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春容(4)
字數:7598 加入書籤
我下來拉裴照上樓,鳴玉坊中到處都生有火盆,暖洋洋的好不適意。月娘乃是鳴玉坊的頭牌花魁,一掀開她房前的簾子,暖香襲人。好幾個人迎出來,將我們一直扯進去,裴照不習慣這樣的場合,我便將那些美人都轟了出去,然後隻留了月娘陪我們吃酒。
鬧騰這大半夜,我也餓了,鳴玉坊的廚子做得一手好菜,要不然我也不會總在這裏來往。一來是與月娘甚是投契,二來就是因為他們這裏的菜好。
我飽飽地吃了一頓,把城樓上吹風受雪的那些不適全吃得忘光了。月娘抱著琵琶,懶懶地撫著弦,有一句沒一句地唱:“生平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遊絲……”
她的聲音懶懶的,好像真的氣若遊絲,果然一副害了相思病的腔調。我看了一眼裴照:“你怎麽不吃?”
“公子請自便,我不餓。”
我覺得他比之前有進步,起碼不再一口一個末將。我拿著筷子指給他看:“這裏的魚膾是全上京最好吃的,是波斯香料調製的,一點兒也不腥,你不嚐嚐看?”
我大力推薦魚膾,他也就嚐了嚐。
回宮的路上,裴照忽然問我:“適才的女子,是否是陳家的舊眷?”
我一時沒聽懂,他又問了一遍:“剛剛那個彈琵琶的月娘,是不是本來姓陳?”
我點了點頭,趁機對他講了月娘的家世,將她形容得要多可憐,有多可憐。
遙遙已經可看到東宮的高牆,裴照停下來,忽然對我說:“太子妃,末將有一句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我頂討厭人這樣繞彎子了,於是說:“你就直說吧。”
他卻頓了頓,方才道:“太子妃天性純良,東宮卻是個是非之地。殿下身為儲君,更是立場尷尬。末將以為,太子妃還是不要和月娘這樣的人來往了……”
我從來沒覺得裴照這樣地令人討厭過,於是冷笑著道:“我知道你們都是皇親國戚,瞧不起月娘這樣的女子,可是叫我跟我的朋友不再來往,那可辦不到!我才不像你們這樣的勢利眼,打量人家無權無勢,就不和她交朋友。沒錯,月娘是個風塵女子,今天晚上真是醃臢了裴將軍!請裴將軍放心,以後我再不帶你去那樣的地方了,你安安心心做你的駙馬爺吧!”
大約我還從來沒有這般尖刻地跟裴照說過話,所以說過之後,好長時間他都沒有出聲。隻聽見馬蹄踏在雪地上的聲音,這裏是坊間馳道,全都是丈二見方的青石鋪成。雪還一直下著,地上積了薄薄一層雪,馬兒一走一滑,行得極慢。
一直行到東宮南牆之下,我都沒有理會裴照。
我不知道後來事情的變化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因為馬上就要過新年,宮裏有許多大典,今年又沒有皇後,很多事情都落在我的身上,內外命婦還要朝覲、賜宴……雖然後宮由高貴妃暫時主持,可她畢竟隻是貴妃。永娘告訴我說,許多人都瞧著元辰大典,猜測皇帝會不會讓高貴妃主持。
“高貴妃會當皇後嗎?”
“奴婢不敢妄言。”永娘很恭謹地對我說。我知道她不會隨便在這種事上發表意見,她也告訴我:“太子妃也不要議論此事,這不是做人子媳該過問的。”
我覺得我最近的煩惱有很多,比關心誰當皇後要煩人多了。
比如趙良娣最近克扣了緒寶林的用度,緒寶林雖然老實,但她手下的宮人卻不是吃素的,吵鬧起來,結果反倒被趙良娣的人下圈套,說她們偷支庫房的東西,要逐她們出東宮。最後緒寶林到我麵前來掉眼淚,我也沒有辦法,要我去看那些賬本兒、管支度、操心主持那些事,可要了我的命了,我隻得好好安撫了緒寶林,可是兩個宮人還是被趕出了東宮,我隻得讓永娘重新挑兩個人給緒寶林用。除了東宮裏的這些瑣事,更要緊的是太皇太後偶染風寒,她這一病不要緊,闔宮上下都緊緊揪著一顆心,畢竟是七十歲的老人了。原先我用不著每日晨昏定省,現在規矩也立下來了,每天都要到壽寧宮侍奉湯藥。再比如李承鄞打馬球的時候不小心扭了腳脖子,雖然走路並不礙事,可是他因為傷愈不久,又出了這樣的事情,皇帝大怒,把他召去狠罵了一頓,結果回來之後趙良娣又不知道為什麽觸怒了他,他竟然打了趙良娣一巴掌,這下子可鬧得不可開交了,趙良娣當下氣得哭鬧不已。眾人好說歹說勸住了,李承鄞那脾氣豈是好相與的,立時就拂袖而去,一連好幾日都獨宿在正殿中。
永娘再三勸我去看李承鄞,我曉得她的意思,隻是不理不睬。
沒想到我沒去看李承鄞,他倒跑來我這裏了。
那天晚上下了一點兒小雪,天氣太冷,殿裏籠了熏籠,蒸得人昏昏欲睡。所以我早早就睡了,李承鄞突然就來了。
他隻帶了名內官,要不是阿渡警醒,沒準兒他上了床我都不知道。阿渡把我搖醒的時候,我正睡得香,我打著嗬欠揉著惺忪的眼睛看著李承鄞,隻覺得奇怪:“你來幹什麽?”
“睡覺!”他沒好氣,坐下來腳一伸,那內官替他脫了靴子,又要替他寬衣,他揮揮手,那內官就垂著手退出去了。阿渡一搖醒我,也早就不曉得溜到哪裏去了。
我又打了個哈欠,自顧自又睡死過去,要不是李承鄞拉被子,我都醒不過來。
我迷迷糊糊把被子讓了一半給他,他卻貼上來,也不知道最後誰替他脫的衣服,他隻穿了件薄綢的中衣。男人身上真熱,暖和極了,跟火盆似的。尤其他把胳膊一伸,正好墊在我頸窩裏,然後反手摟住我,順手就把我扒拉到他懷裏。這樣雖然很暖和,可是我覺得很不舒服,尤其睡了一會兒就忍不住:“別在我後脖子出氣……”
他沒說話,繼續親我的後脖子,還像小狗一樣咬我,我被咬得又痛又癢,忍不住推他:“別咬了,再咬我睡不著了。”他還是沒說話,然後咬我耳朵,我最怕耳朵根癢癢了,一笑就笑得全身發軟,他趁機把我衣帶都拉開了,我一急就徹底醒過來了,“你幹什麽?”
李承鄞狠狠啃了我一口,我突然明白他要幹嗎了,猛然一腳就踹開他:“啊!”
這一下踹得他差點兒沒仰麵跌下床去,帳子全絞在他臉上,他半天才掀開裹在臉上的帳子,又氣又急地瞪著我:“你怎麽回事?”
“你要……那個……那個……去找趙良娣!”
我才不要當趙良娣的替身呢,雖然我喜歡李承鄞,可不喜歡他對我做這種事情。
李承鄞忽然輕笑了一聲:“原來你是吃醋。”
“誰吃醋了?”我翻了個白眼,“你少在那裏自作自受!”
李承鄞終於忍不住糾正我:“是自作多情!”
我說成語總是出錯,不過他一糾正我就樂了:“你知道是自作多情就好!去找你的趙良娣,或者緒寶林,反正她們都巴望著你呢!”
“你呢?你就不巴望我?”
“我有喜歡的人啦!”我突然心裏有點兒發酸,不過我喜歡的人不喜歡我,而且我還偏要在他麵前嘴硬,“我才不巴望你呢,你願意找誰找誰去,哪怕再娶十個八個什麽良娣、寶林,我也不在乎。”
李承鄞的臉色突然難看起來,以前我總在他麵前說趙良娣,他的臉色也沒有這般難看。過了好一會兒,他突然冷笑了一聲:“別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不就是裴照!”
我張口結舌地瞧著他。
“別忘了你自己的身份,你可是有夫之婦。哦,我知道了,反正你們西涼民風敗壞,不怕丟臉,成日溜出宮外跟裴照混在一起,竟然沒有半分羞恥之心!”
我可沒想到他會知道我出宮的事,我更沒想到他會知道我跟裴照一起吃酒的事,我惱羞成怒了:“你自己娶了一個女人又娶一個女人,我出宮逛逛,又沒有做什麽壞事,而且我和裴將軍清清白白……”
李承鄞反倒笑了笑:“那是,借裴照一萬個膽子,他也不敢跟你不清白。再說他馬上要娶珞熙了,我們天朝的公主,可不像你們西涼的女人,真是……天性輕狂!”
最後四個字徹底激怒了我,我跳起來甩了他一巴掌,不過他避得太快,所以我這巴掌隻打在了他下巴上。我氣得全身發抖:“你跟那些亂七八糟的女人成天攪在一塊兒,我從來沒有說過什麽,我和裴照不過喝過幾次酒,你憑什麽這樣說我?我們西涼的女人怎麽了……你就是仗著你們人多勢眾……要不是當初你父皇逼著我阿爹和親,我阿爹舍得把我嫁到這麽遠來麽?若不是你們仗勢欺人,我會嫁給你麽?我們西涼的男人,哪一個不比你強?你以為我很想嫁給你麽?你以為我很稀罕這個太子妃麽?我喜歡的人,比你強一千倍一萬倍!你連他的一根頭發絲都比不上……”
李承鄞真的氣到了,他連外衣都沒有穿,怒氣衝衝地就下了床。他一直走到內殿的門口,才轉身對我說:“你放心!我以後再也不來了,你就好好想著那個比我強一千倍一萬倍的人吧!”
他可真是氣著了,連靴子都沒穿,也不知道赤著腳是怎麽回去的。
我拉起被子蒙住自己的頭,心裏十分難過。我把李承鄞氣跑了,因為我知道,他喜歡的是趙良娣。我沒有那麽大方,明知道他心裏沒有我,還讓他占我的便宜。我寧可他跟從前一樣,對我不聞不問的。女人其實挺可憐,當時他不過推了我一把,讓我避開刺客那一劍,我就已經很喜歡他了,如果他再對我溫存一點兒,說不定我真的就離不開他了。那時候我就真的可憐了,天天巴望著他,希望他能施舍地看我一眼,然後就像永娘說過的那些女人一樣,每天盼啊盼啊,望啊望啊……
我才不要把自己落到那麽可憐的地步去。
我大半宿沒睡著,早上就睡過頭了,還是永娘把我叫醒,慌慌張張梳洗了進宮去。太皇太後這幾日已經日漸康複,見到我很高興,將她吃的粥賜給我一碗。
那個粥不知道放了些什麽,味道怪怪的,我吃了幾口,實在忍不住,覺得胃裏直翻騰。
永娘看我臉色不好,連忙走上來,奉給我一盞茶。我胃裏難受得要命,連茶也不敢喝,小聲告訴永娘:“我想吐……”
太皇太後都七十歲的人了,耳朵竟然特別靈,馬上就聽到了:“啊?想吐啊?”
不待她吩咐,馬上一堆宮女圍上來,拿漱盂的拿漱盂,拿清水的拿清水,拿錦帕的拿錦帕,撫背的撫背,熏香的熏香。太皇太後這裏用的熏香是龍涎香,我一直覺得它味道怪怪的,尤其現在熏香還舉得離我這麽近,那煙氣往我鼻子裏一衝,可忍不住了,但吐又吐不出來,隻嘔了些清水。永娘捧來花露給我漱口,這麽一折騰,太皇太後都急了:“快傳禦醫!”
“不用……”肯定是昨天晚上睡涼了,李承鄞走後我大半宿沒有睡著,坐在那裏連被子都忘了蓋,今天早上我就有點兒肚子疼,現在變成胃不舒服了,我說,“也許是吃壞了……”
“傳禦醫來看。”太皇太後眉開眼笑,“八成是喜事,你別害臊啊!開花結果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有什麽不好意思的!哎呀,還要傳欽天監吧,你說這孩子該取個什麽名字才好……”
我……我……我差點一口鮮血噴出來……沒想到太皇太後這樣心熱,以為我有娃娃了,問題是,我還沒做過會有娃娃的事呢……
禦醫診視後的結果是我胃受了涼,又吃了鹿羹粥,所以才會反胃。太皇太後可失望了,問左右:“太子呢?”
“馬上就是元辰大典,今日殿下入齋宮……”
太皇太後頓時拍著案幾發起了脾氣:“入什麽齋宮!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他父皇像他這個年紀,都有三個兒子了!他都二十歲了,還沒有當上爹!那個趙良娣成日在他身邊,連個蛋都不會下!還有那個緒寶林,好好一孩子,說沒就沒了!再這麽下去,我什麽時候才能抱上曾孫子?是想讓我死了都閉不上眼睛麽?”
太皇太後一發脾氣,滿大殿的人都跪了下去,戰戰兢兢地無一不道:“太皇太後息怒!”越是這樣說,太皇太後越怒:“來人!把李承鄞給我叫來!我就不信這個邪,我就不信我明年還抱不上曾孫子!”
太皇太後同我一樣,點名道姓叫李承鄞。不過太皇太後叫他來罵一頓,回頭他又該以為是我說了什麽,說不定又要和我吵架。
吵就吵唄,反正我也不怕他。
我沒想到太皇太後那麽心狠手辣,叫來李承鄞後根本沒有罵他,而是和顏悅色地問他:“沐浴焚香啦?”
沐浴焚香是入齋宮之前的準備,李承鄞又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所以隻答:“是。”
“那就好。”太皇太後說道,“便宜你了,這幾日不用你清心寡欲吃齋,反正列祖列宗也不在乎這個。來人啊,把太子殿下和太子妃送到清雲殿中去,沒我的吩咐,不準開門!”
我都傻了,宮人們拉的拉推的推,一窩蜂把我們倆攘進了清雲殿,“咣啷”一聲關上門。我搖了搖,那門竟然紋絲不動。
李承鄞冷冷瞧了我一眼,我回瞪了他一眼。
他從齒縫裏擠出兩個字:“卑鄙!”
我大怒:“關我什麽事!你憑什麽又罵我?”
“若不是你在太皇太後麵前告狀,她怎麽會把我們關起來?”
我氣得不理他,幸好殿中甚是暖和,我坐在桌邊,無聊地掰手指玩兒,掰手指也比跟李承鄞吵架有趣。
我們被關了半日,瞧著天色暗下來,宮人從窗中遞了晚飯茶水進來,不待我說話,“咣”地將窗子又關上了。
一定是太皇太後吩咐過,不許他們和我們說話。我愁眉苦臉,不過飯總是要吃的,無聊了這大半日,我早餓了。而且有兩樣菜我很喜歡,我給自己盛了碗飯,很高興地吃了一頓。李承鄞本來坐在那裏不動,後來可能也餓了,再說又有他最喜歡吃的湯餅,所以他也飽吃了一頓。
飽暖思……思……無聊……
我在殿裏轉來轉去,終於從盆景裏挖出幾顆石子,開始自己跟自己打雙陸。
也不知道玩了多久,殿裏的火盆沒有人添炭,一個接一個熄掉了。
幸好內殿還有火盆,我移到床上去繼續玩,捂在被子裏挺舒服的,可惜玩了一會兒,蠟燭又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