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一章 無類 (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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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雷帶我去的是位於北三環邊上的一個地下酒吧。叫它地下酒吧的原因,真的是因為它在地下,一座塔樓的地下二層。這地方,如果不是有熟人帶著,很難找到。
這座塔樓應該是八十年代初的產品,也因此留下了很多蘇式建築的痕跡,最大的特點就是地基極深,當然也可能是當時唐山大地震的陰霾還沒有完全消散。所以兩層的地下室,特別是到了第二層,挑空竟然有接近五米,所以並不顯得憋悶。
下到樓底才看到酒吧的招牌,隻是幾個字,“梅的烏托邦”,很小,很隱蔽,連一點裝飾也沒有,好像是故意希望人把它忽略掉。
小雷在我身邊低聲說了一句,“老常,這個酒吧估計連工商備案都沒有,老板姓梅,是個女的,以前好像也是搖滾圈裏的,現在不幹了,開了個酒吧,這裏的客人也都是圈裏人帶來的,所以也不用擔心被舉報了。”
“我是找了我過去的一個街坊,他弟弟一直在搖滾圈裏混,叫陳向東,三十多了,也沒混出個名堂,天天靠他哥接濟。陳向東就不是個玩音樂的料,五線譜都不認識,不會作詞,不會作曲,現在在樂隊做鼓手,但他圈裏混的久,知道的事情多,一會兒裏麵能看見,今天有他的演出。”
我向小雷點了點頭,跟著他從曲折的樓道走進了地下室的深處。
推開一扇老北京平房大院才有的厚重木門,我們才算進到了酒吧裏。
酒吧裏光線昏暗,隻有最裏麵的小舞台有幾個大號的射燈。舞台上散亂的放著不少樂器,兩側是幾對摞得有一人高的音響。
最為特別的是,整個地下室所有的牆麵包括頂棚,都用類似泡沫的材料包裹了一遍,上麵又用黑漆塗抹,也許是因為趕工期,工藝有些粗糙,很多地方沒有塗勻,但反而營造了如抽象派藝術一般的特殊筆觸,顯出一種灑脫隨意的韻味,不知是不是當初設計者有意為之。
我們來的早,酒吧裏還沒開始上人,顯得空曠而冷清。小雷拉著我在靠邊的地方找了個座位坐下,我這才注意到,這酒吧的桌子也是用老門板搭的,看上去都有些年頭,邊角多有破損,桌子中間放了個小小的燭台。在燭光的照射下,門板的表麵反射著幽幽的青光。
我用手摸了摸,沒有老木料的粗糙,隱隱的還有點溫度一樣。我明白過來,門板上一定是重新刷過漆,還是很厚的漆,但這漆是清漆,似乎在刻意突出原有木料的肌理,表現那種滄桑感。再細看,門板的四角都仔細打磨過,做成了弧形。
桌麵上陳設簡單,隻有一個木製的紙巾筒和幾個藍色印花布製成圓形杯墊。這種簡單卻不顯得簡陋,看得出來對酒吧,設計者還是花了很多心思。
我們座了幾分鍾,過來了一個一身牛仔裝的長發青年,身高足有一米八以上,略顯消瘦,臉色也有點蒼白,脖子上掛了個金屬十字架,貼身的t恤領口還別了副墨鏡。我以為是小雷說的那個陳向東來了,連忙起身,伸出手去。
那青年一愣,上下打量了一下我,神情有點驚訝,不太情願的和我握了兩下,遞過一張過了塑的卡片過來,隨口說了一句:“兩位今兒喝點什麽?不好意思,冰櫃壞了,啤酒全是常溫的。”
他這麽一說,我才反應過來,原來這位是酒吧的服務員。但酒吧服務員這個裝扮,要麽是老板想法超前,搞出了大手筆,要麽就是真沒錢了,隻有用自己樂隊的人來打下手。
小雷接過卡片,點了六瓶啤酒,又替我要了一盤花生,一盤瓜子,拉著我座了回去。可剛坐下從燈光昏暗的另一側的卡座,閃過了一個身材短小的光頭漢子。
這漢子三十幾歲的年紀,不到一米七的個頭,大臉盤卻小鼻子小眼,配上鋥亮的光頭,讓人看著有種說不出的別扭。如果不是手裏拿著一對鼓錘,很難把他和搖滾聯係在一起,更像是個社會人士。
這光頭倒是不見外,一屁股就坐在小雷旁邊,順手拿過一個酒杯,自己倒上半杯,一飲而盡。看我倆都愣愣的看著他,這才笑著說道:“不好意思啊兩位,我就是陳紅東他弟,向東,東四牌樓樂隊的鼓手,剛排練完,渴了,我就不客氣了,這位一定就是雷警官了。”
他說著伸出手和小雷握了握手,我這才注意到他還戴了一副露著半截手指的手套。
小雷向他笑了笑:“你就是向東啊,怎麽一點兒不像你哥?紅東他瘦的跟麻杆似的?”
光頭哈哈笑著:“雷警官,你也太小瞧人了,不是我吹啊,幾年前咱也是東四有名的胡同帥哥,倒追的姑娘海了去了。這幾年不成了,別看有點胖,但身體是真虛,全是讓搖滾害的。”
小雷向向東介紹了一下我,他卻立馬起了身,給我麵前的杯子倒上啤酒。“常爺啊,沒想到來的是您老,九門提督啊,我爸都是您的粉絲,我有個街坊叫程立的,打算把您的故事編成評書呢,沒想到今天在這見到您,我敬您一杯。”
我朝他笑了笑,碰了一下杯,光頭提到的程力我倒是有點印象,他是玩鴿子的焦二的鴿友,還和焦二一起來小院坐過幾次,人和焦二一樣,很憨厚,聽焦二說平時還愛好曲藝,特別是評書,沒想到打算拿我創作了。
我招呼光頭坐下,也笑著問他,“向東,你這兩年發福,為什麽說是搖滾害的?”
光頭幹脆坐到了我的旁邊,繼續給我杯子裏倒酒,“常爺,您是不知道我們這行兒,唉,都不能說是個行業了,沒什麽演出的機會不說,現在賣個唱都沒地方,賺不到錢啊。不賺錢就閑唄,隔三差五排個練,一周也就兩三天有酒吧找個演出的小活兒,剩下的時間能幹嘛?隻剩喝酒吃飯侃大山,經常從午飯吃到晚飯,又懶得動彈,能不胖嗎?這一兩年,不瞞您說我至少長了30斤肉,要是正常找個班上,能這樣嗎?”
“向東,你們搖滾圈一直都這樣嗎?”我看向東一點不見外,說話也直爽,索性多問了幾句。
“也不是,就這三五年時間變這樣了,以前那也是風光過一陣的。最火是九三年到九八年那會兒,搖滾樂隊首體、工體演遍了,連香港的那個紅磡體育場也讓咱攻占過。工體四萬多座位,加上內場臨時座,五萬多座位,也就是我們搖滾的腕兒們能給它填滿了。”向東說起這些滔滔不絕,神采飛揚,瞬間如同換了一個人一般。
“向東,你說的那些搖滾的腕兒有那些?”我舉杯和他碰了一下。
“常爺,瞧不出來,您對搖滾還有興趣。這圈裏的教父就是崔健了,這您應該知道,往後就得說是唐朝和黑豹了,唐朝是個金屬,黑豹應該算硬搖,這倆樂隊在首體工體的演出,每回全北京八成的黃牛都得去,那專輯都是好幾百萬的銷量,現在的也就人當時一個零頭,牛掰啊。”向東從紙巾筒裏抽了張紙,不停的擦著頭頂,胖人不耐熱看來是不假,這地下室裏的酒吧還是有些悶熱,但他嘴上卻沒停。
“再往後數,那就是竇唯,張楚和何勇了。竇唯原來是黑豹的主唱,後來出來單耍了,張楚是一陝西哥們,他那首《姐姐》紅遍全國,但我還是喜歡那盤《造飛機的工廠》,有點魔幻,跟一般人不一樣,何勇是咱北京爺們,夠猛,有勁兒。這哥仨都簽的魔岩公司,所以就叫他們魔岩三傑。”
“三傑往後,也就輪回、超載、零點、鮑家街這幾個樂隊還行吧,鄭鈞、許巍之後比較火,但聽著有點軟了,其實地下的樂隊裏有不少出色的,可惜現在的行市都唱不出來了。我們這東四牌樓其實也不錯,一會要演,常爺,您認識的人多,特別是文化圈的,企業界的,有隊搖滾樂感興趣的,您給牽個線搭個橋。”
向東說著,又滿臉堆笑的端起酒杯敬了過來,我朝他笑笑,剛要說話,小雷的杯子已經從旁邊遞了過去,“向東,你的樂隊衝著名字我看就懸,唐朝啊,黑豹啊,超載啊什麽的聽著就有股霸氣,東四牌樓我怎麽聽著像是從侯寶林的相聲裏來的?”
向東不知是沒聽出小雷話裏的戲謔,還是幹這行兒聽的嘲諷多了,免疫力強,似乎根本沒當回事兒,笑著和小雷碰了下杯,“雷子,你啊,文化素質有待提高,民族的才是世界的,這話聽過沒有?東四牌樓怎麽啦?這叫底蘊,要不是大環境不好,整個圈子走下坡路,東四牌樓早成世界牌樓了。”
(天欲禍人,必先以微福驕之,所以福來不必喜,要看他會受;天欲福人,必先以微禍儆之,所以禍來不必憂,要看他會救。--《菜根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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