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春容(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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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承鄞一臉不以為然:“又不是沒睡過。”

    這倒也是。

    我實在是困頓得厲害,爬上床去,李承鄞本來要將被子讓一半給我,我怕碰到他的傷口,伸手把腳踏上的那床被子撈起來蓋上。然後,我就很舒服地睡著了。

    後來是永娘輕聲將我喚醒的,我悄悄披衣起來,永娘輕聲告訴我說,廢黜皇後的旨意終於明詔天下,不過據說太皇太後出麵安撫,後宮倒還十分安定。

    隨著廢黜皇後的聖旨,內廷還有一道特別的旨意,是恢複趙良娣的良娣之位,因為她是被冤枉的。

    我十分黯然地看了一眼床上的李承鄞,他睡得很沉,還沒有醒。因為傷勢太重,這麽多天來他的臉色仍舊蒼白沒有血色,人也瘦了一圈,連眼圈都是烏青的。

    我對永娘說:“派人去叫趙良娣來侍候太子殿下吧。”

    這個地方本來就不屬於我,我偏賴在這裏好幾日。

    不等永娘說話,我就走出殿去,命人備輦。

    我回到自己的殿中,再無半分睡意。大約是睡得太久了,我瞧著鏡中的自己,如果我長得漂亮一些,李承鄞會不會喜歡我呢?

    本來李承鄞喜歡不喜歡我,我一點兒也不在意,可是經過這次大難,我才覺得,其實我是在意的。現下他活過來了,我盼著他喜歡我。因為他快要死的時候,我才知道自己原來挺喜歡他的。

    可是,他隻喜歡趙良娣。

    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發過愁。

    吃也不想吃,睡也不想睡,每天就呆呆地坐在那裏。

    趙良娣重新回到了她住的院子裏,太皇太後覺得她受了委屈,接連頒賜給她好些珍玩。然後她的父親最近又升了官,巴結她的人更多了。她住的院子裏熱鬧極了,偶爾從外頭路過,可以聽見那牆內的說笑聲、弦管聲、歌吹聲。

    李承鄞的傷勢應該好得差不多了,雖然我沒有再見過他,不過有一次我曾聽到他的笑聲。

    能夠笑得那樣開心,想必是好了。

    下大雪的那天發生了兩件事。一件事情是宮中傳出旨意,珞熙公主賜婚裴照;第二件事情是緒娘被送回了東宮。

    裴照的家世很好,他的母親就是平南長公主,永娘告訴我說:“裴將軍生來就是要當駙馬的。”

    據說這是中原的講究,親上加親。

    我想起我自己做過的那個夢,隻覺得十分悵然。裴將軍做了駙馬以後,說不定要升官了,他如果不再做東宮的金吾將軍,也許我以後再也見不著他了。

    本來我已經見不著李承鄞,現在,我就連裴照都要見不著了。

    永娘將緒娘安置在東宮西邊的一座院子裏,她說那裏安靜,緒娘身體不好,要靜靜地養一陣子。

    我想是因為李承鄞並不喜歡她,所以永娘給她挑的地方,離正殿挺遠的。永娘對我說:“趙良娣鋒芒正盛,太子妃應該趨避之。”

    永娘說的這話我不太懂,但我知道就是叫我躲著趙良娣唄。

    反正在東宮我也不開心,幸好阿渡的傷也好了,我又可以同阿渡兩個溜出去玩兒。

    一兩個月沒出來,天氣雖然冷,又剛下了雪,但因為快過年了,宮外倒是極熱鬧。

    街上人山人海,到處是滿滿當當的小攤小販,賣雪柳的、賣春幡的、賣吃食的、賣年畫的……玩雜耍的、演傀儡戲的、放炮仗的、走繩索的……真是擠都擠不動的人。我頂喜歡這樣的熱鬧,從前總喜歡和阿渡擠在人堆裏,這裏瞧瞧,那裏看看。

    可是今天不知道為什麽,我總是提不起精神來。沒逛一會兒,就拉著阿渡去米羅的鋪子裏喝酒。

    酒肆還是那麽熱鬧,老遠就聽見米羅的笑聲,又清又脆,仿佛銀鈴一般。

    我踏進酒肆的竹棚底下,才發現原來她在同人說笑,那個人我也認識,原來是裴照。

    我沒想到會在這裏遇上裴照,不由得一愣,他大約也沒想到會遇上我,所以也是一怔。

    我見裴照輕袍緩帶,一派閑適的樣子,便拱手招呼了一聲:“裴公子。”

    他反應挺快,也對我拱了拱手:“梁公子。”

    酒肆裏人太多,隻有裴照桌子旁還有空位,我老實不客氣地招呼阿渡先坐下來,要了兩壇酒。

    那句話怎麽說的來著,借酒澆愁。

    我雖然沒愁可澆,不過有一肚子的無聊,所以喝了兩碗之後,心情也漸漸好起來。

    我拿筷子敲著碗,哼起我們西涼的小曲兒:“一隻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著月亮。噫,原來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歸來的姑娘……一隻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曬著太陽……噫……原來它不是在曬太陽,是在等騎馬路過的姑娘……”

    酒肆裏有幾個人劈裏啪啦鼓著掌,我卻突然又沒了興致,不由得歎了口氣,又喝了一碗酒,開始吃香噴噴的羊肉。阿渡拉了拉我的衣角,我知道她是想勸我少喝些,可是我沒有理她,我正埋頭吃肉的時候,忽然聽到“呼律”一聲,竟然是篳篥。我抬起頭來,怔怔地看著桌子那頭的裴照。

    阿渡不曉得什麽時候把篳篥交給了他,他凝神細吹,曲調悠揚婉轉。

    我托著下巴,聽他吹奏。

    這次他吹的曲子竟然是我剛剛唱的那半支小調,想必他從前並沒有聽過,所以吹奏得十分生澀,不過主要的音律還是沒有錯,隻是一句一頓,吹過一遍之後就顯得流暢許多。這首曲子本來甚是歡快,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我聽著隻覺得傷心。

    裴照又吹了一遍,才放下了篳篥。

    我又飲了一碗酒,對他說:“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裴照仍舊對我很客氣:“公子請吩咐。”

    “我一直沒有到朱雀門城樓上去看過,你能不能帶我偷偷溜上去瞧瞧?”

    裴照麵上略有難色,我自言自語:“算了,當我沒說過。”

    沒想到裴照卻說道:“偷偷溜上去甚是不便,不過有旁的法子,隻是要委屈公子,充一充我的隨從。”

    我頓時來了精神,拍手笑道:“這個沒問題。”

    我和阿渡扮作裴照的隨從,大搖大擺,跟著他上了朱雀門。

    朱雀門是上京地勢最高的地方,比皇宮太液池畔的玲瓏閣還要高。這裏因為是上京九城的南正門,所以守衛極是森嚴,三步一崗,五步一哨。裴照亮出令牌,我們順順當當地上了城樓。

    城樓最高處倒空無一人,因為守衛全都在下麵。

    站在城樓上,風獵獵吹在臉上,仿佛小刀一般割得甚痛。可是俯瞰九城萬家燈火,極是雄偉。市井街坊,一一如棋盤般陳列眼前,東市西市的那些樓肆,像水晶盆似的,亮著一簇簇明燈。

    遠目望去,甚至遙遙可見皇城大片碧海似的琉璃瓦,暗沉沉直接到天際。

    裴照指給我看:“那便是東宮。”

    瞧不瞧得見東宮,我完全不放在心上,我踮著腳,隻想看到更遠。

    站在這麽高的地方,也瞧不見西涼。

    我悵然地伏在城堞之上,無精打采地問裴照:“你會想家嗎?”

    隔了一會兒,他才道:“末將生長在京城,沒有久離過上京,所以不曾想過。”

    我覺得自己怪沒出息的,所以有點訕訕地回過頭瞧了他一眼。城樓上風很大,吹得他袍袖飄飄,他站得離我挺遠的,城樓上燈光黯淡,我也瞧不出他臉上是什麽神色。我對他說:“吹一支篳篥給我聽吧。”

    阿渡將篳篥交給他,他慢慢地吹奏起來,就是我剛剛唱的那支曲子。

    我坐在城堞之上,跟著篳篥的聲音哼哼:“一隻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著月亮。噫,原來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歸來的姑娘……一隻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曬著太陽……噫……原來它不是在曬太陽,是在等騎馬路過的姑娘……一隻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

    我知道,那隻狐狸不是在等姑娘,它是想家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沒有哼哼了,可是篳篥的樂聲一直響在我身邊。這種熟悉的曲調讓我覺得安然而放鬆,即使城樓上這樣冷,我的心底也有一絲暖意,那是西涼的聲音,是西涼的氣息,是這偌大繁華的上京城中,唯一我覺得親切、覺得熟悉的東西。

    滿天的雲壓得極低,泛著黃,月亮星星都瞧不見,隻有風割在人臉上,生疼生疼。我覺得困了,打了個哈欠,靠在阿渡的身上。

    篳篥的聲音漸漸浮起來,像是冬天的薄霧,漸漸地飄進我的夢裏。

    我快要睡著了。

    就在這時候,臉上一涼,我抬起頭。

    原來是下雪了,無數紛揚的雪花從無盡的蒼穹緩緩落下,風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息了,隻有雪無聲地下著,綿綿的,密密的。晶瑩的雪花一朵朵,四散飛開,天像是破了一個大窟窿,無窮無盡地往下麵漏著雪。東一片,西一片,飛散著,被風吹得飄飄揚揚。

    城裏的燈火也漸漸稀疏了,雪像一層厚重的白簾,漸漸籠罩起天地。

    裴照終於收起篳篥,原來他一直吹了這麽久。一停下來,他就忍不住咳嗽了好一陣,定是吃了許多涼風,他也真是傻,我不叫停,就一直吹了這麽久,也不怕傷肺。裴照勉力忍住咳嗽,對我說道:“下雪了,末將護送太子妃回去吧。”

    我看到他眼睫毛上有一朵絨絨的雪花,眨一眨眼,就化了。

    我任性地說:“我才不要回去。”

    “太子妃……”

    “不要叫我太子妃。”

    裴照並沒有猶豫,仍舊語氣恭敬:“是,娘娘。”

    我覺得十分煩惱,問:“你喜歡那個公主麽?”

    裴照怔了怔,並沒有說話。

    我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我估計你就不喜歡啦!沒想到你也要被逼著娶一個不喜歡的人。唉,你們中原的男人真可憐。不過我也是五十步笑百步。即使李承鄞身為太子,都不能冊立喜歡的人為太子妃,你呢,也和他惺惺相惜……”

    我的成語可能用得亂七八糟,所以裴照的臉色挺不自然,最後隻淡淡地答了個“是”。

    我慷慨地說:“別煩惱了!我請你喝花酒好了!”

    裴照似乎又被嗆到了,又是好一陣咳嗽。我大方地告訴他:“我在鳴玉坊有個相好哦!長得可漂亮啦!今天便宜你了!”

    “太子妃……”

    “別叫我太子妃!”我興興頭頭拉著他,“走走!跟我吃花酒去!”

    裴照顯然沒想到我是風月場中的常客,等看到我在鳴玉坊的派頭時,簡直把他給震到了。

    關鍵是王大娘一見了我就跟見到活寶似的,眉開眼笑直迎上來,一把就扯住了我的袖子:“哎呀,梁公子來啦!樓上樓下的姑娘們,梁公子來啦!”

    雖然王大娘渾身都是肉,可是她嗓門又尖又細又高又亮,這麽呱啦一叫,整個鳴玉坊頓時轟轟烈烈,無數穿紅著綠的鶯鶯燕燕從樓上樓下一湧而出:“梁公子來啦!梁公子怎麽這麽久沒來?梁公子是忘了咱們吧……”

    我被她們簇擁而入,好不得意:“沒有沒有……今天路過……”

    “哼!前天月娘還在說,梁公子,你要是再不來呀,咱們就把你存在這兒的那十五壇好酒,全都給挖出來喝了。”

    “對呀,還有梅花下埋的那一壇雪,月娘還心心念念留著煎茶給你嚐!”

    “今天又下雪了,我們就拿這雪水來煮酒吧!”

    “好啊好啊!”

    我被她們吵得頭昏腦漲,問:“月娘呢?怎麽不見她?”

    “月娘啊,她病了!”

    我吃了一驚:“病了?”

    “是啊!相思病!”

    “相思病?”

    “可不是。前天啊,有位貴客到這裏來吃了一盞茶,聽了一首曲,然後就走了,沒想到月娘竟然害上了相思病。”

    “什麽人竟然能讓月娘害相思病?”

    “瞧著應該是讀書人家的貴人,長得麽,一表人才,談吐不凡,氣宇軒昂……”

    一聽就沒戲,我都聽那些說書先生講過多少次了,私定終身後花園的都是公子和小姐,沒有公子和風塵女子。更何況這月娘乃是勾欄中的頂尖,教坊裏的人精,敗在她石榴裙下的公子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她怎麽會害相思病?

    我跟月娘是結義金蘭,立刻便去樓上她房中看她。她果然還沒睡,隻是懨懨地靠在熏籠上,托著腮,望著桌上的一盞紅燭,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十五!”我喚著她的小名。

    月娘瞧見是我,亦是無精打采:“你來啦?”

    我上下打量她:“你真害相思病了?”

    “妹妹,你不知道,他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你教過我,男人長得好看又不能當飯吃!”

    “不僅一表人才,而且談吐不凡……更難得的是,對我並無半分輕薄之意……”月娘癡癡地合掌作十,“上蒼保佑,什麽時候再讓我見他一麵……”

    “他不會也是女扮男裝吧?”我忍不住打斷她,“當初你認出我是女人的時候,不就說過,我對你沒有半分輕薄之意,所以你一眼看出我其實是女人……”

    月娘壓根兒不為我所動:“他怎麽可能是女扮男裝,看他的氣度,便知道他是男人中的男人……唉……”

    我咬著耳朵告訴她:“我今天把裴照帶來了!你不是一心想要報仇麽?要不要對裴照施點美人計,讓他替你報仇?他爹是驍騎大將軍,他是金吾將軍,聽說裴家挺有權勢的!”

    月娘黯然搖了搖頭:“沒有用。高於明權傾朝野,為相二十餘載,門生遍布黨羽眾多,就算是裴家,也扳不倒他。而且我聽說,高貴妃馬上就要做皇後了。”

    “高貴妃就要做皇後了?”

    “是呀,坊間都傳,陛下廢黜張皇後,就是想讓高貴妃做皇後。”

    我不能不承認,我這個太子妃混得太失敗了,連皇後的熱門人選都不曉得。我從前隻見過高貴妃兩次,都是去向皇後定省時偶爾遇見的,我努力地回想了半天,也隻想起一個模糊的大概,沒能想起她到底長什麽樣子。

    我說:“你要是能見到皇帝就好了,可以向他直述冤情。”

    月娘原來家裏也是做官的,後來被高於明陷害,滿門抄斬。

    那時候她不過六七歲,僥幸逃脫卻被賣入勾欄為歌伎。這些年她一直心心念念想要報仇,她第一次將自己身世說給我聽的時候,都哭了。我十分同情她,可惜總幫不到她。

    月娘幽幽地歎了口氣:“哪怕見到皇上也沒有用……唉……我倒不想見皇上……我……現在心裏……隻是……隻不知幾時能再見著那人……”

    月娘真的害了相思病,連全家的大仇都不惦記了,就惦記著那位公子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