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平直(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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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這樣的日子,我知道永遠都隻會出現在夢裏了。

    阿渡忽然拉住我的手,指了指窗子。

    我十分詫異,推開窗子,隻見對麵殿頂的琉璃瓦上,坐著一個人。

    那人一襲白衣,坐在黑色琉璃瓦上,十分醒目。

    我認出這個人來,又是那個顧劍!

    我正猶豫要不要大喊一聲“有刺客”,他突然像隻大鳥兒一般,從大殿頂上一滑而下,如禦風而行,輕輕巧巧就落在了我窗前。

    我瞪著他:“你要做什麽?”

    他並沒有答話,隻是盯著我的臉。我知道我的臉還有點兒腫,回到東宮之後,永娘拿煮熟的雞子替我滾了半晌,臉頰上仍舊有個紅紅的指印,消不下去。不過我也沒吃虧,我那一巴掌肯定也把李承鄞的臉打腫了,因為當時我用盡了全力,震得我自己手掌都發麻了。

    他的聲音裏有淡淡的情緒,似乎極力壓抑著什麽:“誰打你?”

    我摸了摸臉頰,說道:“沒事,我已經打回去了。”

    他執意追問:“是誰?”

    我問:“你問了幹嗎?”

    他臉上還是沒有任何表情:“去殺他。”

    我嚇了一跳,他卻又問:“你既然是太子妃,誰敢打你?是皇帝?是皇後?還是別的人?”

    我搖了搖頭,說道:“你別問了,我不會告訴你的。”

    他卻問我:“你肯同我一起走麽?”

    這個人真是個怪人,我搖了搖頭,便要關上窗子,他伸手擋住窗扇,問我:“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

    我覺得莫名其妙:“我為什麽要生氣?”

    “三年前的事情,你難道不生氣麽?”

    我很認真地告訴他:“我真的不認識你,你不要再半夜到這裏來,說些莫名其妙的話。這裏是東宮,如果你被人發現,會被當成刺客亂箭射死的。”

    他傲然一笑:“東宮?就算是皇宮,我還不是想進就進,想出就出,誰能奈我何?”

    我瞪著他,這人簡直狂妄到了極點,不過以他的武功,我估計皇宮對他而言,還真是想進就進,想出就出。我歎了口氣:“你到底要做什麽?”

    “我就是來看看你。”他又問了一遍,“你肯同我一起走麽?”

    我搖了搖頭。

    他顯得很生氣,突然抓住了我的手:“你在這裏過得一點兒也不快活,為什麽不肯同我走?”

    “誰說我過得不快活了?再說你是誰,幹嗎要管我過得快不快活?”

    他伸出手來拉住我,我低喝:“放手!”阿渡搶上來,他隻輕輕地揮一揮衣袖,阿渡便踉踉蹌蹌倒退數步,不等阿渡再次搶上來,他已經將我一拉,我隻覺得身子一輕,已經如同紙鳶般被他扯出窗外。他輕功極佳,攜著我好似禦風而行,我隻覺風聲從耳畔不斷掠過,不一會兒腳終於踏到實處,卻是又涼又滑的琉璃瓦。他竟然將我擄到了東宮正殿的寶頂之上,這裏是東宮地勢最高的地方,放眼望去,沉沉宮闕,連綿的殿宇,鬥拱飛簷,琉璃獸脊,全都靜靜地浸在墨海似的夜色中。

    我摔開他的手,卻差點兒滑倒,隻得怒目相向:“你到底要做什麽?”

    他卻指著我們腳下的大片宮闕,說道:“小楓,你看看,你看看這裏,這樣高的牆,四麵圍著,就像一口不見天日的深井,怎麽關得住你?”

    我很不喜歡他叫我的名字,總讓我有一種不舒服的感覺,我說道:“那也不關你的事。”

    他說道:“到底要怎麽樣,你才肯同我一起走?”

    我朝他翻了個白眼:“我是絕不會跟你走的,你別以為自己武功高,我要是吵嚷起來,驚動了羽林軍,萬箭齊發一樣將你射成個刺蝟。”

    他淡淡地一笑,說道:“你忘了我是誰麽?我但有一劍在手,你就是把整個東宮的羽林軍都叫出來,焉能奈何我半分?”

    我差點兒忘了,這個人狂傲到了極點。於是我靈機一動,大拍他的馬屁:“你武功這麽高,是不是天下無敵,從來都沒有輸給過別人?”

    他忽然笑了笑,說道:“你當真一點兒也不記得了麽?三年前我比劍輸給你。”

    我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指了指自己的鼻尖,抖了抖:“你?輸給我?”這話也太驚悚了,我半點兒武功都不會,他隻要動一動小手指頭,便可以將我掀翻在地,怎麽會比劍時輸給我?我連劍是怎麽拿的都不太會。

    “是啊。”他氣定神閑,似乎再坦然不過,“我們那次比劍,賭的便是終身。我輸給你,我便要做你的丈夫,一生愛護你,憐惜你,陪伴你。”

    我嘴巴張得一定能吞下個雞蛋,不由得問:“那次比劍如果是我輸了呢?”

    “如果那次是你輸了,你自然要嫁給我,讓我一生愛護你,憐惜你,陪伴你。”

    我又抖了抖,大爺,玩人也不是這麽玩兒的。

    他說道:“我可沒有讓著你,但你一出手就搶走了我的劍,那一次隻好算我輸給你。”

    我能搶走他的劍?打死我也不信啊!

    我快刀斬亂麻:“反正不管那次誰輸誰贏,總之我不記得曾有過這回事,再說我也不認識你,就憑你一張嘴,我才不信呢。”

    他淡淡一笑,從袖中取出一對玉佩,說道:“你我約定終身的時候,曾將這對鴛鴦佩分為兩半,我這裏有一隻鴛佩,你那裏有一隻鴦佩。我們本來約好,在六月十五月亮正圓的時候,我在玉門關外等你,我帶你一同回我家去。”

    我瞧著他手中的玉佩,西涼本就多胡商,離產玉的和闐又不遠,所以我見過的玉飾,何止千千萬萬。自從來了上京,東宮裏的奇珍異寶無數,可是我見過所有的玉,似乎都沒有這一對玉佩這般白膩,這般溫潤。上好的羊脂玉溫膩如凝脂,在月色下散發著淡淡的光芒。

    “這對玉佩我沒有見過。”我突然好奇起來,“你不是說我們約好了私奔,為什麽後來沒一起走?”

    他慢慢地垂下手去,忽然低聲道:“是我對不住你。那日我突然有要緊事,所以沒能去關外等你。等我趕到關外,離咱們約好的日子已經過去三天三夜,我到了約好的地方,隻見這塊玉佩落在沙礫之中,你早已經不知所蹤……”

    我歪著腦袋瞧著他,他的樣子倒真不像是說謊,尤其他說到失約之時,臉上的表情既沉痛又悵然,似乎說不出的懊悔。

    我覺得他說的這故事好生無趣:“既然是你失約在先,還有什麽好說的,這故事一點兒意思都沒有。我從前真的不認識你,想必你是認錯了人。”

    我轉身看了看天色:“我要回去睡覺了。還有,你以後別來了,被人瞧見會給我惹麻煩,我的麻煩已經夠多的了。”

    他凝視著我的臉,瞧了好一會兒,問我:“小楓,你是在怪我麽?”

    “我才沒閑工夫怪你呢!我真的不認識你。”

    他半晌不做聲,最後終於長長歎了口氣,從懷中掏出一隻鳴鏑,對我說道:“你若是遇上危險,將這個彈到空中,我自然會來救你。”

    我有阿渡在身邊,還會遇上什麽危險?我不肯要他的鳴鏑,他硬塞給我。仍舊將我輕輕一攬,不等我叫出聲來,幾個起落,已經落到了地上。他將我送回寢殿之中,不等我轉身,他已經退出了數丈開外。來去無聲,一瞬間便又退回殿頂的琉璃瓦上,遠遠瞧了我一眼,終於掉頭而去。

    我把窗子關上,隨手將鳴鏑交給阿渡,我對阿渡說:“這個顧劍雖然武功絕世,可人卻總是神神叨叨,硬說我從前認得他。如果我從前真的認得他,難道我自己會一點兒也不記得嗎?”

    阿渡瞧著我,目光裏滿是溫柔的憐憫,我不懂她為什麽要這樣看著我。我歎了口氣,重新躺回床上,阿渡又不會說話,怎麽能告訴我,這個顧劍到底是什麽人。

    大概是今天晚上發生了太多的事情,我睡得不好,做起了亂夢。在夢裏有人低低吹著篳篥,我想走近他,可是四處都是濃霧,我看不清吹篳篥人的臉,他就站在那裏,離我很近,可是又很遠。我心裏明白,隻走不近他。我徘徊在霧中,最後終於找到他,正待朝他狂喜地奔去,突然腳下一滑,跌落萬丈深淵。

    絕望瞬間湧上,突然有人在半空接住了我,呼呼的風從耳邊掠過,那人抱著我,緩緩地向下滑落……他救了我,他抱著我在夜風中旋轉……旋轉……慢慢地旋轉……滿天的星辰如雨點般落下來……天地間隻有他凝視著我的雙眼……

    那眼底隻有我……

    我要醉了,我要醉去,被他這樣抱在懷裏,就是這個人啊……我知道他是我深深愛著,他也深深愛著我的人,隻要有他在,我便是這般的安心。

    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我曾經無數次地做過這個夢,但每次醒來,都隻有悵然。因為我從來沒有看清楚,夢裏救我那個人的臉,我不知道他是誰,每當我做這樣的夢時,我總想努力看清他的臉,但一次也沒有成功過,這次也不例外。我翻了個身,發現我的枕頭上放著一枝芬芳的花,猶帶著清涼的露水。我嚇了一跳,阿渡就睡在我床前,幾乎沒人可以避開她的耳目,除了那個顧劍。我連忙起來推開窗子,哪裏還有穿白袍的身影,那個顧劍早就不知所蹤。

    我把那枝花插到花瓶裏,覺得心情好了一點兒,可是我的好心情沒有維持多久,因為永娘很快來告訴我說,昨天李承鄞喝了一夜的酒,現在酩酊大醉,正在那裏大鬧。

    我真瞧不起這男人,要是我我才不鬧呢,我會偷偷溜去看趙良娣,反正她還活著,總能想得到辦法可以兩個人繼續在一起。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我告訴永娘,不要管李承鄞,讓他醉死好了。

    話雖然這樣說,李承鄞一連三天,每天都喝得酩酊大醉,到了第四天,終於生病了。

    他每次喝醉之後,總把所有宮人內官全都轟出殿外,不許他們接近。所以醉後受了風寒,起先不過是咽痛咳嗽,後來就發起高燒來。我住的地方同他隔著大半個東宮,消息又不靈通,等我知道的時候,他已經病得很厲害了,但宮中還並不知情。

    “殿下不願吃藥,亦不願讓宮裏知道。”永娘低聲道,“殿下為了趙良娣的事情,還在同皇後娘娘慪氣。”

    我隻覺得又好氣,又好笑:“那他這樣折騰自己,就算是替趙良娣報仇了嗎?”

    永娘道:“殿下天性仁厚,又深得陛下與皇後娘娘的寵愛,未免有些……”她不便說李承鄞的壞話,說到這裏,隻是欲語又止。

    我決定去看看李承鄞,省得他真的病死了,他病死了不打緊,我可不想做寡婦。

    李承鄞病得果然厲害,因為我走到他床前他都沒發脾氣,以往我一進他的寢殿,他就像見到老鼠似的要逐我出去。宮女替我掀開帳子,我見李承鄞臉上紅得像煮熟的螃蟹似的,說到吃螃蟹,我還曾經鬧過笑話,沒到上京之前,我從來沒見過螃蟹。第一年重九的時候宮中賜宴,其中有一味蒸蟹,我看著紅彤彤的螃蟹根本不知道怎麽下嘴。李承鄞為這件事刻薄我好久,一提起來就說我是連螃蟹都沒見過的西涼女人。

    我伸手摸了摸李承鄞的額頭,滾燙滾燙的。

    我又叫了幾聲:“李承鄞!”

    他也不應我。

    看來是真的燒昏了,他躺在那兒短促地喘著氣,連嘴上都燒起了白色的碎皮。

    我正要抽回手,他突然抓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心也是滾燙滾燙的,像燒紅了的鐵塊。他氣息急促,卻能聽見含糊的聲音:“娘……娘……”

    他並沒有叫母後,從來沒聽見過他叫“娘”。皇後畢竟是皇後,他又是儲君,兩個人說話從來客客氣氣。現在想想皇後待他也同待我差不多,除了“平身”“賜座”“下去吧”,就是長篇大論引經據典地教訓他。

    我覺得李承鄞也挺可憐的。

    做太子妃已經很煩人了,這也不讓,那也不讓,每年有無數項內廷的大典,穿著翟衣戴著鳳冠整日下來常常累得腰酸背疼。

    其實皇後還特別照顧我,說我年紀小,又是從西涼嫁到上京,所以對我並不苛責。而做太子比做太子妃煩人一千倍一萬倍,光那些書本兒我瞧著就頭疼,李承鄞還要本本都能背。文要能詩會畫,武要騎射俱佳,我想他小時候肯定沒有我過得開心,學那麽多東西,煩也煩死了。

    我抽不出來手,李承鄞握得太緊,這時候宮人端了藥來,永娘親自接過來,然後低聲告訴我:“太子妃,藥來了。”

    我隻好叫:“李承鄞!起來吃藥了!”

    李承鄞並不回答我,隻是仍舊緊緊抓著我的手。永娘命人將床頭墊了幾個枕頭,然後讓內官將李承鄞扶起來,半倚半靠在那裏。永娘拿著小玉勺喂他藥,但他並不能張開嘴,喂一勺,倒有大半勺順著他的嘴角流下去。

    我忍無可忍,說道:“我來。”

    我右手還被李承鄞握著,隻得左手端著藥碗,我回頭叫阿渡:“捏住他鼻子。”阿渡依言上前,捏住李承鄞的鼻子,他被捏得出不來氣,過了一會兒就張開嘴,我馬上順勢把整碗藥灌進他嘴裏。他鼻子被捏,隻能咕咚咕咚連吞幾口,灌得太急,嗆得直咳嗽起來,眼睛倒終於睜開了:“燙……好燙……”

    燙死也比病死好啊。

    我示意阿渡可以鬆手了,李承鄞還攥著我的手,不過他倒沒多看我一眼,馬上就又重新闔上眼睛,昏沉沉睡過去。

    永娘替我拿了繡墩來,讓我坐在床前。我坐了一會兒,覺得很不舒服。因為胳膊老要伸著,我叫阿渡將繡墩搬走,然後自己一彎腰幹脆坐在了腳踏上。這樣不用佝僂著身子,舒服多了,可是李承鄞一直抓著我的手,我的胳膊都麻了。我試著往外抽手,我一動李承鄞就攥得更緊,阿渡“刷”地抽出刀,在李承鄞手腕上比劃了一下,我連忙搖頭,示意不可。如果砍他一刀,他父皇不立刻怒得發兵攻打西涼才怪。

    我開始想念趙良娣了,起碼她在的時候,我不用照顧李承鄞,他就算病到糊塗,也不會抓著我的手不放。

    一個時辰後我的手臂已經麻木得完全沒了知覺,我開始琢磨怎麽把趙良娣弄出來,讓她來當這個苦差。

    兩個時辰後我半邊身子都已經麻木得完全沒了知覺,我實在是忍不住了,小聲叫永娘。她走上前來低頭聆聽我的吩咐,我期期艾艾地告訴她:“永娘……我要解手……”

    永娘馬上道:“奴婢命人去取恭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