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八章 蜃海 (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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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大家的意料,煥生略帶嘲諷的問詢並沒有引起陸教授的反感。他反而饒有興致的看著廖煥生,一字一句的說道:“煥生,你說的不錯,我的確當時已經有了模型,如果按模型去驗證,當然更加省時省力。但問題是,實驗室環境和實際的自然環境差別太大了,實驗室裏我們挪一步,換個角度就可以解決,但在沙漠裏,這一步也許就是上百公裏,幾百個沙丘。如果不在實踐中修正,那個數學模型就是個理論。其實你當年離開追蜃人並不是因為我們研究方法的不同,而是你認為完成數學模型就已經解開了海市蜃樓的秘密,在實驗室中一次實驗的成功就代表研究已經萬事大吉,可以著書立說,不是嗎?”
“科學需要靈感,這我承認,但更需要的是百折不撓的驗證過程。我們這個時代不缺乏智者,但真正能將理論一一驗證的又有多少?如果沙漠追蜃人都不能征服,我們又怎麽讓這模型放之四海皆準?”
陸炳林的話說得平靜,卻字字誅心,煥生脹紅了臉,下意識的拿起酒杯,遮掩神色的尷尬。陸炳林倒是沒有圍繞治學這件事再深入下去,繼續給我們講起萬裏之外沙漠上的故事。
就在追蜃人即將陷入絕境,士氣也低落到穀底時,終於幸運女神降臨到他們頭上。陸炳林帶的一個小分隊在沙漠的腹地,距離旗杆八百多公裏的地方,觀測到了海市蜃樓,觀測到了飄揚著三麵旗幟的海市蜃樓。
雖然隻有短短的五分二十七秒,但足以令追蜃人喜極而泣。陸炳林沒有加入歡慶的隊伍,一方麵他需要記錄下所有的氣象數據,重新完善定位觀測點的數學公式。另一方麵,他注意到了很多預料之外的細節,比如,在海市蜃樓中,旗幟都呈現出青綠兩色,本該是紅色的那麵旗幟,變成了青灰色。再比如,海市蜃樓的圖景隻顯示出了旗杆上半部分以及三麵旗幟,而旗杆下二十多米變成了影影綽綽的霧氣,但霧氣之中似乎有很多的人影晃動,看不太真切。
最重要的一點是,在發現海市蜃樓幻影前的十分鍾,陸炳林剛剛用衛星電話和實驗基地聯係過一次,基地的留守者告訴他,天氣情況非常好,萬裏無雲,一絲風也沒有,旗幟幾乎垂落了下來。但海市蜃樓中完全是另一種景象,狂風蔽日,黃沙漫天,旗幟在風沙中瘋狂的擺動,如同要被撕扯開一般。
海市蜃樓的景象出現後,陸炳林的衛星電話就受到了強烈的電磁幹擾,完全接收不到任何的信號。在海市蜃樓消失後不久,電話恢複了,但陸炳林打過去後,實驗基地的留守人信誓旦旦的告訴他,基地的天氣沒有絲毫的變化,旗幟都沒精打采的垂著。
陸炳林一時沒有想通其中的緣由,有同伴認為是不同的影像發生了重疊,也許就在試驗基地附近,還有一個風沙漫天的地方,沙漠之中天氣的瞬息萬變,追蜃人們早已領教。但這無法解釋發生在旗幟身上的問題,這一切隻有等采集完所有的數據,重新代入公式才會有結果。
可僅僅一個小時的數據演算,就讓陸炳林在沙漠中央停留了三天,不休不眠,直到補給耗盡才返回了試驗基地。
這三天裏,陸炳林陷入了一個巨大的數字陷阱。觀測點所有的氣象數據代入公式後,無法反推回實驗基地的坐標,相差有幾百公裏,這絕不是數據采集的誤差所能解釋的。陸炳林不得不麵對兩種可能性,一種是自己的數學模型是錯誤的,另一種是海市蜃樓的出現完全是隨機的,沒有規律性可言。
觀測和預知海市蜃樓的出現,是公式存在的基礎,如果數學模型出了問題,那自己多年的研究努力都將付之東流。如果是後一種可能,則意味著這項研究本身就毫無意義,但陸炳林又永遠也不能接受偶然性,隨機性這種東西。巨大的挫折感讓陸炳林一夜之間老了十歲。
看到陸炳林的頹態,追蜃人們也急在心裏,一個夥伴的說法讓陸炳林再次燃起了些希望,他猜測陸教授的數學模型本身並無太大問題,造成巨大偏差的原因是沙漠中存在著未知的幹擾源,正是這種幹擾讓衛星電話短暫的失靈,那它也完全有可能影響海市蜃樓的成像。陸炳林聯想到之前的海市蜃樓目擊報告裏,經常會提到伴隨海市蜃樓往往會出現一些極端的天氣狀況,這也許真的是誤差出現的原因。
但猜測並不能證明事實真相,陸炳林決定實地考察,找到這神秘的幹擾源。而幹擾源的位置也不難確定,那個因為誤差而出現的坐標,一定是離幹擾源最近的定位點。
陸炳林近似於瘋狂的想法遭到了追蜃人們的一致反對,倒不是出於對他想法的否定,也不是因為缺乏補給,理由隻有一個,那個坐標點的位置太駭人聽聞了。
這個坐標點幾乎在整個沙漠的中心,坐標周圍分布著幾個掩埋在黃沙下的古城,當然也包括曆史上讓人談虎色變的魔鬼城。雖然一千多年前的綠洲曾見證過古城的富足和繁華,但沙海之下此時再無一絲的生氣。無數的商隊、探險家、逃匪、叛軍、盜墓者、邊防戰士在這裏銷聲匿跡,令人記憶深刻的是二十多年前的彭加木,與十多年前的餘純順。
這裏是沙漠風暴的肆虐地,是沒有任何動植物存在的生命禁區,是正午可以燙熟雞蛋,晚上萬物成冰的極端氣候區。不要說駐守在這裏進行觀測研究,就是裝備齊全的專業科考隊,也常常有進無出。
更令人絕望的是,這樣的坐標點不止一個,而是多達四個,雖然相距都不過百十公裏,但必須一個個排除。在這片沙海,穿越一次如有幸運女神的眷顧還有可能,穿越四次,怎麽看都與自殺無異。
陸炳林的思路一經公布,直接的後果就是科考隊雇來的幾個哈薩克牧民向導義無反顧的離開了。“魔鬼城是詛咒之地,神罰之地,亡靈之地,去的人沒有人能活著回來,僥幸回來的也變成了魔鬼的奴仆。”這是向導們離開時留下的唯一一句話,甚至連陸炳林拖欠的工錢都忘了要。
團隊的成員們反複找陸炳林商量,希望他收回這瘋狂的計劃,但陸炳林隻是對著基地裏巨大的沙漠地圖若有所思,他已經不再關心究竟有幾個追蜃人願與他一起進入死亡之海,他意識到了另外一個問題,一個他曾經有意回避的問題。
如果那個未知的幹擾源能夠遮蔽衛星信號,那麽它對周圍環境還會有什麽影響呢?顯然光譜中消失的紅色光是一種影響,突然降臨的異常天氣是另一種影響,但為什麽實驗基地與沙漠腹地對同一觀察物有如此之大的視覺差異?難道時間也會受到影響?換言之,海市蜃樓中看到的景象,並不是同一時間的觀察對象,可能早,也可能晚,如果幹擾源的能量足夠強大,沙漠中流傳的千年古商隊的故事就不是傳說。這種差異能夠被驗證出來,那不啻於是個世紀大發現,可這發現一但公布出來,自己又會成為反對者的眾矢之的。
陸炳林最終下了決心,他把追蜃人召集在了一起,宣布了一個看似折衷卻本質更加決絕的方案。下一次全麵考察的時間定在明年的四月份,這個時間段塔克拉瑪幹沙漠的氣候條件相對穩定。而在近半年的時間裏,陸炳林會帶領大家回到北京,爭取更多的經費,爭取更多的給養,爭取更多的人手,做好充足的準備。
再次返回時,考察車輛將增加一倍,考察隊也將采取更穩妥的方式推進。間隔二十公裏的兩支車隊齊頭並進,始終保持一小時內可以相互援助的距離,每隔六十公裏建立一個小型補給站,保證隨時可以退回實驗基地。
依托補給站,一路拖拽有線通訊設備,保證基地和兩支隊伍的聯係。同時,科考再次開始前,所有人員在基地進行一個月的野外生存訓練,學習生存技能,提高應變素質,確保隊員體能。
當然,這是一次自願的行動,有家有業太多牽掛的隊員可以選擇離開,或留在實驗基地,但同樣可以享受這次偉大探索帶來的巨大榮光。
最終,九名隊員離開了科考隊,但隨陸炳林返回北京後,依然不遺餘力的幫助他找資金,湊設備,甚至是遊說新鮮血液加入追蜃人的隊伍。但陸炳林最想弄到的卻是另外一樣裝備,一個他並沒有向隊員們說明用途的裝備。
(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是求有益於得也,求在我者也。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無益於得也,求在外者也。--《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