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九章 無類 (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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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趟四川之行,比常嗣庭想象的要危險得多。蜀道難難於上青天,這話一點不假。出發時他的同伴有七八個,一路坐船逆流而上,到了淺灘暗礁密布的地方,還要下船徒步而行,走到水流平緩的碼頭,重新雇船再走。
特別是過了瞿塘峽之後,在船上和陸地交替行動的次數大大增加,常嗣庭不堪這樣的折騰,索性放棄行船,選擇走艱險曲折的陸路。很快,陰雨不斷的日子到來,道路更加的泥濘難行,常常要找個鎮子住下,天天望著綿綿的細雨,等著天晴。
同行的友人多是些文人墨客,既受不了道路艱險,更受不了這樣無聊的等待,紛紛借故回返,很快就隻剩了常嗣庭和他的仆人兩個。這時,常嗣庭內心也有過猶豫,但一想到驗證臨安老漢的話,東來寺是唯一的線索,強烈的好奇心又讓他再次的堅持下去。
西南的梅雨綿長,基本上走個一兩天就要停上三四天,路過的鎮縣多了,無聊時隻有找客棧的掌櫃夥計,飯鋪的食客路人閑談解悶。這一聊,不但了解了當地的風土人情,更讓常嗣庭有了新的收獲。
在川東一帶,由於交通閉塞,商品主要通過水路運輸,陸路的旅人稀少。但這種閉塞,也讓這裏少有兵禍,再加上民風淳樸,盜匪都很少,鄉民們幾乎過著世外桃源般的生活。也因為這個原因,躲避中原戰亂後遷而來的百姓很多,其中還不乏大戶望族,隱於林泉之下的名士,修真煉丹的道人。
在這裏,也許是缺醫少藥的原因,巫教盛行。每個地方的巫教各有不同,敬奉的神靈也是千奇百怪,但大多數都是當地巴人傳承下來的原始圖騰和道教神靈的結合,其中據說最靈驗的是天官道。隻是常嗣庭路經看到的天官道的廟宇都很破敗,沒什麽香火,不知是個什麽原因。
但在當地人對天官道的描述中,都提到了那些道中高人有一個神奇的本領,就是禦風而行。據說,有這個道術的人,可一夜之間飛行千裏,道術高的,還可以在背上背個人,絲毫不受影響。
常嗣庭意識到這很可能是黑衣人的來源,詳細一問,卻發現流傳的故事很多,但天官道的本事竟然幾乎沒人親眼看到過。他也曾走訪了幾座破敗的天官道道觀,可看裏麵的道人並不像什麽得道之士,問起禦風而行的道法,都信誓旦旦的說確有其事,隻是這道法並不是隨時都可以施展,需要特定的吉時,要開壇作法之後才行,當然了,不捐些香火,也是開不了壇的。
就是想學這獨門秘術也不是不可能,捐資修廟,錢出的夠了,有高人指點,練上個三年五載便有小成,可做到翻山越嶺如履平地,但要做到禦風而行,沒個二三十年的修煉是不成的,而且還有自身的悟性和特殊的機緣方可。
聽了道士的說法,常嗣庭已覺得他們與江湖騙子無異,自身恐怕並無什麽真本事,吃飯全憑一張嘴。而且,按臨安老漢和張醫生的說法,兩個黑衣人都很年輕,二十歲出頭,怎麽可能修煉上幾十年?
再挖不出什麽有用的線索,常嗣庭也隻有怏怏的離開。
這一路常嗣庭走了大半年,入秋時才到了眉州。在眉州一打聽,還真有個東來寺,就在縣城東三裏的靈境山上,而且名氣頗大,香火極盛。
常嗣庭連忙趕到東來寺,這寺廟建在半山之上,規模宏大,而且在不久前剛剛修葺過,很有些氣象。寺門口有兩株千年銀杏,每株都要三四個人才能合抱。常嗣庭忽然記起,那次去臨安老漢家,那老漢曾描述過東來寺的壯觀,還特地提起過門口這兩棵巨樹。
常嗣庭站在大樹前陷入了久久的沉思。老漢自己不到東來寺,又如何知道廟門前的兩棵大樹?而老漢腿有殘疾,又怎麽可能跑到眉州來?自己從江陵來一趟眉州,都用了大半年的時間,那老漢怎麽可能三四天的時間跑一個來回?難道黑衣人禦風而行的事是真的?
常嗣庭正在廟門前發呆時,恰好一位老僧從廟裏出來,見他若有所思的模樣,也是心下好奇,就問他既然前來拜偈,何不入廟一敘?
原來這老僧正是東來寺的主持了正大師。常嗣庭心頭一喜,連忙問了正幾個月前可否有個半癱的老漢遠道來過,還在寺中住過幾天?
了正搖了搖頭,肯定的說並不曾來過這麽一個人。了正的回答大大出乎了常嗣庭的意料,如果老漢從未來過,那他又是如何知道東來寺中的情況?不太可能是黑衣人告訴老漢的,常嗣庭不相信老漢會是一個說謊的人。
了正看了看常嗣庭困惑的神情,便請他進到廟中,泡上禪茶,詳細問了他困惑的前因後果。
常嗣庭此時正是困惑無比,惘然無從的時候,便一五一十把臨安老漢和張醫生的奇遇,詳細向老僧講述了一遍。
了正聽完,端著茶碗,愣愣的低頭不語,足有半柱香的功夫。
常嗣庭等得焦躁,就問了正到底該信臨安老漢來過東來寺,還是沒來過?黑衣人禦風而行是不是真有這樣的道法?
了正朝常嗣庭微微一笑,告訴他,天底下的事未必都是非此即彼,老漢也許既來過東來寺,也從未來過。
常嗣庭頓時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完全無法理解了正這自相矛盾的解釋。
了正卻不著急,隻是請常嗣庭平心靜氣,慢慢品茶。常嗣庭明白自己再急也沒有用,索性靜下心來,不再想黑衣人的事,也就在這時,他忽然發現了正法大師泡的茶清香無比,入喉之後又回味無窮,每一滴茶湯仿佛都是含苞待放的花蕾,進到五髒六腑後便徐徐開放,讓整個身體都像被精心地由內及外,洗滌過一般。
常嗣庭常與文人墨客為伴,自然也深得茶道,天下茗茶也大多品過,可唯有了正大師這茶,茶品非凡,給人一種極為特殊的感覺,既覺得心境平和,又覺得神思激蕩,常嗣庭正搜腸刮肚琢磨該如何表達,不想身邊的了正已經開了口。
“常施主此時可是有了萬古長空,一朝風月的之感?”
“萬古長空,一朝風月”這八個字如同是天籟之音,震得常嗣庭身體仿佛都不是自己的,再也動彈不得。
了正大師又是一笑,開始從趙州和尚到百丈懷海,從六和之敬到草木中人,滔滔不絕講述了參茶與參禪的故事,一時間讓常嗣庭心馳神往,不能自己。
猛地,了正大師又話鋒一轉,告訴常嗣庭,是非曲直皆在人心,臨安老漢既來過又沒來過的道理,你可曾想通?
常嗣庭困惑的搖了搖頭,“大師的意思可是,那些事本與我無關,何必掛念於心?”他不明白為何了正又從禪茶聊到了臨安老漢的事。
了正大師搖了搖頭,“常施主,以茶修禪,稱為禪茶,當然也可以用酒,用食,用一切天下事來修,不在用何物,而在參禪之心。你一路從臨安來,曆盡千難,隻為找一個因果,這本身也是修行的過程,關鍵是你可明白要修的是什麽?”
這翻話讓常嗣庭似有所悟,但還是沒想通其中的關節。
了正大師又緩緩說道:“我佛有六通之說,是謂神足通、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漏盡通。神足通便是不拒於形,可神遊物外,不出於世,而盡知天下。天下所修者,也不盡是僧道,能修出神足通的想來應該很多。”
“你說的臨安老漢,他數十年來一心求佛,誰又能知道他是否有了神足通而不自知,那兩個黑衣人也有可能以神足通的道法來助老漢。這就是我說老漢既來過,又沒來過的原因。”
聽到這裏,常嗣庭有點明白了正大師的意思,不禁插了一句:“大師,你的意思是神足通這個法門未必真的有禦風而行的能力,而是指一種神遊物外的狀態?”
了正大師微笑著點了點頭,但突然麵色變得凝重而嚴厲,聲調也提到很高,“常施主,你本有慧根,但須知我佛也有忌神通,世人皆求有神通,但無非一個貪字,以此心修行,未得真智之體而隻求一用,必致墮落,必招惡果,甚可畏也。你也要時時想到這個忌字。”
了正大師說完再不言語,隻是默默的看著心潮翻湧的常嗣庭。
而常嗣庭也明白,了正大師的一番話應該就是禪宗所說的“當頭棒喝”了,這一棒確是很重,常嗣庭終於明白他不遠千裏入蜀地,冥冥中的天意也許並不是了解黑衣人的真相,也明白為何了正大師的寺院,有東來寺這麽一個奇怪的名字。
(善男子,末世眾生將發大心,求善知識欲修行者,當求一切正知見人——心不住相,不著聲聞、緣覺境界;雖現塵勞,心恒清淨;示有諸過,讚歎梵行,不令眾生入不律儀——求如是人,即得成就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圓覺經》)(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