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四章 蜃海 (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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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當時船老大劃船去救起你們,再一起返回,他不可能有時間登上東星號,救回丁劍。那麽丁劍就是在說謊。可丁劍如果是自己順著軟梯下來,回到漁船,他又為什麽要說謊?”曹隊嘟囔了一句,的確如他所說,王胡子和丁劍都沒有說謊的必要,但事情發展的過程中,顯然又有一方在隱藏事實,我也一時想不透其中的原因。
王胡子看我們都麵露困惑之色,知道他的話恐怕力度還不夠,又補充道,“曹隊,常老師,那範楞子是船老大的親外甥,我又欠了船老大的賭債,範楞子不救,他娘家人不會饒了他,我要是不救,他借我的那些錢就打了水漂。且不說他是先聽到我們的求救聲,就算是同時聽到呼救,你們說他會選擇救誰?”
“如果丁劍不是船老大上船救下來的,那是他自己從東星號上爬下來的?丁劍為什麽要告訴我們是船老大救了他?你們被救上漁船時,丁劍是不是已經到了漁船上?”曹隊迫不及待的問出了我也想問的問題。
“我們上船時,丁劍根本就不在漁船上,我們還和船老大說了丁劍留在東星號上的事。大家為這討論了半天,但那時東星號已經大半籠罩在霧氣裏,影影綽綽的滿是些瘮人的鬼火飄蕩,哪裏還有人敢再上東星號救人?”
“最後,船老大決定暫時不上東星號。丁劍沒有跟王胡子他們一起跳海求生,那是他自己的問題,怨不得別人,他若是命大,找個地方藏起,等第二天一早霧氣散去,大家還可以救他下來。”
人在恐懼麵前,往往缺乏的隻是個借口,這樣的事情我見得太多,倒不以為意。丁劍一個流浪畫家,估計除了船上的人,沒人知道他上了漁船,丟在了海上,除了對漁民們的良知會有所觸動,不會有什麽多餘的影響。更何況,大風大浪裏,意外死幾個漁民都是家常便飯,別說丁劍這樣一個旱鴨子。
但丁劍怎麽下的船,這的確是件怪事。
王胡子早猜到我們要問什麽,不等我們開口,又趕忙說道,“兩位領導,我王胡子從沒有沒什麽文化,也沒什麽大見識,但從不說假話。那天我和範楞子被救起後,丁劍絕沒在漁船上,也根本沒人看到過他。當天夜裏,船老大留了兩個人在船頭守著,後半夜的時候,東星號上的霧氣漫了下來,包住了半個船頭。”
“那兩個守夜的心裏害怕,就逃到了艙裏,當時我還跟著船老大上了甲板,守夜的想把係在東星號上的纜繩砍斷,調轉船頭跑掉。但船老大接了海事局的訊息,讓我們必須堅持到第二天海事局的船趕來,做了交接,才能返航。他不敢違背上麵的命令,就和船員合計,先等一等,一旦濃霧漫過漁船的駕駛艙就砍斷纜繩。”
“但奇怪的是,那霧氣好像能聽懂我們的話一樣,沒有再往前湧,就像堵牆一樣,橫在了我們和東星號中間,後來我們連東星號的輪廓都看不到了。”
“到了第二天早上大概七點左右,霧開始消散,那時候守夜的已經發現,我們麵前的東星號竟然不見了,好象和霧氣一塊兒消失了。纜繩則被什麽東西砍斷了,軟塌塌的垂在水裏。”
“船老大正準備帶人上小艇劃出去看看,但卻有人在頂層的瞭望台上,發現了躺在地上的丁劍。沒人見到東星號是怎樣消失的,丁劍是怎麽躺到瞭望台上的。”
“丁劍渾身都是幹的,相機,手電,背包一樣不少,隻是昏迷了過去。他隻可能是順著東星號的軟梯下來,但軟梯底下的小船早劃了回來,大家都想不通他是怎麽過來的,身上又能滴水不沾。”王胡子一口氣講了一大段,渴得厲害,拿起茶杯喝上了一口。
“會不會是船老大夜裏帶人上去把丁劍救下來的?”曹隊撓了撓頭,現在的局麵顯然超出了他的預計。
“不可能的,我上了漁船之後和守夜的漁民呆了後半夜,沒有人上船,發現昏迷的丁劍後,我問過船老大,他沒有去東星號上接過丁劍。他那人膽子小,我們在船上碰到的事,他也嚇得夠嗆,他說的應該是真的。”
“那你覺得丁劍是怎麽回到漁船的?”我總覺得王胡子在這個時間來找我們,絕不僅僅是為了陳述某種事實。連忙插話進去,希望王胡子按我們的思路整理複述當日的情形。
“兩位領導,丁劍怎麽回到漁船的,我是真不知道,但他回到船上,跟去東星號前,像換了一個人。”王胡子又開始了他常常詞不搭意的講述。
我有一個寫過水兵生活的作家朋友曾告訴我,水兵裏,特別是常去遠海訓練的,一般一次任務後,就會放一個月左右的長假。並不是身體上的疲憊,而是精神方麵的問題。
畢竟海上的生活太枯燥了,日複一日,隻有艦艇這巴掌大的地方活動,人又是天天相見的熟人。日子一長有些水兵會出現自閉的狀況,嚴重的甚至會出現社交能力乃至語言能力的喪失。
現在想來,王胡子他們捕魚的漁場,雖算不上是遠洋作業,但也要在漁船上生活三周甚至一個月以上,寂寞壓抑加上高強度的作業,精神狀況方麵的問題,應該比水兵更嚴重。
王胡子本就是個頗為內向的人,他有思維和表達方麵的障礙,這太正常不過了。隻是我無法判斷,是否他在思想上主觀的進行了放大,甚至模糊了想象與現實的界線,當然,問題更有可能出在神經更敏感的丁劍身上。
但我也明白,現在思考這些,有害而無益,索性耐下性子,繼續聽王胡子的回憶。
按王胡子的說法,丁劍在船上昏了兩天,醒過來以後,第一天什麽人都不認識,也不說話,而且誰靠近他,他都好像很害怕,像見了鬼一樣,就把自己關在艙內不出來。
一天以後,好像恢複了一些記憶,和別人有了一些短暫的交流。他還專門找了王胡子,問起東星號上起霧以後發生了什麽?但王胡子說的他都不信,他堅持說是船老大上了東星號,把他拽了下來。
王胡子認為這絕不可能,船老大又不會分身術,不可能把跳海的王胡子救上來,同時上東星號救丁劍。可丁劍說著說著急了眼,非拉著王胡子找到船老大,要說個明白。
船老大聽了這事,隻是敷衍了丁劍兩句,把他支應走了,但告訴王胡子,丁劍可能是那晚上的事兒受了點刺激,精神不太正常,人回來了就好,他說什麽就是什麽,等上了岸他出啥事兒都和大家沒有關係了。
船老大的話本也沒錯,可那天王胡子就開始注意丁劍的一舉一動。丁劍經常一整天都不睡覺,看上去還很精神,漁民夜裏睡覺時,他在駕駛艙畫畫。不知道你們看到過他的畫沒有,東星號上是好像被海水泡過,也有些死魚死蝦海鳥的屍體,但絕不是他畫出來的那樣,他的畫裏,盡是些妖魔鬼怪,陰氣森森的,王胡子是一個都沒見著過。
船上的人都說他魔障了,反正他整天除了畫畫,對其他都沒興趣,對著大海一坐就是一下午,也不知道在看什麽。畫家嘛,總有一些和正常人不同的地方,可怎麽說呢,和丁劍呆的時間長了,就會覺得他渾身冒著涼氣,說不出的難受。
丁劍自從東星號下來,就對所有的死屍非常感興趣,我們這些打魚的,對死屍本來沒什麽別扭的,死魚死蝦天天都要打交道。可丁劍呢,一條死魚,一隻死鳥,他就在甲板上擺著,每天畫一張,畫那些死屍腐爛的過程,你們說惡心不惡心。
王胡子後來找了船老大一趟,陪他喝了點兒酒。在返航的路上,船老大也變得跟悶葫蘆一樣,成天抱著個酒瓶不離身,他本來就不是個好喝酒的人,夜裏海風冷得緊才來上兩口,現在的喝法,一看就心裏有事。
王胡子跟他說了丁劍反常的地方,可一點兒提不起他的興致,應付了王胡子幾句,接著喝酒,一瓶酒快喝完了,才暈暈乎乎的告訴王胡子,那晚上他沒上東星號救丁劍,可在駕駛艙裏迷迷糊糊的睡了一覺,也不知睡了多久,可做了個奇怪的夢,他夢見自己從駕駛艙出來,放下小艇,一個人一直劃到了東星號的軟梯旁。
這時,籠罩在東星號上的霧散了大半,船老大剛剛順軟梯爬上甲板,就聽到前麵有蹣跚的腳步聲傳來。甲板上漆黑一片,不遠處應該就是東星號的橋樓和兩個巨大的龍門吊,若隱若現的隱藏在霧氣裏,隻是不知道為什麽,周身發出淡黃色的光芒,像是兩個巨大的怪物,緩慢的挪動身體。
(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闕之下,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然動容,視通萬裏。——《莊子.讓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