我那文史館的經費他每年春節後都給我撥過來,六七年了,沒一次拖欠,沒一次少給,九四年安書記就調去了江蘇,我和他之間,都是口頭承諾,沒有文字契約,他隨便找個理由不給,我又能怎麽樣?但這些年,錢從來沒斷過,可以說,你們在文史館裏看到的家當,有一大半是戴礦長給保下來的。”

    但是,也不知為什麽,從十七號礦打井開始,我心裏就一直不踏實,總覺得類似的事還會再發生,平時工作不太忙,就抽了些時間研究成家嶺礦,研究成家嶺礦發生的業火到底是什麽,所以你們找來時,很多資料都是現成的。但很抱歉,我一直都很猶豫,沒把全部情況告訴你們,直到剛才老常你說礦上又燒死了兩個人,連陳醫生也沒幸免,我才下定決心。”

    聽齊館長斷斷續續的講完礦上曲折的故事,我們已經在車裏抽掉了半包煙,我把車窗搖下一些,清新卻凜冽的寒風,直吹進來,讓我的困意全無。齊館長的話,的確解開了我之前的很多困惑,本不相關的線索串在了一起,但我也能感覺到,如業火般忽隱忽現的真相,其實齊館長也所知甚少。

    老齊,聽你的描述,這戴礦長還是個重信守諾,仗義有誌的人?”我又旁敲側擊的問了一句。

    可以這麽講,如果不問辦事的手段和心機,那戴礦長的品行本來也無可指摘。可佛經裏說,惡業一念,毀一世善行,這麽多年來,我一直自我安慰,我當年昧心成全戴礦長,不為私利,保留下來的是文史館整整兩院子的曆史文物,我應該無愧那個善意的謊言,但顯然,一步錯,步步錯,拆東牆補西牆並不能祛除內心的原罪,這也是我堅持跟你們進礦的真實原因。”齊館長說道動情處,不禁有些哽咽。

    我拍拍他的手,“老齊,未必有你想得那麽嚴重,人本滄海一粟,與萬物更始相比,我們的能力實在不值一提,當年你未必可以製止事情的發生,同樣,事情如此,未嚐不是天命使然,人們常說,上了年紀,反而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求的隻是個心安,我卻覺得,真這樣做了,未必就有這份心安,我們所做的都是內心的指引,無所謂對錯,隻是早晚。”

    (言近而指遠者,善言也;守約而施博者,善道也。君子之言也,不下帶而道存焉;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人病舍其田而芸人之田所求於人者重,而所以自任者輕。--《孟子?盡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