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變化(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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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眼看著那些騎兵越衝越近,來勢洶洶,分明就像根本沒有看到旗幟一樣。夕陽金色的光線照在他們的鐵甲之上,反射出一片澄澄的鐵色,我忽然猛地吸了口氣。

    這是月氏的騎兵,輕甲、鞍韉、頭盔……雖然沒有旗幟,但我仍舊分辨出來,這是月氏的騎兵。我雖然沒有去過月氏,但是去過安西都護府,在那裏見過月氏人操練。他們的馬都是好馬,甲胄鮮明,弓箭快利,騎士更是驍勇善戰。赫失也認出來,他回頭看了我一眼,對我說:“公主,你先往東去,繞過賓裏河,大單於的王帳在河東那裏。”

    我大聲道:“要戰便戰,我可不願獨自逃走。”

    赫失讚歎似的點了點頭,將他自己的佩刀遞給我,我接過彎刀,手心裏卻生了一層汗。月氏騎兵的厲害我是知道的,何況現在對方有這麽多人,黑壓壓地動山搖般壓過來,雖然赫失是神箭手,但我們這方不過幾十人,隻怕無論如何也擋不住對方。

    眼見那些騎兵越逼越近,我連刀都有點兒拿捏不住似的。雖然從小我覺得自己就不輸給哥哥們,可老實講,上陣殺敵,這還真是第一次。

    白旌旗就在我們身後,“呼啦啦”地響著,草原的盡頭,太陽一分一分地落下去,無數草芒被風吹得連綿起伏,就像是沙漠裏的沙丘被風吹得翻滾一般。天地間突然就冷起來,我眨了眨眼睛,因為有顆汗正好滴到了眼角裏,辣辣的刺得我好生難過。

    那些騎兵看到了白旌旗,衝勢終於緩了下來,他們擺開陣勢,漸漸地逼近。赫失大聲道:“突厥的赫失在這裏,你們的馬踏上了突厥的草原,難道是想不宣而戰麽?”

    赫失乃是名動千裏的神箭手,赫失在突厥語裏頭,本來就是箭的意思。傳說他要是想射天上大雁的左眼珠,就決不會射到大雁的右眼珠,所以大單於十分寵信他。果然那些人聽到赫失的名字,也禁不住震動,便有一人縱馬而出,嘰裏咕嚕說了一大堆話。我對月氏話一點兒也不懂,都是赫失不住地譯給我聽,原來這些人說他們走失了一個奴隸,所以才會追過來,至於這裏是不是突厥的地界,因為正好在天亙山腳,其實是月氏、突厥與西涼的邊界,從來是個三不管的地方,如果硬要說是突厥的領地,也算有點兒勉強。

    “走失奴隸?”我不由得莫名其妙地重複了一遍,那個領兵的月氏將軍揚起馬鞭指著我,又指手畫腳地說了一句話。赫失似乎很憤怒,大聲說道:“公主,他竟然說你就是他們走失的那個奴隸。”

    我也忍不住生氣,拔出刀來說道:“胡說八道!”

    赫失點了點頭:“這隻是他們的借口罷了。”

    那月氏將軍又開始嘰裏咕嚕地說話,我問赫失:“他說什麽?”

    “他說如果我們不將你交出去,他便要領兵殺過來硬奪。突厥藏起了月氏人的奴隸,如果因為這件事兩國交戰,也是突厥人沒有道理。”

    我怒極了,反倒笑起來:“他現在這般不講道理,竟然還敢說是我們沒有道理。”

    赫失沉聲道:“小公主說的是,但對方人多,又是衝著小公主來的……”他對我說道:“小公主,你先往東去尋王帳,帶援兵過來。月氏傲慢無禮,我們如果攔不住他們,定然要報知大單於知曉,不要讓他們暗算了。”

    說來說去,赫失還是想說動我先退走。我雖然心裏害怕,但是仍舊挺了挺胸脯,大聲道:“你另外遣人去報信,我不走!”

    赫失靜靜地道:“小公主在這裏,赫失分不出人手來保護。”

    我想了一想,他說的話很明白,如果我在這裏,隻怕真的會拖累他們。雖然我射箭的準頭不錯,可是我從來沒有打過仗,而這裏其他人,全是突厥身經百戰的勇士。

    “好吧。”我攥緊了刀柄,說道,“我去報信!”

    赫失點了點頭,將他鞍邊的水囊解下來,對我說:“一直往東三百裏,若是尋不到大單於的王帳,亦可折向北,左穀蠡王的人馬應該不遠,距此不過百裏。”

    “我理會得。”

    赫失用刀背重重擊在我的馬上,大喝一聲:“咄!”

    小紅馬一躍而出,月氏的騎兵聒噪起來,然而小紅馬去勢極快,便如一道閃電一般,瞬間就奔出了裏許。我不停地回頭張望,隻見月氏騎兵黑壓壓地逼上來,仿佛下雨前要搬家的螞蟻一般,而赫失與數十騎突厥騎兵被他們圍住,就像被黑壓壓的螞蟻圍住的黍粒。另有月氏騎兵逸出想要追擊我,但皆追不過十個馬身,便被紛紛射殺——赫失雖然被圍,可是每箭必中,月氏騎兵竟然無一人能躲過他的箭鋒,那些人馬不斷地摔倒翻滾在地,倉促間竟無一騎可以追上來。小紅馬越跑越快,除了那白旌旗,其餘的一切都在最後一縷暮光中漸漸淡去,天色晦暗,夜籠罩了一切。

    我策馬狂奔在草原上,無星無月,悶得似要滴下水來。這樣的天氣我從來沒有遇見過,隻怕是要下大雨了。在草原上遇見下大雨可是件要命的事情,我抬頭看天,天是黑沉沉的,像是一口倒扣的鐵鍋,沒有星月,方向也難以辨識,我真擔心自己走錯了路。

    草原上其實什麽路也沒有,不過是亂闖罷了。我摸黑策馬飛馳了半宿,幸得那些月氏人沒有追上來。可是赫失他們也沒有突圍出來,我心中既擔心赫失的安危,又擔心自己亂闖走錯了方向,又急又氣,隻差沒有哭出聲來。就在這時候,隻聽“喀嚓”一聲,一道紫色的長電劃破黑沉沉的夜色,照得眼前瞬間一亮,接著轟轟隆隆的雷聲便響起來。

    是真的要下雨了,這可得想辦法避一避。一道道閃電像是僵直的蛇,在烏雲低垂的天幕上四處亂竄,我借著這一道緊似一道的電光,看到遠處的亂石。原來我一直沿著天亙山奔跑,這跑了大半夜,仍舊是在天亙山腳下。

    找塊大石避一避吧,總比被雨淋死要好。我促馬前行,小紅馬靈巧地踏過山石,我怕那些碎石傷到馬蹄,於是翻身下馬,牽著馬兒往山間尋去。大雨早已經“嘩嘩”地下起來,粗白牛筋似的雨抽在人身上,生疼生疼。那些雨澆透了我的衣裳,順著額發流進眼中,我連眼睛幾乎都沒辦法睜開,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終於望見一塊大石,突兀地懸出來,這大石下倒是個避雨的好所在。

    我牽著小紅馬爬到了大石下,一人一馬縮在那裏,外麵雨聲轟隆隆直響,這雨勢又急又猛,我想起赫失,心中說不出的擔憂。小紅馬半跪在石下,似乎也懂得我心中焦急,不時地伸出舌頭來,舔著我的手心。我抱著小紅馬的脖子,喃喃道:“不知道赫失他們怎麽樣了……”外頭落雨很急,從山上流下來的水在石前衝匯成一片白色的水簾,迷蒙的霧氣濺進石下,紛揚得就像一場小雨一般。

    也不知這場雨到底下了有多久,最後終於漸漸停歇。山石外還淌著水,就像一條小溪似的,“嘩嘩”響著。而風吹過,天上烏雲移開,竟然露出一彎皎潔的月亮。

    我忍不住打了個噴嚏,衣服濕透了貼在身上,再讓這風一吹,可真是冷啊。可是我身上帶的火絨早就讓雨給淋透了,這裏沒有幹柴,也沒辦法生起火來。

    外麵水流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小紅馬親熱地湊過來,溫熱的舌頭舔在我的臉上,我想既然雨停了,還是趕緊下山繼續尋路。

    走到山下的時候月亮已經快要落下去了,正好讓我辨出了方向。小紅馬在山石下憋屈了半宿,此時抖擻精神奔跑起來,朝著泛著白光的東方。太陽就快升起來了吧,不然為什麽我身上這麽熱呢?

    我迷迷糊糊地想著,手中的馬韁也漸漸鬆了,馬兒一顛一顛,像搖籃一般,搖得人很舒服,我整晚上都沒能睡,現在簡直快要睡著了。

    我不知道迷糊了多久,也許是一小會兒,也許是很久,最後馬兒蹚進一條河裏,我被馬蹄濺起的冰冷水花澆在身上,才突然一激靈醒了過來。四處荒野無人,天亙山早就被拋在了身後,身後巨大的山脈遠遠望去,就像一個頂天立地的巨人。巨人的頭頂是白色的雪冠,積著終年不化的冰雪,這條河也是天亙山上的雪水匯集奔流而成,所以河水冷得刺骨。

    我渾身都發軟,想起自己一直沒有吃東西,怪不得一點兒力氣都沒有。可是幹糧都係在鞍後,我口中焦渴無味,一點兒食欲都沒有。正想著要不要下馬來飲水,忽然望見不遠處黑影搖動,竟似有一騎徑直奔來,我害怕又是月氏的騎兵,極目望去,卻也隻能看見模糊的影子,來勢倒是極快,可幸的是隻有一人一騎。

    如果是左穀蠡王的探哨就好了……我拚盡力氣抽出背後的彎刀,萬一遇上的是敵人,我一定力戰到底。

    這是我最後一個念頭,然後我眼前一黑,竟然就栽下馬去了。

    西涼人自幼習騎射,不論男女皆是從會走路就會騎馬,我更是從小在馬背上長大的,堂堂西涼的九公主竟然從馬背上栽下去了,若是傳到西涼王城去,隻怕要笑壞所有人的大牙。

    醒過來的時候,我手裏還緊緊攥著彎刀,我眨了眨眼睛,天色藍得透亮,潔白的雲彩低得仿佛觸手可及。原來我是躺在一個緩坡下,草坡遮去了大半灼熱的日光,秋日裏清爽的風吹拂過來,不遠處傳來小紅馬熟悉的嘶鳴,讓我不禁覺得心頭一鬆。

    “醒啦?”

    這個聲音也挺耳熟,我頭暈眼花地爬起來,眨了眨眼睛,仍舊覺得不可相信。

    竟然是那個中原茶販顧小五,他懶洋洋地坐在草坡上,啃著一塊風幹的牛肉。

    我好生驚詫:“你怎麽會在這裏?”

    他說:“偶爾路過。”

    我才不相信呢!

    我的肚子餓得咕嚕咕嚕直響,我想起小紅馬還駝著幹糧呢,於是打了個呼哨。小紅馬一路小跑過來,我定睛一看,馬背上光禿禿的,竟然連鞍韉都不在了。我再定睛一看,那個顧小五正坐在我的鞍子上,而且他啃的牛肉,可不是我帶的幹糧?

    “喂!”我十分沒好氣,大聲問,“我的幹糧呢?”

    他滿嘴都是肉,含含糊糊地對我揚起手中那半拉牛肉:“還有最後一塊……”

    什麽最後一塊,明明是最後一口。

    我眼睜睜瞧著他把最後一點兒風幹牛肉塞進嘴裏,氣得大叫:“你都吃了?我吃什麽啊?”

    “餓著唄。”他拿起水囊喝了一口水,輕描淡寫地說,“你剛剛發燒,這時候可不能吃這種東西。”

    什麽發燒,我跳起來:“你怎麽會跑到這裏來?還有,你吃完了我的幹糧!賠給我!賠給我!”

    他笑了笑:“吃都吃了,可沒得賠了。”

    我氣急敗壞,到處找赫失給我的佩刀。

    他看我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終於慢吞吞地說道:“你要是跟我回王城去,我就賠給你一頭牛。”

    我朝他翻白眼:“我為什麽要跟你回王城去?”

    “你的父王貼出懸賞告示,說誰要能將你尋到,帶回王城去,就賞賜黃金一百錠。”他格外認真地瞧著我,“黃金一百錠啊!那得買多少頭牛!”

    我可真是氣著了,倒不是生氣別的,就是生氣那一百錠黃金:“父王真的貼出這樣的布告?”

    “那還有假?”他說,“千真萬確!”

    “我就值黃金一百錠嗎?”我太失望了,“我以為起碼值黃金萬鋌!另外還給封侯,還有,應該賜給牛羊奴隸無數……”

    父王還說我是他最疼愛的小公主,竟然隻給出黃金一百錠的懸賞。小氣!真小氣!

    顧小五“噗”一聲笑了,也不知道他在笑什麽。我頂討厭他的笑,尤其是他笑吟吟地看著我,好像看著一百錠黃金似的。

    我大聲道:“你別做夢了,我是不會跟你回去的!”

    顧小五說:“那麽你想到哪裏去呢?自從你走了之後,月氏王的使者可生氣了,說你父王是故意將你放走的,月氏遣出了大隊人馬來尋你,你要是在草原上亂走,遇上月氏的人馬,那可就糟了。”

    我也覺得挺糟的,因為我已經遇上月氏的人馬了。想到這裏我不由得“哎呀”了一聲,我差點兒把赫失給忘了,我還得趕緊去阿翁那裏報信呢!

    顧小五大約看到我臉色都變了,於是問我:“怎麽了?”

    我本來不想告訴他,可是茫茫草原,現下隻有他在我身邊,而且師傅劍術那樣高明,本事那樣大,說不定這個顧小五劍法也不錯呢。

    果然顧小五聽我原原本本將遇上月氏追兵的事情告訴他之後,他說道:“據你說,突厥大單於王帳,距此起碼還有三百裏?”

    我點了點頭。

    “左穀蠡王距此亦有百裏?”

    我又點了點頭。

    “可是突厥人遊牧不定,你如何能找得到?”

    “那可不用多想,反正我要救赫失。”

    顧小五眉頭微皺,說道:“遠水救不了近火,安西都護府近在咫尺,為什麽不向他們借兵,去還擊月氏?”

    我目瞪口呆,老實說,中原雖然兵勢雄大,安西都護府更是鎮守西域,為各國所敬忌,但是即使各國之間兵戈不斷,也從來沒有人去借助中原的兵力。因為在我們西域人眼裏,打仗是我們西域人自己的事情,中原雖然是天朝上國,派有雄兵駐守在這裏,但是西域各國之間的紛爭,卻是不會牽涉到他們的。就好比自己兄弟打架,無論如何,不會去找外人來施以援手的。

    我說:“安西都護府雖然近,但這種事情,可不能告訴他們。”

    顧小五劍眉一揚:“為什麽?”

    道理我可說不出來,反正各國都守著這樣的禁忌,我說:“反正我們打架,可不關中原皇帝的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顧小五說道,“隻要是天下的事,就跟中原的皇帝有關,何況中原設置安西都護府,就是為了維持西域的安定。月氏無禮,正好教訓教訓他們。”

    他說得文縐縐,我也聽不太懂。他把兩匹馬都牽過來,說道:“從這裏往南,到安西都護府不過半日路程,我陪你去借兵。”

    我猶豫不決:“這個……不太好吧?”

    “你不想救赫失了?”

    “當然想!”

    他扶我上馬,口中說道:“那還磨蹭什麽!”

    一直策馬奔出了老遠,我才想起一件事來:“你到底是怎麽找著我的?”

    中午日頭正烈,他的臉被太陽一照,更像是和闐出的美玉一般白淨。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牙齒:“碰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