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三章 無類 (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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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會兒,又輪到了向東那個東四牌樓樂隊的表演,我借著梅雨君又去幫我們拿啤酒的功夫,仔細聽了一下東四牌樓樂隊的音樂。
對我這種搖滾的門外漢來說,幾乎也可以聽出東四牌樓的音樂很難說得上是搖滾,除了幾個人的穿著打扮,手裏操的家夥以及那種混不吝的精神以外,更多的是一些中國戲劇元素揉進激烈的打擊樂,再配上聲嘶力竭,不知所雲的叫喊。
坐在一邊的小雷苦笑著搖搖頭,敬了我一杯酒,說了一句:“梅姑娘說得對,中國的搖滾樂還處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向東這玩意兒就是一大雜燴啊,實在沒什麽看頭。”
梅雨君又端了三紮啤酒過來,見我們以臂遮麵,悶頭喝酒,大概也看出了我們對東四牌樓音樂的不適,坐到我們旁邊,說了一句:“向東他們這算是實驗音樂,不太符合大眾欣賞口味,常叔,你知道圈裏給向東他們樂隊起的外號叫什麽?”
我和小雷放下酒杯,好奇的看著她。
“東來順樂隊。”梅雨君說完自己就把自己給逗樂了,一手扶著桌子,身體抖個不停,杯子裏的啤酒也歡快地吐著泡沫。
見我們都不明所以,又笑著跟我們解釋:“就是說向東那夥子人,什麽菜都想往鍋裏涮,但不管你往裏放白菜還是放豆腐,哪怕是海鮮,出來的都是一股子羊膻味。”
我不得不承認,梅雨君的觀點是正確的,音樂當然需要創新,創新也自然要實驗,但真正能實驗出成果的除了靈感和運氣,其實天賦更為重要。
而我們之前關於搖滾樂衰落的話題,那次九五年的意外事件,就是和音樂天賦有關。天賦的隕落在梅雨君看來,是宿命也是一個征兆。
九五年的春天,紅極一時的唐朝樂隊正準備迎來全國巡演,而他們也想在這次巡演中多演些新創作的歌曲,然後把現場演出錄製一張live版專輯發行,雖然一首歌還沒推,以他們的影響力,唱片公司已經做出了賣三百萬張的樂觀預測。
樂隊的吉他手張炬其實是唐朝的靈魂人物,他不但和主唱一起組建了樂隊,更是創作了大部分的歌曲,而新歌的事也就壓在了他的身上。幾乎一個冬天,他都將自己關在房間裏寫歌編曲,但可惜的是,創作遇上了瓶頸,一連兩三個月沒有多少進展。
張炬這人生性豪爽灑脫,口才出眾,經常主持圈子裏的聚會,和很多樂手關係深厚。他更是有股子仗義勁兒,並不會因為成功輕視慢待之前的朋友,口碑極好。
梅雨君和張炬認識的很早,張炬也欣賞她的音樂才情,每次聚會,隻要梅雨君沒外出演出,一定會參加。但後來,張炬周圍的朋友越來越雜,而搖滾圈裏那些借酗酒吸粉來刺激靈感,消磨時間的法子,讓張炬也慢慢陷了進去。
也因為這個原因,梅雨君參加聚會的次數越來越少。
那一段時間因為沒有進展,張炬索性呼朋喚友,喝酒聊天,希望通過聚會,通過毒品帶來的幻境來刺激自己的靈感。
九五年春天的那個夜晚,張炬喝了酒也吸食了毒品,人在恍惚的狀態裏,在騎摩托回家的路上,和一輛卡車發生了剮蹭,控製不住,撞在紫竹橋路旁的一個燈柱上。張炬身受重傷,被送到醫院後不久就離世了。
梅雨君參加了張炬的追悼會,也目睹了失去張炬的唐朝樂隊就此一蹶不振,但誰也未曾想到,這件事隻是一個開始。
接著,這種厄運在搖滾圈裏彌漫開來,不久後,香港的一支著名搖滾樂隊又出了離奇的事故,主唱在日本的一場演出排練時跌落舞台。原因似乎是一個升降機沒有及時升起,主唱在後退時掉進了台中的空洞。
本來這個舞台並不高,不到兩米,正常情況人不慎掉落,最嚴重也就是骨斷筋折,但不幸的是那個主唱後腦著地,又撞上了一個金屬支架,當時就昏迷了,送到醫院不久便告不治。他的意外離世也讓這支叱吒一時,最富盛譽的搖滾樂隊分崩離析。
而梅雨君非常熟識的地下搖滾樂的代表樂隊,來自西安的秦旗,在與當時最為著名的唱片公司簽約的情況下,集主唱、吉他手、詞曲創作和編曲為一身的核心成員趙亮突然宣布離開了樂隊,去終南山出家,秦旗樂隊的第一張專輯竟成絕唱。
梅雨君和趙亮算得上亦師亦友的關係,兩人認識了近十年,當年梅雨君離家出走,最為絕望的時候,也是趙亮出手扶植,才讓她在圈子裏站住腳。
趙亮是一個執著的有些偏執的人,他幾乎沒有因為大眾的音樂審美做出任何的妥協,十多年一直堅持著非常小眾的迷幻搖滾。
九五年初秋,有唱片公司決定簽約秦旗,並送上一份優厚合同的時候,趙亮請了圈子裏近百人在自己租住的農舍裏大擺筵席,梅雨君也在其中。那個年代裏,簽約知名大公司,就意味著發專輯,意味著不斷的巡演,甚至還有廣告片約,和地下狀態裏,有上頓沒下頓的日子那是天壤之別。
但誰也沒有想到,不到一周,趙亮就離開樂隊,上了終南山,再也不問音樂的事。
對這段曆史,我是非常的陌生,梅雨君說的這些人和樂隊,我幾乎都沒聽說過,但看她聊起這些,時而神采飛揚,時而痛楚沉默的樣子,我能體會到音樂在她生命裏的重要性,感受得到那些音樂人的不羈和執念,也自然對趙亮的隱退頗為好奇。
但在梅雨君看來,到今天,趙亮的選擇依舊充滿了離奇的色彩。
在趙亮離開北京前,他和梅雨君有一次深談,提到了一些他上終南山的原因。
趙亮擺完農舍的筵席後,因為飲酒過量,第二天幾乎昏睡了一整天。大約在後半夜時,他口渴起身,頭還是劇痛,便去院子裏的水井,準備打點兒井水提提神。
就在這時,趙亮忽然發現,在院牆下的黑影裏站著兩個人,看不太清楚對方的麵貌,但身材應該非常高大,全身被黑衣包裹,一動不動。
按常理,自己家裏進了陌生人,又是這麽個怪異的打扮,趙亮應該無比緊張才對。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他有一種特殊的祥和安寧的感覺,就好像創作完一首歌曲,看完一本好書。
趙亮走到了那兩個人麵前,那兩個黑衣人告訴他,他們是專程來接趙亮,要去一個地方聽一種奇妙的音樂,僅此而已。
趙亮完全無法對抗心底的好奇心,跟著兩個人出了院子。令他難以想象的是,兩個人一左一右將他架住,三人瞬間就騰到了半空中。之後,趙亮如墜夢境一般,看著周圍的山川河流飛速掠過。趙亮這人有點兒恐高,驟然到了半空中,很快就頭昏眼花,心髒過速,非常的不舒服,隻好閉上眼睛,咬牙堅持著。
不知飛了多久,趙亮猛然雙腳觸到了土地,睜眼一看,竟然到了一座巍峨的廟宇前,而這座廟依稀立於群山之巔,因為完全是夜晚,實在分辨不出到底身處何地。
兩個黑衣人駕著他進了廟門,但趙亮奇怪的是,來來往往的僧人不少,對他們三個卻是視而不見。
三人到了一座雄偉的大殿前,這時趙亮聽到了一種震人心魄的樂音。僧人誦經配一些鍾磬之樂,既可以烘托莊嚴的氣氛,又可以讓僧人專注於經文,這種廟樂本來平常,趙亮在北京智化寺也曾聽過兩次,但當時並沒有覺得有什麽特殊之處。
但這一次,趙亮卻覺得震撼異常。一方麵是音樂本身不僅僅是種磬鼓這些打擊樂器,加入了笛蕭、古琴、古箏,讓音樂更為豐富。另一方麵,趙亮也注意到,誦經的聲音也不是單一的音調,有起承轉合,有低徊婉轉,很好的和音樂結合在了一起。
三人進到大殿,趙亮才注意到,這所廟宇的規格異常的宏大,大殿上的柱子都是兩人合抱的那種,高度更是足足十多米,整個大殿裏坐了幾乎兩三百個僧人,卻並不顯得擁擠。但除了樂聲和誦經之聲,在沒有一點雜音。
真正進到了大殿,趙亮才真正感覺到這種音樂的魅力。莊嚴肅穆,充滿了儀式感,但音樂本身又無比精致,似乎每一個樂音都鮮活無比,為了一個統一的主題,飄散開去。更令人震驚的是,這音樂結構本身並不複雜,甚至可以說有些單調。但正是這種重複,賦予了樂音震人心魄的力量。
而在趙亮說起這些時,到現在梅雨君還記得他眼中的光彩,那是一種喜極而泣的神情,一種漂泊許久終於還鄉的神情,可梅雨君實在搞不懂一個篤定的搖滾人,怎麽會被廟樂感動成那個樣子。
(得意者無言,進知者亦無言。用無言為言亦言,無知為知亦知。無言與不言,無知與不知,亦言亦知。亦無所不言,亦無所不知;亦無所言,亦無所知。--《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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