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變化(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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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仿佛中了邪似的,連臉都開始發燙。雖然我年紀小,也知道他這句話含有幾分輕薄之意。我有點兒後悔一個人溜出城來了,這裏一個人都沒有,如果真動起手來,我未必能贏過他。
我大聲地說:“你知道我是誰麽?我是西涼的九公主,我的父王是西涼的國主,我的母親大閼氏乃是突厥的王女,我的外祖父是西域最厲害的鐵爾格達大單於,沙漠裏的禿鷲聽到他的名字都不敢落下來。如果你膽敢對我無禮,我的父王會將你綁在馬後活活拖死。”
他慢吞吞地笑了笑,說:“好好一個小姑娘,怎麽動不動就嚇唬人呢?你知道我是誰麽?我是中原的顧五郎,我的父親是茶莊的主人,我的母親是尋常的主婦,我的外祖父是個種茶葉的農人,雖然他們沒什麽來頭,可如果你真把我綁在馬後活活拖死,你們西涼可就沒有好茶葉喝了。”
我鼓著嘴瞪著他,茶葉是這幾年才傳到西涼來的,在西涼人眼裏,它簡直是世上最好的東西。父王最愛喝中原的茶,西涼全境皆喜飲茶,沒人能離得開茶葉一日,如果這個家夥說的是真的,那麽也太可惱了。
他也就那樣笑吟吟地瞧著我。
就在我正氣惱的時候,我忽然聽到身後不遠處有人“噗”地一笑。
我回頭一看,竟然是師傅。不知道他突然從哪裏冒出來,正瞧著我笑。
我又氣又惱,對著他說:“你還敢來見我!害我在沙丘上白白等了三天三夜!你替我找的那個最帥最帥的男人呢?”
師傅指了指騎白馬的那個人,說道:“就是他啊!”
那個騎白馬的人還是那樣促狹地笑著,重新伸出手來,我看到他手心裏原來不是一隻玉佩,而明明是一對玉佩。他一手拿著玉佩,然後一副看好戲的樣子。
我徹徹底底地傻了,過了好半晌才回過神來,我才不要嫁這個中原人呢!雖然看上去是長得挺帥的,但牙尖嘴利,半分也不肯饒人,而且還耍弄我,我最恨有人耍弄我了!
我氣鼓鼓地打馬往回走,睬也不睬他們。師傅跟那個顧五郎騎馬也走在我後邊,竟然有一句沒一句地開始聊天。
師傅說:“我還以為你不會來呢。”
那顧五郎道:“接到飛鴿傳信,我能不來麽?”
他們談得熱絡,我這才知道,原來師傅與他是舊識,兩個人似乎有說不完的話似的,一路上師傅都在對那個顧五郎講述西涼的風土人情。那個顧五郎聽得很專注,他們的話一句半句都傳到我耳朵裏來。我不聽也不成,這兩個人漸漸從風土人情講到了行商旅道,我從來沒聽過師傅說這麽多話,聽得我甚是無聊,不由得打了個哈欠。不遠處終於出現王城灰色的輪郭,那是巨大的礫磚,一層層砌出來的城牆與城樓。巍峨壯麗的城郭像是連綿的山脈,高高的城牆直掩去大半個天空,走得越近,越覺得城牆高,西域荒涼,方圓千裏,再無這樣的大城。西涼各部落本來逐水草而居,直到百年前出了一位單於,縱橫捭闔西域各部,最後築起這宏大的王城,始稱西涼國。然後曆代以來與突厥、龜茲、月氏聯姻,又受中原的封賞,這王城又正處在中原與大食的商旅要道上,來往行客必得經過,於是漸漸繁華,再加上曆代國主厲兵秣馬,兒郎們又驍勇善戰,西涼終成了西域的強國。雖然疆域並不甚大,但便是中原,現在亦不敢再輕視西涼。雄偉的城牆在黑紫色天幕的映襯下,更顯得宏大而壯麗。我看到樓頭的風燈,懸在高處一閃一爍,仿佛一顆碩大的星子,再往高處,就是無窮無盡的星空。細碎如糖霜的星子,撒遍了整個天際,而王城,則是這一片糖霜下的薄饢,看到它,我就覺得安適與滿足——就像剛剛吃飽了一般。
我拍了拍小紅馬,它輕快地跑起來,頸下係的鸞鈴發出清脆的響聲,和著遠處駝鈴的聲音,“咣啷咣啷”甚是好聽。一定會有商隊趁著夜裏涼快在趕路,所以王城的城門通宵是不會關閉的。我率先縱馬跑進城門,城門口守著飲井的販水人都認識我,叫著“九公主”,遠遠就拋給我一串葡萄。那是過往的商旅送給他們的,每次他們都留下最大最甜的一串給我。
我笑著接住葡萄,揪了一顆塞進嘴裏,咬碎葡萄的薄皮,又涼又甜的果汁在舌間迸開,真好吃。我回頭問師傅:“喂!你們吃不吃?”
我從來不叫師傅一聲師傅,當初拜他為師,也純粹是被他騙的。那會兒我們剛剛認識,我根本不知道他劍術過人,被他話語所激,與他比劍,誰輸了就要拜對方為師,可以想見我輸得有多慘,隻好認他當了師傅。不過他雖然是師傅,卻常常做出許多為師不尊的事來,於是我壓根兒都不肯叫他一聲師傅,好在他也不以為忤,任由我成天喂來喂去。
師傅心不在焉地搖了搖頭,他還在側身與那穿白袍的人說話。偶爾師傅也教我中原書本上的話,什麽“既見君子,雲胡不喜”,或者“謙謙君子,溫潤如玉”。說來說去我就以為君子都是穿白袍的了,但師傅也愛穿白袍,可師傅算什麽君子啊,無賴差不多。
顧小五在西涼城裏逗留下來,他暫時住在師傅那裏。師傅住的地方布置得像所有中原人的屋子,清爽而幹淨,而且不養駱駝。
我像從前一樣經常跑到師傅那裏去玩,一來二去,就跟顧小五很熟了。聽說他是茶莊的少主人,與他來往的那些人,也大部分是中原的茶葉商人。他的屋子裏,永遠都有好茶可以喝,還有許多好吃的,像是中原的糕餅,或者有其他稀奇古怪的小玩藝兒,讓我愛不釋手。可是討厭的是,每次見了顧小五,他總是問我:九公主,你什麽時候嫁給我?
我惱羞成怒,都是師傅為師不尊,惹出來這樣的事情。我總是大聲地答:“我寧可嫁給中原的太子,也不要嫁你這樣的無賴。”
他哈哈大笑。
其實在我心裏,我誰都不想嫁,西涼這麽好,我為什麽要遠嫁到中原去?
話雖然這樣說,可是中原的使臣又開始催促父王,而焉支山北邊的月氏,聽聞得中原派來使臣向父王提親,也遣出使節,帶了許多禮物來到了西涼。
月氏乃是西域數一數二的大國,驍勇善戰,舉國控弦者以十萬,父王不敢怠慢,在王宮中接見月氏使臣。我遣了使女去偷聽他們的談話,使女氣喘籲籲地跑回來悄悄告訴我說,這位月氏使臣也是來求親的,而且是替月氏的大單於求親。月氏的大單於今年已經有五十歲了,他的大閼氏本來亦是突厥的王女,是我阿娘的親姐姐,但是這位大閼氏前年不幸病死了,而月氏單於身邊的閼氏有好多位,出自於不同的部族,紛爭不已,大閼氏的位置就隻好一直空在那裏。現在月氏聽聞中原派出使臣來求婚,於是也遣來使臣向父王求婚,要娶我作大閼氏。
阿娘對這件事可生氣了,我也生氣。那個月氏單於明明是我姨父,連胡子都白了,還想娶我當大閼氏,我才不要嫁個老頭兒呢。父王既不願得罪中原,也不願得罪月氏,隻好含糊著拖延下去。可是兩位使臣都住在王城裏,一日一日難以拖延,我下定決心,決定偷偷跑到外祖父那裏去。
每年秋天的時候,突厥的貴族們都在天亙山那頭的草場裏圍獵,中原叫做“秋狩”。外祖父總要趁著圍獵,派人來接我去玩,尤其他這兩年身體不好,所以每年都會把我接到他身邊去。
他說:“看到你就像看到你的母親一樣,真叫阿翁高興啊。”
按照突厥的規矩,嫁出去的女兒是不能歸寧的,除非被夫家棄逐。所以每次阿娘總也高興送我去見見阿翁,替她看望自己在突厥的那些親人們。我偷偷把這計劃告訴阿娘,她既不樂意我嫁到中原去,更不想我嫁到月氏,所以她瞞著父王替我備了清水和幹糧,趁著父王不在王城中,就悄悄打發我溜走了。
我騎著小紅馬,一直朝著天亙山奔去。
王城三麵環山,連綿起伏從西往北是焉支山,高聳的山脈仿佛蜿蜒的巨龍,又像是巨人伸出的臂膀,環抱著王城,擋住風沙與寒氣,使得山腳下的王城成為一片溫潤的綠洲。向東則是天亙山,它是一座孤高的山峰,像是中原商販賣的那種屏風,高高地插在半天雲裏,山頂上還戴著皚皚的白雪,據說沒人能攀得上去。繞過它,就是無邊無際水草豐美的草場,是阿娘的故鄉。
出城的時候,我給師傅留了張字條,師傅最近很忙,自從那個顧小五來了之後,我總也見不著他。我想我去到突厥,就得過完冬天才能回來,所以我給他留了字條,叫他不要忘了替我喂關在他後院裏的阿巴和阿夏。阿巴和阿夏是兩隻小沙鼠,是我偶然捉到的。父王不許我在自己的寢處養沙鼠,我就把它們寄放在師傅那裏。
趁著天氣涼快,我跟在夜裏出城的商隊後頭出了王城,商隊都是往西,隻有我拐向東。
夜晚的沙漠真靜啊,黑絲絨似的天空似乎低得能伸手觸到,還有星星,一顆一顆的星星,又低又大又亮,讓人想起葡萄葉子上的露水,就是這樣的清涼。我越過大片的沙丘,看到稀疏的芨芨草,確認自己並沒有走錯路。這條道我幾乎每年都要走上一回,不過那時候總有外祖父派來的騎兵在一塊兒,今天隻有我一個人罷了。小紅馬輕快地奔跑著,朝著北鬥星指著的方向。我開始在心裏盤算,這次見到我的阿翁,一定要他讓奴隸們替我逮一隻會唱歌的鳥兒。
天快亮的時候我覺得困倦極了,紅彤彤的太陽已經快出來了,東方的天空開始泛起淺紫色的霞光,星星早就不見了,天是青灰色透著一種白,像是奴隸們將剛剝出的羊皮翻過來,還帶著新剖的熱氣似的,蒸得半邊天上都騰起輕薄的晨霧。我知道得找個地方歇一歇,近午時分太陽能夠曬死人,那可不是趕路的好時候。
蹚過一條清淺的小河,我找到背陰的小丘,於是翻身下馬,讓馬兒自己去吃草,自己枕著幹糧,美美地睡了一覺。一直睡到太陽西斜,曬到了我的臉上十分不舒服,才醒過來。
我從包裹裏取出幹糧來吃,又喝了半袋水,重新將水囊裝滿,才打了個呼哨。
不一會兒我就聽到小紅馬的蹄聲,它歡快地朝著我奔過來,打著響鼻。一會兒就奔到了我麵前,親昵地舔著我的手。我摸著它的鬃毛:“吃飽了沒有?”
可惜它不會說話,但它會用眼睛看著我,溫潤的大眼睛裏反著光,倒映出我自己的影子。我拍了拍它的脖子,它突然不安地嘶鳴起來。
我覺得有點兒奇怪,小紅馬不斷地用前蹄刨著草地,似乎十分的不安,難道附近有狼?
草原裏的狼群最可怕,它們成群結隊,敢與獅子抗爭,孤身的牧人遇上他們亦會有凶險。但現在是秋季,正是水草豐美的時候,到處都是黃羊和野兔,狼群食物充足,藏在天亙山間輕易不下來,不應該在這裏出沒。
不過小紅馬這樣煩躁,必有它的道理。我翻身上馬,再往前走就是天亙山腳,轉過山腳就是突厥與西涼交界之處,阿娘早遣人給阿翁送了信,會有人在那裏接應我。還是走到有人的地方比較安全。
縱馬剛剛奔出了裏許,突然聽到了馬蹄聲。我站在馬背上遙望,遠處隱隱約約能看到一線黑灰色,竟似有不少人馬。難道是父王竟然遣了人來追我?隔得太遠,委實看不清騎兵的旗幟。我覺得十分忐忑不安,隻能催馬向著天亙山狂奔。如果我衝進了突厥的境內,遇上阿翁的人,阿爹也不好硬將我捉回去了吧。
追兵越來越近,小紅馬仿佛離弦之箭,在廣袤無垠的草原上發足狂奔。但天地間無遮無攔,雖然小紅馬足力驚人,可是遲早會被追上的。
我不停地回頭看那些追兵,他們追得很近了,起碼有近千騎。在草原上,這樣的騎兵真是聲勢驚人,就算是阿爹,隻怕也不會輕易調動這樣多的人馬,如果真是來追我的,這也太小題大作了。我一邊策馬狂奔,一邊在心裏奇怪,這到底是哪裏來的騎兵呢?
沒有多久小紅馬就奔到了天亙山腳下,老遠我就看到了幾個小黑點,耳中聽到悠長的聲音,正是突厥牧歌的腔調,熟悉而親切,我心想定然是阿翁派來接應我的人。於是我拚命夾緊馬腹,催促小紅馬跑得快些快些,再快些。那些突厥人也看到我了,他們站上了馬背,拚命地向我招手。
我也拚命地向他們揮手,我的身後就是鐵騎的追兵,他們肯定也看到了。馬跑得越來越快,越來越近,我看到突厥的白旌旗,它揚得長長的旆尾被黃昏的風吹得展開來,像是一條浮在空中的魚。掌旗的人我認識,乃是阿翁帳前最受寵的神箭手赫失。
他看到地平線上黑壓壓的騎兵追上來,立時將旗子狠狠插進岩石間,然後摘下了背上的弓。
我在狂奔的馬背上看得分明,連忙大聲叫:“是什麽人我不知道!”雖然他們一直追著我,但我還是想弄明白那些到底是什麽人。
我的馬一直衝過了赫失的馬身十來丈遠,才慢慢地停下來,赫失身後幾十個射手手中的箭簇在斜陽下閃爍著藍色的光芒。他們一邊眯起眼睛瞄準那些追上來的騎兵,一邊策馬將我圍攏在中間,赫失笑逐顏開地跟我打招呼:“小公主,你好呀。”
我雖然不是突厥的王女,可是因為母親的緣故,從小突厥大單於帳前的勇士便如此稱呼我。我見到赫失就覺得分外放心,連後頭千騎的追兵也立時忘到了腦後,興高采烈地對他說:“赫失,你也好啊!”
那些鐵騎已經離我們不過兩箭之地,大地震動,耳中轟轟隆隆全是蹄聲。“嗬!”赫失像是籲了口氣似的,笑容顯得越發痛快了,“這麽多人馬,難道是來跟咱們打架的嗎?”赫失一邊跟我說話,一邊張開了弓,將箭扣在弦上,在他身旁,是突厥的白旌旗,被風吹得“呼啦呼啦”直響。在草原上,任何部族看到這麵旗幟,就知道鐵爾格達大單於的勇士在這裏,任何人如果敢對突厥的勇士動武,突厥的鐵騎定會踏平他們的帳篷,殺盡他們的族人,擄盡他們的牛羊。在玉門關外,還沒有任何人敢對這麵白旌旗不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