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一)吃蟹後詠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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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說湘雲命人取了詩題,用針綰在牆上。

    眾人看了,都說:“新奇固新奇,隻怕作不出來。”

    湘雲又把不限韻的原故說了一番。

    寶玉道:“這才是正理,我也最不喜限韻。”

    林黛玉因不大吃酒,又不吃螃蟹,被賈玢趕來作詩,到了裏間自令人掇了一個繡墩倚欄杆坐著,拿著釣竿釣魚。

    寶釵手裏拿著一枝桂花玩了一回,俯在窗檻上掐了桂蕊擲向水麵,引的遊魚浮上來唼喋。

    湘雲出一回神,又讓一回襲人等,又招呼山坡下的眾人隻管放量吃。

    探春和李紈惜春立在垂柳陰中看鷗鷺。迎春又獨在花陰下拿著花針穿茉莉花。

    寶玉又看了一回黛玉釣魚,一會兒又俯在寶釵旁邊說笑兩句,一會兒又看襲人等吃螃蟹,自己也陪她飲兩口酒。襲人又剝一殼肉給他吃。

    賈玢則享受的很,左手搭著鴛鴦的肩膀,右手攬著平兒的纖腰,吃一口鴛鴦弄的蟹肉,又喝一口平兒喂的小酒!

    王熙鳳笑罵:“你就墮落吧,早晚讓丫頭們把你灌醉,丟人可是你自己的!”

    賈玢香了平兒一下,笑道:“平兒,你舍得讓爺醉酒丟人嗎?”

    平兒笑道:“奴婢可不管,隻要你喝,奴婢便喂,醉不醉的您心裏有數!”

    王熙鳳又笑罵了幾句,便由晴雯`安兒扶著回去了!

    黛玉放下釣竿,走至座間,拿起那烏銀梅花自斟壺來,揀了一個小小的海棠凍石蕉葉杯。

    丫鬟看見,知她要飲酒,忙著走上來斟。

    黛玉道:“你們隻管吃去,讓我自斟,這才有趣兒。”說著便斟了半盞,看時卻是黃酒,因說道:“我吃了一點子螃蟹,覺得心口微微的疼,須得熱熱的喝口燒酒。”

    寶玉忙道:“有燒酒。”便令將那合歡花浸的酒燙一壺來。

    黛玉也隻吃了一口便放下了。寶釵也走過來,另拿了一隻杯來,也飲了一口,便蘸筆至牆上把頭一個《憶菊》勾了,底下又贅了一個“花”字。

    寶玉忙道:“好姐姐,第二個我已經有了四句了,你讓我作罷。”寶釵笑道:“我好容易有了一首,你就忙的這樣。”

    黛玉也不說話,接過筆來把第八個《問菊》勾了,接著把第十一個《菊夢》也勾了,也贅一個“瀟”字。

    寶玉也拿起筆來,將第二個《訪菊》也勾了,也贅上一個“絳”字。

    探春走來看看道:“竟沒有人作《簪菊》,讓我作這《簪菊》。”又指著寶玉笑道:“才宣過總不許帶出閨閣字樣來,你可要留神。”

    隻見史湘雲走來,將第四第五《對菊》《供菊》一連兩個都勾了,也贅上一個“湘”字。

    探春道:“你也該起個號。”

    湘雲笑道:“我們家裏如今雖有幾處軒館,我又不住著,借了來也沒趣。”

    寶釵笑道:“方才老太太說,你們家也有這個水亭叫‘枕霞閣’,難道不是你的。如今雖沒了,你到底是舊主人。”

    眾人都道有理,寶玉不待湘雲動手,便代將“湘”字抹了,改了一個“霞”字。

    又有頓飯工夫,十二題已全,各自謄出來,都交與迎春,另拿了一張雪浪箋過來,一並謄錄出來,某人作的底下贅明某人的號。

    李紈等從頭看起,眾人看一首,讚一首,彼此稱揚不已。

    李紈笑道:“等我從公評來。通篇看來,各有各人的警句。今日公評:《詠菊》第一,《問菊》第二,《菊夢》第三,題目新,詩也新,立意更新,惱不得要推瀟湘妃子為魁了;

    然後《簪菊》《對菊》《供菊》《畫菊》《憶菊》次之。”

    寶玉聽說,喜的拍手叫“極是,極公道。”

    黛玉道:“我那首也不好,到底傷於纖巧些。”

    李紈道:“巧的卻好,不露堆砌生硬。”

    賈玢吃飽喝足,各親了鴛鴦平兒一下,便背手走進來,站在李紈身邊,看道:詠菊瀟湘妃子一一無賴詩魔昏曉侵,繞籬欹石自沉音。毫端蘊秀臨霜寫,口齒噙香對月吟。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一從陶令平章後,千古高風說到今。

    李紈見他在身旁低聲念著,便屈身施了一禮,問道:“大伯覺得如何?可當首魁否?”

    賈玢笑道:“那當然了,我們家顰兒之才勝我多矣,她奪魁不出意料!”

    李紈又拿出第二名的,遞與他,賈玢念道:“問菊瀟湘妃子,欲訊秋情眾莫知,喃喃負手叩東籬。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圃露庭霜何寂寞,鴻歸蛩病可相思?休言舉世無談者,解語何妨片語時。”

    邊念邊點頭,隨後笑道:“好好好,顰兒真是大才女呀,若為男子必中狀元!”

    又從李紈手中接過第三名的菊夢,念道:“籬畔秋酣一覺清,和雲伴月不分明。登仙非慕莊生蝶,憶舊還尋陶令盟。睡去依依隨雁斷,驚回故故惱蛩鳴。醒時幽怨同誰訴,衰草寒煙無限情。”

    賈玢將黛玉抱著轉了幾圈,笑道:“顰兒連中前三,想要什麽獎勵?”

    黛玉被轉的有些頭暈,靠在他懷裏,笑道:“我要你也作一首!”

    寶玉起哄道:“對,馬掌門亦為詩社一員,當作一首!”

    眾人紛紛讚同,李紈笑道:“大伯快遂了她的心願吧!”

    賈玢微笑著將黛玉放開,自走到幾前,道:“我無詩才,就作一絕句應付吧!”說著提筆便寫!

    寶釵在他身側一字字的念道:“詠菊,百花發時我不發,我若發時都嚇殺。要與西風戰一場,遍身穿就黃金甲。”

    黛玉捶了他一拳,嗔怪道:“好好的詩會,被你一首詩攪和了,該罰三杯!”

    探春笑道:“大哥哥,軍人出身,自帶漫天豪氣,作此詩倒也應景!”

    寶釵反複默讀了幾遍,雙目放光隨即收斂,親自斟了一杯酒,笑道:“既然要罰酒,那就由妾身來喂您吧!”

    賈玢笑著一飲而盡,擁著兩女到桌前坐下,又與大家評論了一會兒,複又要了熱蟹來,就在大圓桌子上吃了起來。

    黛玉自己不吃,卻樂意為他剝蟹,邊動手邊說道:“偏你是大胃王,咱家花枝弄的蟹,全到了你肚裏!”

    賈玢吃掉黛玉送上的鉗肉,笑道:“我還能吃窮了那薛呆子不成?”

    黛玉掩嘴偷笑,寶釵卻笑道:“吃窮了更好,老爺再為他找個營生,免得他整日遊手好閑!”

    賈玢用手刮了一下寶釵鼻頭,笑道:“有你在,他便是一輩子庸庸碌碌也不礙!”

    寶釵知他有意回護哥哥,感激道:“那就勞老爺費心了!”

    三人低聲說笑了一會兒,寶玉笑道:“今日持螯賞桂,亦不可無詩。我已吟成,誰還敢作呢?”說著,便忙洗了手提筆寫出。

    眾人看道:持螯更喜桂陰涼,潑醋擂薑興欲狂。饕餮王孫應有酒,橫行公子卻無腸。臍間積冷饞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原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

    黛玉笑道:“這樣的詩,要一百首也有。”

    寶玉笑道:“你這會子才力已盡,不說不能作了,還貶人家。”

    黛玉聽了,並不答言,也不思索,提起筆來一揮,已有了一首。

    眾人看道:鐵甲長戈死未忘,堆盤色相喜先嚐。螯封嫩玉雙雙滿,殼凸紅脂塊塊香。多肉更憐卿八足,助情誰勸我千觴。對斯佳品酬佳節,桂拂清風菊帶霜。

    寶玉看了正要喝彩,黛玉便一把撕了,令人燒去,因笑道:“我的不及你的,我燒了它。你那個很好,比方才的菊花詩還好,你留著他給人看。”

    寶釵接著笑道:“我也勉強和了一首,未必好,寫出來取笑兒罷。”說著也寫了出來。

    大家看時,寫道是:桂靄桐陰坐舉殤,長安涎口盼重陽。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裏春秋空黑黃。

    看到這裏,眾人不禁叫絕。寶玉道:“寫得痛快!我的詩也該燒了。”

    又看底下道:酒未敵腥還用菊,性防積冷定須薑。於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餘禾黍香。

    眾人看畢,都說這是食螃蟹絕唱,這些小題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隻是諷刺世人太毒了些。

    眾人正議論之時,隻見平兒去而複返,寶釵笑道:“平奶奶又饞了不成?”

    平兒臉一紅,笑道:“三奶奶何必打趣奴婢呢!隻因有事來尋老爺!”

    賈玢也戲笑道:“什麽事勞平大奶奶親來呀!”

    眾人俱知平兒早被賈玢收房,隻是未給名分而已,於是紛紛打趣她!

    李紈攬著她笑道:“可惜這麽個好體麵模樣兒,命卻平常,隻落得屋裏使喚。不知道的人,誰不拿你當作奶奶太太看。”

    平兒被李紈摁在賈玢身邊,寶釵笑著讓開,親自給平兒倒了一杯酒,笑道:“快點喝了,誰不知老爺寵你,快敬老爺!”

    平兒一麵敬了賈玢,一麵回頭笑著對李紈道:“奶奶,別隻摸的我怪癢的。”

    李氏道:“哎喲!這硬的是什麽?”

    平兒道:“鑰匙。”

    李氏道:“什麽鑰匙?要緊梯己東西怕人偷了去,卻帶在身上。我成日家和人說笑,有個唐僧取經,就有個白馬來馱他;劉智遠打天下,就有個瓜精來送盔甲;有個鳳丫頭,就有個你。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總鑰匙,還要這鑰匙作什麽。”

    平兒笑道:“奶奶吃了酒,又拿了我來打趣著取笑兒了。”

    寶釵笑道:“這倒是真話。我們沒事評論起人來,你們這幾個都是百個裏頭挑不出一個來,妙在各人有各人的好處。”

    李紈道:“大小都有個天理。比如老太太屋裏,原先的鴛鴦,你們金姨娘,要沒她如何使得。

    從太太起,那一個敢駁老太太的回,現在她敢駁回。偏老太太隻聽她一個人的話。老太太那些穿戴的,別人不記得,她都記得,要不是她經管著,不知叫人誆騙了多少去呢。那孩子心也公道,雖然這樣,倒常替人說好話兒,還倒不依勢欺人的。”

    惜春笑道:“老太太昨兒還說呢,她比我們還強呢。可惜被大哥哥給搶了去!嘻嘻!”

    平兒道:“金姨娘原是個好的,如今服侍我們老爺,更是體貼周到。我們哪裏比的上她。”

    寶玉道:“我們太太屋裏的彩霞,是個老實人。”

    探春道:“可不是,外頭老實,心裏有數兒。太太是那麽佛爺似的,事情上不留心,她都知道。凡百一應事都是她提著太太行。連我們老爺在家,出外去的一應大小事,她都知道。太太忘了,她背地裏告訴太太。”

    李紈道:“那也罷了。”指著寶玉道:“這一個小爺屋裏要不是襲人,你們度量到個什麽田地!大嫂子就是楚霸王,也得這兩隻膀子好舉千斤鼎。要不是平兒這丫頭,哪能這麽周到了!”

    平兒笑道:“先時陪了四個丫頭,喜兒、樂兒出去配了人,連安兒,老爺都有了安排,隻剩下我一個孤鬼了。”

    李紈道:“你倒是有造化的。大嫂子也是有造化的。想當初你珠大爺在時,倒也有兩個人。你們看我可是那容不下人的?

    天天隻見她們兩個不自在,所以你珠大爺一沒了,趁年輕我都打發了。若有一個守得住,我倒有個膀臂。”說著滴下淚來。

    眾人都道:“又何必傷心,不如散了倒好。”說著便都洗了手,大家約往賈母處問安。眾婆子丫頭打掃亭子,收拾杯盤。

    賈玢搭著平兒肩膀往笑傲山莊行去,問道:“可是覺得委屈了?”

    平兒低頭走路,道:“沒有,老爺太太、奶奶們都拿我當個人兒,高興還來不及呢!”

    賈玢見四處無人,將她拉住,捧著她俏臉吻了一通,笑道:“我把你當持劍、執槊一般,將來屈不了你!”

    平兒嬌羞不已,小聲道:“我聽老爺的!”

    賈玢摟著她繼續走,說道:“持劍、執槊被我派出去了,以後你就是咱家的管事大姑姑,凡事多替你太太操點心!”

    平兒心裏一喜,持劍二人在家裏的地位,怕是比兩位如夫人不差,自己真能與她們相提並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