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六章 無類 (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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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便有了一定的思想準備,驟然間聽到如此激烈的音樂,我還是一時難以適應。

    見我站起了身,一副惶惶不可終日,要倉皇逃竄的樣子,櫃台後老龐的媳婦也瞬間反應了過來,端了一小碟兒鹹菜,到了我的旁邊。

    “大哥,您頭回來吧?您坐您坐,隔壁那幫小年輕沒輕沒重,大早上的,讓大家不得安生,我去說他們,把噪音關了,您慢慢吃您的,馬上就好。”老龐媳婦有些歉意的衝我笑了笑。

    她看來在北京打工做買賣有段時間了,雖言語裏還有些河北老家的口音,但遣詞用句頗有點老北京的京腔兒。老龐媳婦幾步就出了鋪子,隱約隔壁傳來了她高八度的嗓音。

    “小黃,咱不是說好了,早上不許放那些鬼樂嗎……你讓我怎麽做生意,好不容易來兩個客人,全嚇跑了……你要老這樣,街道王大媽的脾氣你清楚,隻有讓她找你……”

    很快,老龐媳婦返了回來,順便拽著盧盤子一起進了門,盧盤子明顯表情失落,怏怏的托著盤子,心思明顯還在隔壁的音樂裏,步子早沒了之前的靈快。

    “大哥,您慢慢吃,不急,隔壁已經換帶子了,小年輕的就愛那些洋玩意兒,我是沒覺的有什麽好聽的。還有早上剛熬的棗粥,您要不來一碗,吃著可口兒,您常來。”說著,龐家媳婦變魔術般,又端了碗稀飯放到我麵前,也不等我道謝,就開始數落起盧盤子來。

    ”盧盤子,你一個鄉下娃,老往隔壁那些混子那湊什麽湊,你說說你,來這兒還不到一年,惹了多少事?還嫌事不大是不是,滾回後廚去,活兒多著呢,不幹完別出來。”

    盧盤子低著頭,一句也沒有分辨,順手把鄰桌大爺吃完的空碗也收了,向後廚走去。走過我桌前時,也許是猜到了剛剛是我向老板娘表達的不滿,怏怏的瞅了我一眼。那眼神沒有一絲的憤怒,反而顯得異常清澈,有一點不甘,有一絲失落,更多的是一種倔強和堅持。這讓我有一點點的奇怪,在我琢磨那眼神的意味時,鄧麗君甜膩膩的歌聲從隔壁飄了過來。

    雖然我也常在街頭巷尾聽到鄧麗君的歌聲,算是非常熟悉,個別歌也能哼上幾句,但從未有今天這樣的感覺,膩得讓人有些反胃,難道是之前那搖滾樂造成的不適反應?

    轉瞬間我又冒出了個奇特的想法,三口兩口把粥咽了,匆匆起了身,踱出了飯鋪,一拐彎進了旁邊的理發館。

    準確的說,這應該是個小發廊,麵積和老龐的飯鋪相仿,但窗明幾淨,底下的地磚瓦亮,黑白相間,配上潔白的衝洗水池,幾塊立式的穿衣鏡,很有些現代的感覺。

    屋裏正是剛剛在飯鋪一閃而過的兩個新潮青年。見我進來,兩人明顯也是一愣,那個染黃發的脫口就問了一句:“大爺,發廊剪頭發,洗剪吹要15塊,我們這兒還刮不了臉。往前再走個百十米有個老理發館……”

    我一下明白過來,估計這發廊裏從沒有老年人光顧過,黃毛很擔心我心疼理發錢,幹脆把醜話說在了前頭。

    我朝他笑了笑,“小夥子,不刮臉,就來個你說的洗剪吹。”

    大清早剛開門兒就有買賣,黃毛頓時笑逐顏開,忙把我扶到轉椅上坐下,鋪上白色的絲綢圍布,“大爺,您放心,別看我年輕,剪頭這活兒也幹了五年多了,還考了技工證,我給您剪個年輕點兒的發型怎麽樣?保準您喜歡。”

    “可以啊,我就是來試試小夥子你的手藝,你覺得怎麽好隻管怎麽弄。”我輕描淡寫的答了一句,之後又有一搭無一搭的閑聊起來。

    黃毛叫黃紅東,今年二十五歲,廈門人,他的同伴是他高中的同學,姓李,兩人是一年前才來北京創業的。他這發廊緊靠著大學,周圍人口較為密集,生意還算過得去,隻是往往周末活多些,平時,特別是如此時般的上午,是最清閑的時候。

    但黃紅東這人精力旺盛,還有股子學習精神,平時也不願閑著,每天早早開門,沒顧客就看看書、聽聽音樂,拿頭套罩在塑鋼模特頭上練。來得早,就在隔壁老龐的飯鋪吃點早點,一來二去和盧盤子熟的不能再熟。

    在黃紅東看來,盧盤子雖然木訥,教育程度也不高,但這個人似乎對音樂有著超乎常人的愛好。發廊放些流行歌曲,是招攬生意的尋常手段,黃紅東本來隻是隨大溜兒,沒刻意的去做。但後來,他發現附近大學的學生來剪頭,有時會有自己喜歡聽的音樂,特別是搖滾樂。黃紅東沒事兒就從附近的音像店淘些卡口帶拿回來放,沒想到因為這個,還真穩定了不少大學的回頭客。

    但更為重要的是,盧盤子成了他那台四喇叭收錄機的忠實聽眾。而盧盤子對搖滾樂似乎情有獨鍾,無論是內地的唐朝、黑豹、超載,許巍、鄭鈞、樸樹,還是黃紅東都念不全名兒的歐美搖滾樂隊,盧盤子都一個不落,很認真的搬把椅子,坐發廊門口聽。以至於為了沒事兒給盧盤子講講這些音樂,黃紅東還訂了一本音樂雜誌,常常翻來看看,每月還拿出一筆錢,專門買磁帶。

    黃紅東說著給我指了指門口那個小小的收銀台。收銀台背後有個小木頭架子,一米來寬,一人多高,有四五層的隔板。上麵整整齊齊,碼了足足十幾排,每排二十多盒磁帶,花花綠綠的很是壯觀。

    “小黃,我剛剛在隔壁聽你放了一個外國搖滾樂隊的帶子,叫什麽涅槃樂隊的,能不能再放一下我聽聽?”我不知道此時為什麽有這樣一個奇怪的想法,就如同之前無數次的重複一樣,也許這就是冥冥中的某種線索,雖然我並不知道它會指引我去向哪裏,我也無法理解這種啟示的真正含義,但這個念頭本身並不會無緣無故的出現,逼著我去一探究竟,也隻能這樣解釋。

    這會兒小黃開始認真的給我剪頭發,邊剪邊開始吹著口哨。聽我冷不丁冒了一句,一下愣住了,很快就嘿嘿笑了起來。“叔兒,我發現你這人還真有意思,我們年輕人喜歡的東西,你也不落下,夠潮的,我爸但凡有您百分之一的理解,我也不至於大老遠到北京。”

    “不過呢,叔兒,隔壁的老龐還有他媳婦,可是受不了這些音樂,給我弄了個約法三章來著,大早上不能放,下午飯後不能放,晚上八點以後不能放。麻煩的很,這麽著,我把錄音機放屋裏來,聲音開小點,行吧?”看得出,黃毛對鄧麗君也是厭煩的緊,聽我說起那盤帶子,也興奮的很。

    我大概隻用了五分鍾,就渡過了對搖滾樂接受起來最難熬的階段,之後強烈的節奏似乎和心髒產生了共鳴,繼而電吉他與貝斯交相輝映,在神經裏產生了奇妙的反應,思維變得平緩,身體自然放鬆。時而低沉沙啞,時而高亢撕裂的唱腔,竟讓我有了二十多前,在陝北第一次聽秦腔的感覺。

    渾身的雞皮疙瘩泛起,喉嚨發癢,血流加快,很快身體慢慢融入了音樂之中,開始情不自禁的跟著擺動。這是一種奇妙的感覺,雖然你並不知道那些歌詞到底唱的什麽,但絲毫不影響你理解音樂中蕩漾的情緒,壓抑、反抗、彷徨、堅持,最後有一點絕望……

    小黃也放下了手上的剪刀,搬了把小圓凳坐在我旁邊,雙手托腮,兩眼出神的望著鏡子裏的自己,不知道再想些什麽。而他那個姓李的夥伴,幹脆把另一張剪頭發的轉椅,完全放倒,懶散的躺了上去,手裏不知什麽時候多了一罐啤酒。

    隨著“砰”的一聲輕響,人的思緒也如同啤酒泡沫般的飛散開來。我慢慢閉上眼睛,往昔已經淡忘的畫麵不知為何,也不知道從哪裏湧了出來,即使悲愴難解,即使光怪陸離,但好像都能合上音樂的節奏,旋轉,跳動。

    這時的畫麵一定充滿了魔幻感,一個老北京鱗次櫛比的院落邊緣,陽光寬容的輕撫每一段陰影,小小的發廊,旋轉的滾燈有些無力。屋裏潔白的有些像剛剛送走患者的病房,可裏麵,一個老者閉眼仰頭,周身裹著白布,肩膀有節奏的左右抖動,兩頰卻有一串長長的水痕。

    老者的旁邊,是個滿頭黃毛的後生,痛苦的捂著頭,不停甩著根本甩不起來的短發,一條腿還不停跺著地板,好象在努力把樓板踏穿。而理發椅上的另一位,目光空洞,歪著頭盯著門口,渾身像散了架一般,一動不動,突然一抬手,將一個空啤酒罐狠狠的甩出了玻璃門,在馬路上留下一連串的叮咚脆響……

    (守善學,遊樂而盡者,為樂遊鬼,法複不見愁苦,其自愁苦而盡者為愁苦鬼,惡而盡者為惡鬼也。——《太平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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