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赤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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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含光的背瘦得有些嶙峋,彎折起來,兩片蒼白的胛骨正中仍不免凹陷,伍雀磬伸手將人擁緊時,隔著那散落浸濕的長發,清楚地摸到他薄薄皮膚下脊柱凸起的每一個細節,同時耳邊傳來飲泣聲。
漸至不成聲……
這大概也算一大奇聞吧,伍雀磬想,當今世間令人聞風喪膽的萬極魔宮,那全魔宮也無人敢悖逆其意的首座護法,殺伐狠辣的凶名如雷貫耳,如此陰惻不定的一個人,於她身邊哭似個孩子也就罷了,回溯來看,她卻竟然見過這人每一種情形不一的哭相。
東越海岸那次,左護法伏誅那次,山穀用藥那次,哀求懺悔的每一次……有潸然淚下的,無語凝咽的,熱淚盈眶的,痛哭流涕的,還有此刻泣不成聲的……但凡牽扯上她這個師姐,那陰厲殘暴的馬護法就好似沒有一次能夠把持,是世間惡人都有其一段慘不忍聞的往事,還是獨她的師弟最為令人揪心呢?
那些並未真正識得馬含光的,那些憎恨他、咒罵他、甚至曾無辜被他斬於袖刃之下的正派人,又是否能夠想象此人於冷血寡絕的表象下,僅僅活得扭曲又可悲,而非是人心不古欲望彌天?
往好處想,伍雀磬將要集齊馬護法的流淚大全,她不久後就能拿此來消遣他,她甚至能夠想象對方麵紅耳赤不與她一般見識的有趣情景,可她笑不出啊!二人水中相擁,伍雀磬耳邊那斷續甚至瀕臨窒息的壓抑悲啼,竟然比她自己每一次嚎啕都來得直擊心房,她已無法更用力地緊擁他,甚至會想,若下回再赴冥府,她一定要帶走他,便再也不會舍下他。
“不哭,師姐在,師姐在這……”慢慢地揉搓其發絲,令他稍稍放鬆,伍雀磬將人放開,麵對麵撫住那雙流淚至浮腫的眼眸。
那眼半閉著,周遭皮膚被水浸泡慘淡又透明,亂發貼覆,伍雀磬笑著拿手撩開,指尖流連他英挺濕潤的眉眼,親了親,太瘦,淚令那觸感更為冰冷。
“我家師弟生得好,再瘦也好,落淚也好,總之是天下無雙、萬裏挑一的好樣貌。”
馬含光心頭那些滯澀與憋悶,因好一番淚流而破了口,所謂百感交集銳痛逼心,他一時也緩不過情緒,別開臉,伍雀磬說什麽,他附和地點頭,唇肉咬出了血,口腔一股鐵鏽般的腥甜翻湧,終漸止了顫抖,雙目刺痛,卻又抑不住流淚。
“師弟長大了,還會記得當初最愛門後偷窺我沐浴麽?”
馬含光仍舊點頭,他知伍雀磬是在勸慰他,勉力地開口,晦澀地笑:“那是怕師姐跌倒……”嗓音全啞。
伍雀磬慢慢去握他垂於手中的右手,揭開纏手,醜陋指節,唇邊細細地吻,他幾次想要掙開,都被伍雀磬捉緊。“可是門後太遠了,你又如何趕得及救我呢?日後,我隻想要你陪在我身旁,無論入浴、就寢、上天、又或下地,就一直都在我身邊好麽?”
馬含光身形有些搖晃,雙眼漸生迷離,他並未去看伍雀磬夜色裏溫柔又優美的胴體,可仍然單單隻為這話,而生出那恍若入夢的目眩神迷。
“師弟?”見好一陣不得回應,伍雀磬也不急,執了那手,刻意放去自己肩頭,笑道,“這裏,可被你剛剛的涕淚沾濕了,粘得難受,師弟不負責麽?”
馬含光驚醒,如同刺痛般想要收手,可一旦觸及那小巧又圓潤的光裸肩頭,他又像著了魔,竟舍不得放手,呆呆地便將人望住了,伍雀磬喚了他兩三聲,換回他一句:“師姐,好美……”
伍雀磬失笑,不想他如此不禁調戲,幾句話而已,那麵上的淚痕都未幹完全,如此青澀就好似從來沒有成長,仍是當年九華山間那被她吃豆腐也悶聲自得其樂的傻小子。真虧了萬極少美人,伍雀磬甚至懷疑此人是如何於自己多年的投懷送抱下守身如玉的,明明她一直都這麽美。
沒羞沒臊笑了兩聲,伍雀磬實在太喜歡對方這幽暗中盯住自己的眼神,煞人得亮,如同那天上星,如同見到世間獨一無二的珍寶,便再也移不開眼。她哼了哼,開聲提醒:“師弟,快替師姐把這眼淚洗幹淨啊。”
馬含光一愣,便訥訥點頭:“是,弄髒了……”
伍雀磬笑:“不髒。”
馬含光手已掬水,清泠池水剔透猶如甘露,很快由他指尖一縷縷、一束束地滌洗過麵前人冰清玉潔的柔軀。馬含光一直都當這是場夢,昏昏然於絕望釋放的快感中就跌了進去,哪怕身浸這一池冷水,也未能醒了他的腦,也未能斷了他的夢。
直至手指觸上那白皙肌理間所埋藏的傷疤,細密、日久、且刺目……伍雀磬已拖著他一步步往岸邊走,驀地腳下一滑,他便以整副胸膛擁住了她。
人被極輕地放於那光滑玉台,伍雀磬微勾唇角。馬含光/氣息燒燎隨即吻住她頸側,耳畔酥/癢,當他唇瓣含來,訥訥地吐息,業已嘶啞至極:“師姐,你知我愛你麽……”
她不知他是醉了又醒,好似夢中套夢,便隻伸手抓去他緊致又削瘦的腰線,笑應:“我知道。”
他又吻她含笑的眼,低喘道:“我不想傷你,可我也不能放手……”
伍雀磬十指插入他微潮的發中,鼓勵:“那便不放。”
馬含光吻間閉住了眼,他不知自己幹澀的眼底還有多少淚,又忍得了幾時便會落下來。那身下人遍布周身的累累舊痕,那些他於其最稚嫩年華、曾親手打上所謂瀕死求生的烙印——他謂之為成長,他曾用自己的一雙手,將人推下過深淵,將她綁縛於水底,亦將那決絕寡情的藤杖高高舉起……那些他所犯下的罪過,他埋首於她胸前,拿柔軟的舌尖一一舔舐,拿甘願以身相代的悔恨去啜吻,去吮吸那時至今日再也無法彌補的細幼傷痕。鼻息間呼出撩撥至靈魂深處的熱浪,理智瀕臨斷裂,他終以強撐的最後一絲清明,於她耳邊哀求:“還來得及……師姐,若你恨我,還來得及……殺了我……我已控製不了我自己……”
伍雀磬皺眉摟緊他微顫的臂膀,澀笑:“別傻了,不愛你又何來恨,我愛你……馬含光,開始吧。”
他探舌與她深吻,眼中一連滴落的淚,濺在她臉上,滾燙。
……
將近破曉,那人將頭枕在她身上,似是聽她身體裏的心跳,一動不動,也不聞其聲息。
伍雀磬忍了忍,終究坐起來,馬含光閉著眼,她挨著他額側親了親,先下水去沐浴淨身。
盈盈一水環繞那不著寸縷的愛後嬌軀,原是懶懶倚在池畔,忽又想起不久前過程中的歡愉與激烈,伍雀磬忙捧水撩去自己火辣辣的兩頰,又拿手捂著臉。
“怎麽了?”有極輕微的一道入水聲,那人再熟悉不過的氣息便已來到近旁,雙手將伍雀磬環住,吻她的耳畔,嘶啞問。
“沒什麽……”伍雀磬有幾分尷尬,“我以為你睡著了。”
“不曾。”馬含光沉聲解釋,低啞的意味恰到好處,“我隻是不想離開,想靠著你。”
伍雀磬下意識撩了撩眼前的碎發,塞去耳後,害羞這事也分事前和事後,她就是那事前窮積極、事後回味無窮的。這回猛一咬牙,扭頭在馬含光極近的柔唇上香了個,急吼吼道:“方才極好,我很喜歡,師弟好棒。”話畢匆匆將臉轉正。
馬含光成功被她激紅了麵,一時抿唇,想舔卻羞澀、想笑又不如如何笑的模樣,唇畔抽動著,直至伍雀磬戳了一手肘到他胸前,不樂意問:“你呢?”
馬含光垂眸淡笑,幾分歎息或是欣慰:“師姐覺得好已是最好。”
“馬含光。”
“嗯?”
“下次換個有屋頂的好不好,幕天席地總不是個辦法。”
“嗯。”他點頭,將臉挨著她,“全憑師姐。”
“你又哭了麽?”
“沒有……”
伍雀磬反手摸他的臉,哼了聲:“哭出個淚痣也挺好看。”
“那我試試去描一個,好麽?”他側目望著她,晨光徐徐,令她麵上發了光,也令他心頭生出最柔軟的枝條。
“對不起,”他喃聲,“這麽多年,苦了師姐。”
伍雀磬還未聽他把最關鍵的實情透露,因此故意學他的話,也道:“對不起,這麽些年,苦了我師弟。”
他籲氣,臉埋在她頸窩:“我有什麽苦呢,都是自食惡果。”
“所以你後悔了麽,當初將我一人留在九華,卻帶著位楊師姐叛師私奔,你知道你當年有多麽聲名鵲起麽?”
“我不知此事。”馬含光皺眉道,“我某夜忽被掌門召見,沒有任何先兆,便被安排與楊師姐一同離開九華。我根本就不知道之後會傳出我與她私奔一事,”他的嗓音忽有些急躁,“我怕你誤解,曾想回頭與你解釋,可是已經來不及了。置身萬極,日日都如履薄冰,因我是正道棄徒,更多人擔心我居心叵測,我不敢回去見你,怕壞了大事,更怕是自己將你連累……我死無妨,但我不能讓你受哪怕一點傷害,你懂麽?”
“可是你的確傷了我。”伍雀磬也不再怕那舊事傷人,索性一次說開,“我不知道自己哪裏做錯,我願意信你,可是我等不來讓我可以相信的證據。整整四年,直至十派結盟討伐萬極,我都在等你,但是始終都等不到……”
“對不起……”馬含光雙唇顫動,眼瞥去一側,“是因為我,都是我的錯……”
伍雀磬聽不得他喉間嗚咽,轉頭安慰:“怎麽能全怪你呢,畢竟師命難違,畢竟那時你也是身不由己。”
馬含光連連搖頭,望住伍雀磬的眼:“你不知道,當年九華掌門選我為徒,便是為找能替他潛入萬極的內應。他欣賞我心誌堅定,便問我若他朝出人頭地,心中可有所求,我說我隻求一人另眼相看。後來那原本低調無為的九華弟子,才被頻頻派出山門討伐魔宮。
“師尊告訴我,你為九華屢建功績,要我亦不可懈怠。但你不久便被妖人所傷,我於動身前被特赦與你朝夕相處,然而你雙目失明,我怎麽可能放心離開,所以便萌生退意。又是師尊教誨,奪目之恨豈能不報?且你有殘在身,此生想重歸九華已是妄想,但如若我能成功潛入萬極,為正道立功,便是整個九華都會對我刮目相看。到時我不止能娶你,將你帶在身旁,還會令你受眾人景仰……
“我一時鬼迷心竅,竟將你棄之不顧……但我不知道,師姐,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那人脫手的紙鳶,而你,便是用來牽製我的線軸。因為有了我,才有了你日後被刻意安排的際遇,才會令你受那麽多本不該受的苦楚……師姐,你懂不懂,是我,是我那個執著於一人的心願,令你雙目失明,令你因傷被貶,更令你身赴崢嶸,中伏殞命——全部都是因為我!”
最後一句,他嘶聲低吼,不止啞,更顫得厲害。伍雀磬深深望住自己似是憐憫、又似是心疼的眸光,馬含光已不敢再看,倉促別開頭去,手指捂在眼上。“師姐此刻該懂了,其實你恨我沒錯,我原也沒有立場求你原諒……一切都是我的因果,報應的,卻是我的師姐……”
“馬含光,你再說一次!該受報應的為何是你?”伍雀磬厲聲質問,“事到如今,你還不肯說實話麽,當年九華掌門與魔宮護法勾結,一個圖絕世武功攝元心法,一個圖吞沒萬極統領魔道。而你呢,你跟這二人有何關係,為何要替他們背這因果?!你有什麽理由,你又有什麽資格,去決定我是否該原諒這整件事中根本身不由己的那個你?!你知不知道就因為你有所隱瞞,我有多恨你,恨不得拿流螢抽你,恨不得拿劍捅你,恨不得和你同歸於盡——而今你又說這種話,是不是在心裏,我就真的與那些不辨是非的名門正道一樣,也要揪著你所謂背叛師門不放,也要把別人所謂的利欲熏心安在你身上,也要去憎恨我曾經最為信任的馬含光麽?!”
“……”
她欺身靠近他,那樣赤忱相見,那麽坦然相對:“師弟,你難道真的不記得了,當年九華山下,你曾問過我,若有一日你受千夫所指,若當某日你遭世人摒棄,若那全天下都欲對你殺之而後快,你問我,是否還能不問緣由、毫無保留地全心信任你,我那時答了你什麽,你還記得麽?”
馬含光胸膛微微起伏,手指卻用力地按住眼眶,並未應答。
伍雀磬慘笑:“那時我說,我雖眼盲,但心不盲,我曾相信你,並且會一直信下去……我也以為自己能夠做到,我也相信我們彼此始終會堅定不移,但我還是食言了。走完前生,度過今世,我以為我有了辨物明眸,但竟然看不清我的小師弟,他為了我於這世間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馬含光,師姐回來了,師姐就在你麵前,難道受了委屈,難道有了不甘,不該第一個告訴師姐麽,難道你我之間真已生分至此了麽……”
她去揭他覆住雙眼的手,略略一動,眼淚便由那手的縫隙間外溢出來。“是……”他道,“……師姐……我好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