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白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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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含光靜望著那成車的紅綢錦被、鴛鴦羅帳被送來他的武王峰。被軟禁期間監管森嚴、門可羅雀,這時倒變作了門庭若市。
各大頭目或是高層紛紛現身,賀喜獻禮,迎來送往。
如此繁盛自是得了廖宮主默許,否則挨罰的罪徒,探監也非是旁人說探便能探的。
伍雀磬知馬含光定然不喜這般虛假奉承的熱鬧,但有時人身周太過冷清與蕭索,多些熱鬧的人氣也算作一種調劑。
她是設想周到,但舊部清洗太多,便多了許多不識規矩的莽撞之輩。
“哈哈哈,廖宮主乃我萬極第一金枝,馬護法好本事,獲罪在身還能抱得美人歸,豔福匪淺啊。”
以前從無人敢於他麵前如此說話,馬含光並無表情,微微皺了下眉。
細心的暗衛上前詢問,是否需令對方於天黑前徹底消失。馬含光搖頭,大喜將至,誰不圖個吉利?
院中此刻尚有些聚集未散的賓客,就連那原該不食人間煙火的首祭司崔楚亦在其列。素衣白紗,遠觀若觀音秀子,遙遙與馬含光對視,目中端的是深沉又悲戚。
馬含光毫不客氣與其視線相迎,並非猜不到,楊師姐之所以能忽而憶及往事,便就是對方之功。他原該感激崔楚,但太過不聽話,顯已不值信任。
美人將離,驀然間一回首,便是臨去前仍極深地將馬含光望了一眼。
恰巧有侍者搬來一人高的銅鏡擋住馬含光視線,問:宮主新添的物件,該擺往何處。他隨手指了個角落,銅鏡搬離,卻仍無法忽視那鏡中人匆匆一瞥的憔悴與蒼白。
如連崔楚都能看出端倪,伍雀磬遲早也會發現。
許多事,離得遠了才能叫霧裏看花,太過近,便連最細微的隱秘都要為那人敞露。
如今的馬含光尚能騙得過伍雀磬拿他當個常人,但哪怕日日勤於“補眠”,卻補不回之前的心力巨耗,他無法欺騙自己,那日益消瘦的身形已是最好的明證。他此刻最需的是靜養,身體與心緒,可伍雀磬夜夜來與他糾纏,他卻半點也不願拒絕。
況且廖宮主白日被宮務忙得昏頭,又怎可能料到,便連一日三餐都於她監控之下的馬含光,即便所謂補眠,都是怕她憂心的假寐。
他至此刻仍不能入睡,睡過去,便是噩夢,他寧願醒著度過每一日。
曾經這些於馬含光而言不在話下,如今卻可被視作威脅,隻因攝元功頂重修煉所帶來的反噬。內憂外患,才是崔祭司欲言又止、卻偏偏止步不前的緣由。
以馬含光目前狀態,最不適宜的就是成親,但他非但不拒絕,卻要瞞下那原非無可挽回的隱患,崔楚深知勸不動他。
但伍雀磬並非瞎子,她總有一日也會發覺。
而這麽巧,恰恰是於婚期的前幾日,她終究發現了馬含光的不妥。
夜夜紙醉金迷,伍雀磬自恃內力深厚不妨事,且她索他予,掏空的是誰人真元不言而喻。馬含光本就踩在走火入魔的邊緣,一旦身體虧空,思慮隨即產生缺陷,幻覺將至,到時便也悔之已晚。伍雀磬無度尋歡,放縱的是大把青春,馬含光揮霍的卻是自己那條命。
因為倦極,終能與對方相擁而眠。
那夜她於他懷裏,聽見他非人般慘痛的重哼。已非是第一次,在她還是廖菡枝那時,就見過他被噩夢深纏的模樣。因為旁人歇息的時間都被馬含光拿來打坐,所以次數鮮少,誰也不會拿它當事。況馬含光那時深深念著他的“師姐”,情傷難愈,伍雀磬在一旁看得心痛如絞,卻也無能為力。
可如今不同,如今她已回來,為何他還沒能好呢?一連粗重的喘息,鼻息裏發出那種肖似獸類瀕死的痛哼,什麽樣可怕的夢,無法喊叫,連夢囈都不能有,逼得他冷汗濕榻,呼吸都好似無法維係。伍雀磬大力地將人搖醒,那人氣喘著,目中渙散又茫然地直瞪著她,問:“你是誰?”
那眼神並不陌生,顯然知道她是廖菡枝,再一次確認的,卻是她伍雀磬的身份。
“都過去了……”她拭他頸間的汗。
馬含光用力將人摟住:“我夢見你不見了……”
她說:“放心吧,以後隻會有好夢。”然而哄他入睡,很快地,舊夢重溫。
卻是痛不欲生。
伍雀磬決不會拿它當一件小事,這時她便想起了那位因她大喜被免除禁閉的崔祭司。
這二位都是相見無言的主,伍雀磬難得放下忌諱,拿馬含光的症狀去向對方請教。
崔祭司掙紮一二,便將她所知和盤托出。
哪怕這之後,那人視她,除了陌路與提防之外終將再無其他。
伍雀磬也終於明白為何馬含光日日進補卻仍是氣色不佳,她以為的耳鬢廝磨、重溫鴛夢,於那人而言隻是催命。
可馬含光即便知道也不去言明,接納,包容,放縱,唯獨不去拒絕。
除了劇痛之外,伍雀磬唯感到的就是震怒。哪有人為了一晌貪歡而放棄那日後的長長久久的?
伍雀磬想不通,當日甚至未知會對方,就似當初單方麵提起婚約,如今同樣以一句話便將自己的婚期押後,沒有期限。
武王峰上因此迎來另一批訪客:“哈哈哈,馬護法,這就是你的不對了,難得宮主肯委身下嫁,你要體貼包容才是,男子漢大丈夫能屈能伸,怎麽能惹女人家傷心如此失格?”
馬含光自然懂,這回廖宮主真生氣了,悔婚的事很快傳遍雲滇,無人不知。
當晚,馬護法便被關在了側殿外,連門都沒進。
第二日大早,馬含光端著他煲得精細的白粥,陪著笑臉步入側殿門檻。
伍雀磬未起身,躺在床上,雙眼張著。
馬含光眼見於此還愣了愣,問:“醒得這樣早?”
“失眠。”對方回了冷冷二字。
馬含光將粥擱了,床前坐下,招呼也不打,俯身便將自己的額頭貼往了伍雀磬頭上。
“說了讓你別碰我——”伍雀磬想將那壓來自己身上的重量推開,卻聽對方幽幽開口,聲近蠱惑:“還好,不燙。”那口中溢出微帶馨香的氣息噴在她麵上,鼻息間吐納流動,薄而柔軟的嘴唇微微開闔,因著說話若有似無擦過她的唇畔。
伍雀磬隻覺整顆心都被勾得浮躁,皺緊眉,啞聲問:“什麽味道?”
馬含光聲調沉緩:“怕白粥口味清淡,添了些月桂調味,該是粥味,喜歡麽?”最後三字,他已非用聲音說出,而是輕喟一般撩人的熱氣,又輕又燙,擦過伍雀磬皮膚,燙得她骨頭都要發酥。
鎮定!鎮定——她猛一握拳遽然坐直,若非馬含光閃避快,非得與她腦門撞個正。
“我警告你!”伍雀磬伸出食指,卻連自己都覺得那指頭軟趴趴的沒些威脅的力度,吸氣,鎮定,“我警告你馬含光,不準勾引我!還有,我在跟你生氣,還沒完,不許動手動腳!”
“好。”那人低低應,眸中笑意溫存,手腳半點都沒閑著,攬她肩頭,先將睡亂的長發慢慢撥順整理。
伍雀磬方欲發威,他便已起身:“我不碰你,你自己過來,先漱口吃粥。”又回頭,“看,我站著不動,過來吧。”
伍雀磬橫橫走到桌前,頭一扭:“不吃!吃不下。”
馬含光端了漱口的杯子,杯沿都要挨到她嘴邊,誘哄一般地順她話道:“好,不吃,先漱口。”
伍雀磬撇不開臉,一臉嫌棄把口漱了,眼疾手快見馬含光杯子換碗,轉頭便要走。
那人何等好身手,一臂便從後將她攬住,另一手持粥,聲音便挨著耳側,嘶啞的,就似要鑽進她的耳朵眼裏。“我煮了一個時辰,至少味道該是好的,師姐氣的是我,何須與自己肚腹過不去?”
“你煮了一個時辰?”伍雀磬斜過目光瞪他,“我不是讓你好生休息麽,你當本宮主是用肺說話麽,馬含光你起開,我不想理你!”
她推拒的幅度巨大,若換旁人,那粥早已端不住,唯那眉眼間甚是溫和、甚至不見惱意的馬含光卻仍將它端得極穩,湯汁不濺。哦不,濺了一滴,燙了馬護法手腕,燙了伍雀磬的眼。
她心疼,卻見他望來,頓時回了他記冷眼。
馬含光垂眸低歎了聲,索性舀了一勺粥進口,湯匙與碗隨手放去了身後桌麵,並步朝伍雀磬而來。
伍雀磬還在想:你敢?!然而對方已捏她下巴,嘴唇順勢堵上了她的嘴。一霎那,一股雷殛般的電流席卷全身。那人的唇從不會這樣燙,口腔也從未如此得溫暖,伍雀磬怔愣著甚至未曾躲,牙關也忘了咬——都是粥!她想著,便被對方順勢將那口粥喂了進來。香桂的氣息頃刻漫溢,順喉下流,一路溫熱入腹。
伍雀磬雙手便保持著抵住馬含光前胸的姿勢,直至他略撤了身,留了半個指甲蓋那樣咫尺的距離,笑問:“如何,是不是有胃口了,嗯?”
他由鼻腔裏哼出的那個“嗯”,香氣繚繞的,柔軟的,令伍雀磬的心今日第無數次地顫了又顫。
“想讓我一直這樣喂你麽?”明顯就是仗勢威脅,經了馬含光的口,卻竟似抵額相吐的情話。“來,過來吧。”他勾她的腰,半是脅迫地將人押回桌邊。
伍雀磬僵著臉,有些放棄般地聽天由命。馬含光坐來身旁,端粥於手,垂眸輕攪幾下,勾唇淺笑:“剛好,不冷不燙。”
他舉勺喂她,伍雀磬裝個樣子東躲西避,最後還是乖乖張嘴咬住了調羹頭。
馬含光笑讚:“這才乖,吃飽才有力氣同我生氣,不是麽?”
伍雀磬冷哼,從第一口清粥勾動了味蕾,她便已然餓了,否則才不妥協。而那粥裏綿密芳香的口感,竟還帶著馬含光方才清淺一吻的悠長韻味,仿似是那花香,又仿似不是,明明無處不在,卻又淡薄得難以捉摸。伍雀磬拚命忍下想要咂嘴回味的衝動,於馬含光的笑望中一口接一口將粥吃得精光。
“是有些淡了。”他探身來舔她唇角的清汁,在她大發雷霆前便又坐直回去,問,“今晚想吃什麽,我做給你。”
“不要。”吃飽了,果然還是應該繼續戰鬥。
“好,不要。”馬含光竟也沒糾纏,探出的手穿過她臉邊發絲,手心將她大半臉頰慢慢托住,略停頓稍許,笑著望入她的眼,“那便由我來決定菜色。”
“馬含光,”她見他笑得歡,納悶,“我怎麽以前沒發現你臉皮厚過城牆?”
他不以為意,將人拖去梳妝,又從後將人抱住,這回抱得有些久,銅鏡裏能映出他繾綣似水的一抹笑痕:“對不起……害得師姐擔心,我已知錯,師姐若要氣,氣我便是,卻不可再拿自己身子賭氣。”
伍雀磬哼:“我才不賭氣,我氣的就是你。”話畢甩甩袖子走了。
……
傍晚一踏上武王峰,廖宮主便被侍衛請去了崖邊飛來石上所建的涼亭。
月滿中天,亭中已擺好酒席,伍雀磬上前一步,愣了愣。那玉盤中擺的蘿卜似的兩個比翼雙飛的是……鴛鴦?隔壁那盤……是鸞鳳?她左顧右盼找到了琴瑟、化蝶的擺盤……正中還有鍋沸在火上的燉盅,伍雀磬取長勺撈了撈,呃了聲,盅裏大小食材但凡能撈起的,便全被切割成了心形,就連那一口一個的菌菇,正當中也被人鏤刻上了一顆心。
伍雀磬丟勺,手捂臉,自語:“傷眼……”
“喜歡麽?”忽有人自身後發聲,伍雀磬被嚇得尖叫,後仰,被端菜回來的馬含光單手托腰扶住。
“喜歡麽?”
伍雀磬看了眼菜,很想笑,又要擺出正經嚴肅:“馬含光,你明知故犯是吧?”
“不喜歡麽?”他卻把那彩蔬碼成的花開並蒂雙手舉在她眼前,真誠又期待的眼神望住她,“真的不喜歡麽,嗯?”
伍雀磬心裏大叫“你別逼我”,麵子上卻冷冷淡淡地一屁股坐去石凳:“休想我會原諒你。”
“其實我也未吃過什麽好東西。”他開始為她斟酒布菜,淡淡笑道,“所以做來做去都不過眼前幾樣,師姐若不喜歡,不妨坦言相告。”
這話說得……伍雀磬道:“也沒有不喜歡,就是……咦,我做什麽同你廢話!”她憤憤不平吃了幾口菜,待端酒時,忽聞:“那明日的親事,真的作罷了麽?”
伍雀磬的手登時滯住,人也頓住了,好一會兒才將那杯中酒一飲而盡,辣得直想咳,仍舊道:“你此刻不宜成親。”
“若隻成親不洞房呢?”
伍雀磬發懵,好生不易清醒些:“不成,你這人不老實。”
“何謂不老實呢?”他去握她擱在桌上的手,“若單單隻這樣牽著你呢?”
伍雀磬抽手:“少得寸進尺,我都還沒同你算賬,說好的再無欺騙再不隱瞞,你問你自己做到了麽?我怎麽跟你說的,有事要告訴我,你攝元功心法不全的事為何不告訴我?還有,身體吃不消為何不對我說?!馬含光,我是要與你長長久久的,你呢,你來者不拒那時可有想過日後?!”
“日後?”那人輕聲笑了笑,“我等師姐已等得耐心全無,日後,是何時呢……我不想等。”
“所以你對我的態度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伍雀磬簡直被氣得胸口疼,“想不到隻有我一人是在傻乎乎期盼天長地久……是啊,你等得耐心全無,但我又何嚐不是?我知你不是真的迫切至此,你隻是不想叫我失望,可不論你初衷為何,那身體傷了就是傷了,來日少掉的一日就是少了,或許再也補不回來呢……馬含光,難道你真的不在乎是否有白頭偕老之日,難道於你眼中,所能見到的就隻有這眼下的短短貪歡?!”
她將要哭出來,馬含光起身蹲來她麵前,抬手憐惜地撫她額發,如墨眼瞳溫和又痛惜地望著她,柔聲:“是我錯了,師姐說得對,誰不希望白首偕老呢……”
伍雀磬粗粗噶噶地問:“那你以後還敢再犯麽?”
他搖頭,眼雖如夜洞黑,但卻有比那亭角月色更為皎潔與柔軟的清暈:“不犯了,再也不犯了。師姐別氣了好麽,我們不氣了,好不好?”
伍雀磬一顆心將要被融化了,粗聲粗氣道:“那好,那我……明日暫且嫁給你吧,可先說好——”
“不許洞房。”馬含光替她補全,張手摟住她,喉中傳出沉緩又沙啞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