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草原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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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北地區W市。

    草原的獵獵西風將最後一點彌漫的硝煙卷走,路麵上是一道一道裝甲車碾過的痕跡,深淺交錯。有幾輛掛著B軍區牌照的吉普車開過,揚起一陣沙塵。演習已經結束,A師各單位正處於休整之中。天暗沉下來,已近傍晚,野戰炊事車也開始工作。

    幾個工程兵正在拆卸師指前的防禦工事,師長劉向東一把掀開帳篷的門簾,大步向裏麵走去。政委高翔不在,幾個中尉正在收拾東西,演習結束之後他們就要從這裏撤走了。

    劉向東一眼就瞥見那個站在指揮係統前凝視地圖的顧淮越,不禁笑了,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演習結束了,導調中心江處長打電話過來說席司令明天到,今晚先不急著撤。我尋思著咱們得準備些什麽。”

    “沒事,席司令不喜歡擺譜,不需要特殊待遇。”

    劉向東哈哈一笑,帶著山東男人特有的豪爽:“行,聽你的。”

    顧淮越掀開帳篷走了出去。此刻的草原靜極了,若不是來來往往的一色綠和那尚未拆除完畢的防禦工事,很難看出這裏剛剛經曆了一場軍事演習。好多戰士由於勞累過度倒地就睡,夜晚的草原上是很冷的,政委高翔正忙著把人喊起來,無奈一個一個都跟糨糊似的,根本扶不起來。

    顧淮越說:“先讓他們歇歇吧,他們太累了。”

    高翔無奈地點點頭,他看著麵前這位比他年輕了十幾歲的人笑了笑:“我聽說你跟D師的沈孟川是一個軍校畢業的,這麽打,會不會狠了點,可有損你儒將的風範?”

    “應該不會,這人還是有點骨氣的。”

    沈孟川跟他是同年兵,隻是從軍校畢業之後沈孟川就到A師師偵營當兵,隨後從A師進了D師,一路青雲直上到參謀長的位置。近來又因為D師的人員調動,上麵又安排他做了D師的代理師長,成了D師的第一把手。此人行為比較狂傲,在上一次對抗演習中也是A師跟D師打,本想是走個過場,當靶子讓首長高興高興,結果沈孟川用一個團就吃掉了A師配屬作戰的加強團,絲毫不為老部隊留情麵。

    這一次雖然也是常規的對抗演習,卻是A師的雪恥之戰。

    顧淮越收回神,又回到指揮部裏,給家裏打了一個電話。李琬在那頭喋喋不休,他手指一邊敲擊桌麵一邊耐心聽著:“對了淮越,珈銘跟著嚴真住到她家裏去了,你要想兒子了,就打小真的電話。”

    老太太在那頭喜上眉梢。

    這小家夥跟嚴真的關係是越處越妙了,上次在她那裏住了一晚上,這個周末說什麽也還要過去。老太太自然樂見這幅場麵,收拾收拾東西就把他送了過去,全然沒察覺小朋友臨走之前那狡黠又得意的眼神。

    這頭的顧淮越聽了老太太的話隻是沉吟了下,掛斷電話,沉默了幾秒,又讓通信員接通了另一個號碼。

    電話那頭嘟聲響了將近三十秒才被接起:“誰呀?”

    “是我,奶奶。”後麵兩個字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吐出。

    “小顧呀?”奶奶驚喜道,而後又有些遺憾地說,“哎呀,你打得可真不是時候,小真剛帶了珈銘出去。”

    “出去?”他眉頭微微一皺,“去哪兒了?”

    “說是出去玩兒兩天。”奶奶笑,“你要有事啊,就打嚴真的手機吧!”

    出去玩兒?八成是小家夥又纏著嚴真要去哪兒了。所以說,太了解兒子也不是一件好事。

    顧淮越搖搖頭,轉身又接了嚴真的手機,結果讓他有些意外。那頭傳來的女聲告訴他:對方已關機。

    顧淮越忽然有一種不太好的預感。

    C市火車站。

    在人滿為患的候車大廳裏,打扮可愛的小朋友正笑嘻嘻地牽著嚴真的手,排隊等候檢票上車。

    看著蜂擁的人群,嚴真可沒小家夥那麽好的心情,她的心裏還是有幾分沒底的。這種毫無理智、沒頭沒腦的事,對嚴真來說還是平生頭一回。

    顧珈銘同學眨眨眼:“老師,我們怎麽不坐飛機呀?”

    小家夥要求還挺高。嚴真回答說:“坐火車更容易看風景。”

    小朋友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看著漸漸往前挪動的人群,笑得更燦爛了。坐上了車,爸爸就不遠了!

    G省境內鐵路線綿延曲折,沿途有許多美麗的風景。顧小朋友剛上車的時候還對著窗外一閃而過的景物咋咋呼呼,等到火車駛入G省境內時,累了一天的小朋友已經沉沉地睡著了。

    嚴真默默地看著窗外漆黑的一片,伴隨著車廂內一陣陣綿長起伏的呼吸聲,她完全沉靜了下來。她對火車有種莫名的親切。小的時候父親每次探親,都是坐火車回來,每到那一天,她就早早地等在火車站,奶奶就告訴她,火車的這一頭是家,那一頭是父親。

    對鋪是一位帶著一個一歲大嬰兒的女人,她將孩子哄睡,看著嚴真說:“你也是帶著孩子出遠門吧,小家夥挺可愛的。”

    嚴真笑了笑,借著車廂內微弱的光線低下頭細細打量顧珈銘小朋友天真無邪的睡顏。她曾透過小珈銘去回憶他的樣子,清俊淡漠,可是一旦站在那裏,便是挺拔的軍姿,不可撼動。

    再有多久就要見到他了?等等吧,等到演習結束,她一定會帶著珈銘去見他。

    演習基地是在W市的一個小縣城裏,來之前她問過馮湛,距離他們演習地點最近的是S鎮,她決定帶著珈銘先往那裏去,等到演習一結束,馮湛會立刻通知她。所以說,馮湛是唯一一個被她拉下水、知道他們去向的人。若是讓顧家二老知道,後果當然難以想象。

    早上六點火車順利抵達W市。嚴真拉著顧珈銘下車,冒著清冷的晨風,尋找汽車站。

    小朋友是睡得正香的時候被嚴真叫醒的,此刻鎖著一對小眉毛問:“嚴老師,咱們這是去哪兒呀?”

    “去汽車站。要去找你爸,咱們還得坐汽車。”

    小朋友嘴巴又撅起來了:“真麻煩。”

    嚴真被凍得腦仁疼,再加上小家夥這麽一抱怨,心裏別提多亂了。

    也幸好汽車站通常離火車站都不太遠,一個拐彎,嚴真就看見了標著“汽車站”三個閃金大字的牌子了。嚴真高興不已,立馬帶著小朋友去買票。

    許是兩人運氣好,十分鍾後就有一輛開往S鎮的客車。嚴真買好了票,拖著小朋友上了車。

    這是顧珈銘小朋友從小到大第一次坐客車,一上車他就新奇不已地到處摸摸碰碰。嚴真見狀不免覺得好笑,伸手把他按在了座位上:“坐好。”

    “嚴老師,我們一會兒就能見到爸爸了嗎?”小朋友睜著大眼睛問道。

    “嗯。”她揉揉小朋友的腦袋,微微一笑,“馬上就能見到了。”

    由於是早班車,所以車子開動時車上的人還是寥寥無幾。飽睡了一夜的小朋友此刻精神了,興致勃勃地看著窗外,而嚴真卻有些昏昏欲睡。她看了一眼小朋友,緊握住了他的小手。

    長大之後,她很少有這樣的長途旅行了。她還記得小時候跟著父親一起去部隊,舊式的綠皮車,人擠人的車廂,她就這樣握著父親的手,在他的膝頭睡得香甜。盡管一晃都過去這麽久了,可這些情形一想起來竟還清晰得恍如昨日。

    看來,有些記憶無論怎樣都是抹之不去的。嚴真緩緩一笑,靠著座椅閉上了眼睛。

    車子勻速行駛在西北草原的土道上,原以為能一路順利地抵達S鎮,不料就在嚴真半睡半醒時,車子忽然一陣顛簸搖晃,司機堅持了一會兒還是把車停了下來。

    嚴真因為慣性向前倒去,腦袋一下撞到了前排的座位。她吃痛地揉揉腦門,睜開眼睛望向窗外,一望無垠的草原讓她有瞬間的失神,反應過來之後才發現問題的嚴重性,因為司機不走了。

    “下車吧。”司機吸口煙,淡淡地說。

    全車人包括她們兩人在內共四個人,都愣在了那裏。小朋友童言無忌,好奇地問:“這裏就是S鎮?”

    司機苦笑著說:“車子拋錨了,往前走不了了。”

    “車子壞了?”小朋友眨眼問道,還是有些不相信。

    嚴真看小朋友一眼,無奈地點了點頭。

    得,這下好了。下車,步行!

    嚴真一手牽著小朋友一手拿行李,步履緩慢地走在黃土小道上。要是此刻有個鏡頭對準嚴真和顧珈銘,照下來的絕對是兩張無精打采的臉。因為一眼望去,這條路根本就看不到盡頭。

    走著走著小家夥忽然眼睛一亮,低頭去捯飭他的小包,嚴真疑惑地看著他,不一會兒就有想去撞牆的想法。小朋友又拿出了那張不知所雲的地圖!

    嚴真努力,努力控製住想要暴走的想法,從他的小包裏撈出兩個墨鏡,一人鼻梁上架上一個。

    “幹嗎?”小朋友問,聲音明顯蔫蔫的。

    “防曬!”

    小朋友撅撅嘴,忽然眼睛又是一亮,指向遠方:“車!”

    鏡頭再一轉,是兩張表情截然不同的臉。一張麵無表情,另一張則興高采烈。與上張不同的是,這回兩人坐在了車上,是的,騾車!

    看著樂嗬嗬跟車夫套近乎的小珈銘,嚴真不由得覺得自己野外生存能力還不及這位小朋友。她拍拍他的臉蛋,正了正他的帽子:“珈銘,怎麽老是把帽子戴歪?”

    小朋友揚了揚下巴:“牛氣唄,多酷呀!”

    嚴真差點沒被口水噎著,看看這車,再看看這人。牛!簡直了!

    她緩過氣來,說:“你給伯伯說咱們要去哪兒了嗎?”

    “說了!”小朋友拍胸脯,“老師你放心吧!”

    不論是小朋友還是嚴真,都是頭一次來這裏。看著廣袤的草原和偶爾一兩戶人家房頂上冒出的炊煙,嚴真都會感歎,為什麽會選在這樣一個祥和的地方進行軍事演習呢?

    這個問題,估計她永遠不會懂。

    嚴真淡淡笑了笑,上前問車夫:“師傅,這天都黑了,還有多久才能到啊?”

    師傅操著不熟練的普通話說:“馬上馬上。”

    說著又走了一會兒,等到天完全黑了下來的時候,嚴真終於看到了前方有亮光閃現。可她依舊有些疑慮,因為這亮光太微弱了,不像是一個鎮。有冷風吹來,嚴真縮了縮脖子,摟緊了小朋友。趕了一天的路,小朋友也累了,依偎在她的懷裏:“到了嗎?”

    “快了。”她控製著自己的聲音,努力讓它聽起來很平穩。

    果然,嚴真說完這兩個字車子就停了下來。

    “到了?”嚴真睜大眼睛問。

    車夫憨厚地笑了笑,指著不遠處的大門說:“軍營,不讓進。”

    軍營?!車夫竟然直接把他們送到了軍營?嚴真驚詫無比,可冷風吹得她的腦子嗡嗡的,她拽住顧珈銘的手,問:“珈銘,你怎麽跟伯伯說的?他怎麽直接把咱們給送到這兒了?”

    小朋友被風吹得迷亂了眼睛,揉了揉眼,看著嚴真嚴肅的表情,聲音不自覺地軟了幾分:“我說,我爸爸是當兵的,我要找他!”

    果然!嚴真狠狠拍了額頭一下,她是糊塗了,萬事真不能指望這個小家夥。現在這個地方是哪兒還不知道呢。車夫在那頭拉騾子準備離開了,嚴真正想拽住車夫再問個究竟的時候,忽然有數道光線從遠處的營區射了過來,有人群在燈影裏晃來晃去,有些微的聲響,卻並不喧鬧。借著這微弱的光線,嚴真看清楚了營區裏停放的一輛輛車,還沒等她想出點什麽,身邊的小朋友忽然鬆開了她的手,衝到前麵大叫一聲:“嚴老師!坦克車!”

    嚴真慌忙去捂他的嘴,可是顯然已經晚了。因為瞬間,有數道更強烈的光線從四麵八方向他們射來。他們,無所遁形。

    顧珈銘小朋友顯然被嚇了一跳,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一陣陣犬吠聲由低到高從遠處傳來,嚴真趕緊回神,把小朋友護在身後。

    隻見又一道強烈的手電筒光線向兩人射來,嚴真伸手擋住眼睛,隱約可見一個人牽著一條犬,向他們兩人跑來。

    “幹什麽的?”一道帶著口音的男聲傳來。

    嚴真撤下手臂,半眯著眼睛,看清了來人。是一個士官,在強光下肩章上那道粗杠尤為明顯,手裏牽著的那條軍犬正對著他們狂吠。嚴真感覺到珈銘拽她衣服的手緊了緊,隻好忍住恐懼:“不好意思,我們是從外市過來的,路上車壞了,才讓這位師傅……”她轉頭尋找車夫,結果發現車夫早牽著騾子走了,嚴真頓了頓,隻得回過神,硬著頭皮問士官:“敢問,這是哪裏?”

    士官上下打量了他們一眼:“不知道這是哪兒就亂闖?”

    一句話,說得一大一小兩個人都低下了頭。

    士官肅聲道:“這裏是五三一團的草原駐訓場。”這個駐訓場裏駐守了一個班,專門看守輸油管道,為來往車輛提供補給。三麵設防,其中有一麵是借助灌木叢自然屏障。

    原來如此。嚴真在心裏默默一盤算,努力微笑:“那請問,S鎮還有多遠?”

    士官聞言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抬指指了個方向:“十二點方向。”

    “啊?”嚴真幾乎是脫口而出的,這麽說S鎮在完全相反的方向?

    或許是察覺到她的想法,士官頗有些不忍地點點頭:“你們來錯地方了。”

    嚴真有些喪氣地看著小珈銘,一股沮喪感從心底湧起。士官看著他們也不說話,兩廂正沉默著,忽然一個兵從遠處跑過來,對著士官敬了一個禮道:“班長,D師今晚要在咱們這兒會個餐,您看怎麽安排?”

    “你說怎麽弄,往好裏弄唄。前幾天補給車剛過來一趟,揀好的來。”

    原來這個士官是班長。

    小兵領命而去,剩下班長跟他們兩人大眼瞪小眼。

    小禍害眼珠子一轉,看著麵前的班長:“叔叔,您也是當兵的吧?”

    對著可愛的小朋友,班長的麵部表情終於有所鬆動:“難道我這一身軍裝是假的嗎?”

    得到他想要的答案,小朋友得意洋洋地笑了:“我爸爸也是穿軍裝的呢。”

    “你爸爸是?”

    “我爸爸是顧淮越。”小家夥驕傲地宣布,瞅了瞅班長的軍銜,更加驕傲了,“我爸爸肩膀上有好幾個星星呢。”

    班長的表情瞬間變了。嚴真趕緊拉了拉小珈銘,不讓這小家夥顯擺了。她充滿歉意地看看班長,隻見班長刷地站直,直挺挺地給她敬了一個禮:“嫂子好。”

    嚴真瞬間蒙了,這,這是怎麽回事?

    看著嚴真的表情,班長同誌滿臉尷尬地放了下手:“嫂子,對不起。”

    嚴真:“……”

    班長老耿紅著臉向嚴真解釋了一番,嚴真總算明白了過來。

    這個草原駐訓場隸屬的五三一團是A師的一個團,對於師參謀長的鼎鼎大名自然是早已聽說。不過參謀長的家屬,這個駐守草原的班卻是從來沒見過。班長老耿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剪了板寸的腦門,又喝了聲還在叫著的軍犬,帶著她們向裏麵走去:“真是不好意思啊,嫂子,我沒想到我們草原三班還能來軍屬,這簡直太意外了。”

    嚴真尷尬地抽了抽嘴角:“是啊,來到這裏也很意外。”

    “正好今天演習結束,D師一小部分退到了我們827,他們那邊有車,看能不能把你們送到咱們師的指揮所去。”

    嚴真有些意外:“演習已經結束了?”

    老耿笑了笑,露出兩排大白牙:“嗯。”

    “那、那你們參謀長,他們在哪兒?”

    老耿張望了一下,指了指那邊的九點鍾方向:“就離S鎮不遠,十幾公裏的路程。不過距離咱們這兒可就遠了,得七八十公裏呢。”

    嚴真頓時眼前一黑,好不容易緩過來,她又問耿班長:“那些在這裏的是?”

    “是D師的人。”

    耿班長說,一把推開門,首先一排的吉普車和裝甲車就閃花了嚴真的眼,這裏的人全是D師師指揮所的人,正在準備著一會兒的會餐,人來人往地擦肩而過。幾個軍官從他們身邊走過,眼睛裏都不約而同地露出一絲詫異。耿班長和他們笑著打了招呼,又對嚴真說:“嫂子,咱們進去吧。”

    耿班長帶著他們走到一個屋門前,伸手敲了敲門,不一會兒一個上尉從裏麵走了出來,耿班長連忙敬了一個禮,問:“沈師長在不在?這裏有個情況需要匯報一下。”

    上尉皺了皺眉:“有什麽事,跟我說。”

    耿班長看著嚴真,躊躇了一下,正在猶豫著說不說,一道低沉的男聲從屋裏傳來:“什麽事?”伴隨著聲音而至的是一道黑影,嚴真抬了抬頭,直視著這個壓迫感極強的人——沈孟川。

    耿班長站直了身子,又敬了一個禮,將事情的原委說了一遍。沈孟川認真聽著,一雙烏黑的眼睛不時地向嚴真和珈銘看來,那裏麵帶著深深的探尋,抑或玩味。

    “A師參謀長顧淮越的家屬?”沈孟川淡淡重複著,向麵前兩人投去了銳利的視線,“怎麽這副樣子?別是騙人的吧?”

    嚴真氣結,小朋友也瞪了他一眼:“你才騙人呢!”

    沈孟川低頭看著小家夥,忽然笑了下:“張齊,電話連線A師的指揮所,讓他們顧參謀長趕緊來接人。這待遇啊,演習一結束就迫不及待地跟家人團聚。”

    嚴真皺了皺眉:“是我們自己來的,他不知道。”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果然,沈孟川眼中的笑意更濃了。

    耿班長看無插話的餘地,抓了抓腦袋跑出去準備會餐了。偌大空蕩的房間,隻剩下他們一大一小與沈孟川對陣,身後還不時傳來張齊連電話時的低語。

    沈孟川撈了一個椅子坐下,又向嚴真揚了揚下巴:“你們站著不累嗎?坐吧。”

    嚴真瞥他一眼,跟珈銘挨著沙發邊坐下,神情有些戒備。

    沈孟川輕鬆地笑了笑:“你們不用緊張,說起來我跟顧淮越還是同一個軍校畢業的同一年兵,這點交情還是有的。保證把你們安全送到953去。”說完點起一根煙,小珈銘頓時應景地打了一個噴嚏。

    嚴真也微微一笑:“謝謝你,不過,可不可以把煙給掐了,孩子不能聞煙味。”

    沈孟川淡淡瞅了她一眼,倒還真把煙給滅了。不一會兒張齊的聲音傳來:“報告,953電話占線,接不通。”

    沈孟川頭也不回:“那就接他們的一團,不行的話就我們親自送。”

    張齊扯了扯嘴角,撥下一個電話,這回倒是通了。

    沈孟川看著嚴真:“A師的一團離我們這裏倒不是很遠,應該比953先到,你們就在這兒耐心等等吧。”說完拍了拍褲腿,向外走去。目送著他的背影,嚴真隱約覺得這個人有些怪。可這樣的念頭也就一閃而過,她太累了,正好趁這個工夫休息一下。

    沒過多久,外麵響起了喇叭聲,看來是接他們的人到了。

    上尉張齊這回含笑看著嚴真和珈銘,把這一大一小請了出去。

    沈孟川站在台階上,眉頭皺皺地看著眼前的少校:“你們團長呢,他怎麽不來?”

    四十多歲的少校輕輕鬆鬆敬了一個禮:“我們團長忙,就派我來了。”

    沈孟川回頭就喊張齊:“你怎麽跟他們說的?”

    “就說這邊有兩個人,要他來接一下。”

    沈孟川頓時語塞,向他們揮了揮手:“走走走,趕緊接走。”

    衝這態度,嚴真也懶得跟他道謝了,直接拽過小朋友,上了少校的車。

    少校一直沒說話,等到車緩緩開出827駐地時才正式地跟嚴真打了一個招呼。少校是薑鬆年,是一團下轄的一個營的副營長。他正了正後視鏡,從那裏麵對後排的兩個人笑了下:“我比參謀長大,嫂子就不叫了。”

    嚴真有些不好意思:“真是麻煩您了。”

    薑鬆年輕鬆地開著車:“沒事,剛剛那人是D師代理師長沈孟川。他是想我們團長親自來接的,這一場演習咱們師贏了,人家心高氣傲,多少有些不服。”

    嚴真眉目舒展開來。

    顧珈銘小朋友此刻精神了,站起來遙望著草原的夜色,不一會兒,肚子咕咕響了兩聲,頓時可憐兮兮地看著嚴真:“我餓了。”

    嚴真掏掏書包,抬起頭來:“我們的儲備糧食都讓你給吃光了。”

    小朋友頓時癟起嘴來。

    薑鬆年在前頭笑了笑:“忍一忍,馬上就到爸爸那裏了,讓炊事班叔叔給你做好吃的。”

    嚴真問:“還遠嗎?”

    “不遠了。”說著車拐過一個彎,直直地駛入953駐地。等車停穩之後嚴真牽著珈銘下了車,粗略地打量了一下,這裏跟之前的草原駐訓場沒有多大區別,此刻也正在會餐。

    “你們先在這兒等等,我去找找參謀長。”薑鬆年說,一個轉身,忽然就笑了,“說曹操曹操就到,你們看。”

    嚴真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隻見一棵大樹下站了幾個人,姿態挺拔,即使隱在暗影裏她也看得很清楚。薑鬆年小跑向那邊過去,而嚴真卻仿佛腳被定住了一般,一動不動。她這麽辛苦一路帶珈銘過來就是為了見到他,或許是太過焦急了,真到了見麵的時候,她發現自己連開場白都沒想好。

    顧淮越此刻對即將到來的“大麻煩”還未有預感。他跟劉向東站在一起,看著狼吞虎咽的戰士們微微一笑。這次可把這群年輕小夥子給折騰壞了,現在逮住飯都是不要命地往肚子裏塞。駐訓場的小馬跑過來向兩人敬了一個禮:“報告首長,會餐已準備完畢。”

    劉向東點了點頭,隨後拍拍顧淮越的肩膀:“淮越,喝兩杯?”

    顧淮越淡淡一笑:“奉陪。”

    他們的晚飯設在屋內,小馬正喜滋滋地看著A師兩位首長走向自己精心布置的餐桌時,一道驚天雷忽然在身後響起。

    “爸爸——”脆生生的童音。

    全場寂靜,寂靜。

    剛剛還埋頭苦吃的一幹戰士忽然都抬起了頭,視線通通投向聲音的來源——顧珈銘。

    麵對一個如此齊刷刷的注目禮,嚴真幾乎有著掩麵而去的衝動,可小朋友卻渾然不覺,一邊拽著嚴真的小指不讓她逃,一邊對著那個穿著迷彩服的高大背影喊:“爸爸——”

    小馬這回是反應過來了,而走在前麵的兩位首長也回神了。

    顧淮越起初有些不可置信,微微一頓,轉過身去。一道黑影迅速地站在他的麵前,端正地向他敬了一個軍禮,咧開嘴露出一口大白牙。

    薑鬆年笑著說:“參謀長,家屬已經成功給您轉移過來了。”

    而麵前這個男人的注意力顯然不在他這句話上,他的視線,全落在他後頭的兩人身上了。

    竟然是嚴真和顧珈銘!

    顧淮越眉峰一彈,大感意外。眼瞅著兩人還往吉普後頭躲,顧淮越不禁咬牙,還躲呢,在場能看見的人都看見了!

    他看了看劉向東,什麽話也沒說就轉身大步向前走去。走到一半,忽然想起了什麽,他停住腳步,背過身去,看著眼睛睜成銅鈴大的戰士們。而戰士們也很識趣,都紛紛繼續埋頭吃飯,膽大的隻敢拿餘光往那邊瞄幾眼。

    參謀長的老婆!他們這可是第一次見!

    顧珈銘和——嚴真。

    看著這兩個人,顧淮越眯了眯眼睛。

    小朋友被他看得有些緊張,不由自主地向嚴真靠了靠。而嚴真此刻也是故作鎮定,要讓她透過那麵不改色的臉去窺探他的情緒,難度還真不是一點半點。

    顧淮越背著手,垂眉審視兩人片刻後,終於開了口:“果然。”

    短短的兩個字,引得嚴真和顧珈銘齊齊抬頭看著他。顧淮越頓了頓,掃了兩人一眼,才徐徐說了下半句:“每次一有不好的預感,就準得跟來一個大麻煩。”

    顧珈銘和嚴真識相地低頭不語。顧淮越禁不住抬指揉了揉太陽穴,頭疼,真的頭疼了。睜開眼,看見小朋友正小心翼翼地翻著眼皮瞅他呢。這會兒倒是知道怕了?顧淮越淡淡掃他一眼:“顧珈銘!”

    聲音低沉得讓小朋友登時就打了一個寒戰,好不可憐。

    “誰的主意?”

    都直接點名道姓了,還問誰的主意。小朋友撅撅嘴,沒說話。

    嚴真也覺得自己該說點什麽了,她握了握他的小手,抬起頭來:“顧——淮越。”她琢磨著喊出他的名字,下一秒就看見他的視線向她看來。她努力不被他眼中未來得及斂去的氣勢嚇倒,輕聲說:“珈銘餓了……”話一出口,連她自己都覺得毫無氣勢,可是還得接下去:“所以,你要訓,還是等一會兒吧。”

    顧淮越淡淡地凝視著她,白皙的一張臉上,有趕夜路後的狼狽和疲倦,隻是神情卻是淡定的、隱約的,還有一絲緊張。

    他看著兩人拉開的架勢,忽然覺得有些好笑。他的年齡都有這兩人的年齡加起來那麽大了,再一板一眼地跟他們置氣,就太讓人笑話了。

    想了想,他俯下身,表情嚴肅地看著顧珈銘,一動不動。直到小朋友架不住,開始亂動時,他才站了起來,就手彈了彈小朋友的腦袋瓜:“先吃飯,吃完飯再收拾你!”

    小朋友癟嘴了,而嚴真,卻終於鬆了一口氣。

    “小馬。”

    一旁的班長小馬適時地湊了上來:“參謀長,這飯?”

    “再簡單做幾個熱菜,拿些饅頭。”回過頭,顧淮越問道:“行嗎?”

    垂頭喪氣的兩人還敢說不行嗎?被俘虜的人是沒有資格要求夥食待遇的!

    小馬動作很利索,沒過多久,菜就端了上來。

    一份土豆絲,一份番茄炒蛋,外加一小盤兒牛肉切片。顧珈銘拿著饅頭吃得不亦樂乎。小朋友平時飯量不大,可是今天已經迅速地消滅了兩個饅頭了,嚴真頗有些擔憂地看著小朋友向第三個饅頭開進,再這麽吃下去,還能睡得著嗎?

    小馬還殷勤地問:“夠不夠,不夠夥房還有饅頭,我給小家夥再拿幾個?”

    嚴真趕緊拒絕了小馬的美意。

    劉向東用腰帶甩了小馬一下:“別一看見有嫂子就瞎殷勤,你以為這小家夥一次能吃十二個饅頭不眨眼嗎?”

    小家夥忙裏抬頭,含著滿嘴的饅頭抗議道:“等我長大了,我也能!”

    劉師長新奇地嘿了一聲,看著小朋友直樂。

    嚴真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拍了拍小家夥的腦袋,要他適可而止。今晚的飯嚴真沒吃上幾口,本來是餓的,隻是好像餓過了,胃裏有些不舒服,便沒有食欲。

    過了一會兒,小朋友終於吃飽了。他放下筷子,揉著鼓鼓的肚皮問道:“爸爸呢?”

    “嗯?”

    讓小朋友這麽一問,嚴真才發現自從進來之後就不見顧淮越的身影。她站起身,剛想起去外麵看一眼,就看見顧淮越提著一個飯桶進來了。

    他看了嚴真一眼,又將視線落在顧珈銘身上。小家夥被他看得有些發毛,他越是盯著小家夥瞧,小家夥越是閃躲,心虛全寫在臉上了!

    “困不困?”

    “困。”小朋友異常配合地來了一個哈欠。

    顧淮越哼了下,招呼小馬帶他去收拾好的值班室睡覺。本來駐訓場的住宿就緊張,忽然一下子多了兩個家屬,不得不臨時把值班室騰出來。

    嚴真跟著小珈銘一起起身,顧淮越抬頭,忽然喊住了她:“先等一下。”

    嚴真隻好又坐下,看著他把飯桶放到自己麵前,直覺著說:“我不餓。”他剛剛一直在外麵,怎麽會知道自己沒吃飯?

    “是粥。”他頭也不抬,“胃不舒服了,可以喝一點。”

    “你,你怎麽知道?”

    嚴真沒能繼續說下去,因為她早就知道他這人的觀察力有多敏銳了。顧淮越動作輕緩地盛著粥,門簾忽然被撩開,小馬的腦袋擠了進來:“嫂子,嚐嚐吧,加了糖的。”

    呃?門外竟然還有人在聽牆腳?嚴真無語,而顧淮越見怪不怪地扯了下嘴角,將粥遞到了嚴真的麵前:“喝吧。”

    凝視著那碗粥,嚴真嘴唇微微一彎,拿起了勺子。

    值班室。

    因為鋪了幾層加厚的墊子,所以行軍床躺上去感覺不是那麽單薄了。小朋友蓋著兩層被子,弓成小蝦米的姿態安然入睡,而嚴真卻有些失眠。

    她掀開床頭的窗簾,安靜地凝視著草原的夜色,有風掠過,帶來低低的呼嘯聲。駐訓場內有一排昏黃的路燈,透過這層薄薄的光線,嚴真幾乎可以看見不遠處哨崗裏站崗的士兵,挺拔的軍姿,仿似長久佇立草原的一棵樹。望著眼前陌生的一切,她忽然很想出去走走。

    這麽想著,她就起了身。先是替小禍害掖了掖被角,將睡時蓋在身上的軍大衣披上,然後推門而出。

    她盡量做到輕手輕腳,可是關門的時候還是砰的一聲響,嚴真嚇了一跳。過了一會兒安靜下來,她才敢邁出步子。

    草原,真靜。草原,也冷。

    嚴真緊了緊身上的大衣,站在一棵大樹下,從這裏望去,一輛輛莊嚴威武的裝甲車停在那裏。雖是沉默著,卻餘威仍在。嚴真下意識地不去靠近,隻站在這裏,靜靜地看著,看著這個隻存在於他的世界裏的東西。這些於她,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

    沿著小路走去,是一排排整齊的營房,應該是有些年頭了,借著微弱的光芒都可以看出來破舊。忽然前方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她遲疑地抬頭,看見一道拉長的身影從前麵走了過來,手中的手電筒發著淡淡的光芒。

    那人似是感覺到了前方有個沉沉的身影佇立在那裏,用手電筒掃了掃前方,瞬間便四目相對了——是顧淮越。

    顧淮越看到她隻是怔了一秒,隨後拿著手電筒,不急不緩地走了過來,看著縮在軍大衣裏的她,低聲問:“怎麽出來了?”

    嚴真看著他,好久才緩過神來:“我睡不著。”說來她也覺得奇怪,明明是累了一天了,一沾上枕頭就該睡了,沒想到躺在那裏,卻隻是默默出神。

    “是不是床的問題?”顧淮越想了想,“珈銘睡相不好,不行的話再加一張床。”

    嚴真搖頭:“不是的。”她笑了笑,“我就是,忽然想走走。”

    顧淮越心念微動,剛想說些什麽,一道光線就向他們射來——是哨兵手中的手電筒,嚴真下意識地用手臂遮擋,隻見顧淮越輕輕做了一個手勢,那道光便迅速消失了。

    “夜間不要輕易走動。”他低聲說,“有哨兵站崗,很容易驚動他。”

    “嗯。”嚴真答,默默地跟在他身後,神情有些尷尬。不過尷尬之餘,她倒是沒想到要問他為什麽這麽晚了他還不睡。

    其實顧淮越本是快要睡著的,結果聽到了樓下傳來的響聲,怕有不對,便起身跟了下來。行軍床有些窄又有些硬,她睡得不好是理所當然的,顧淮越也沒再多說什麽。他頓下腳步,回頭看了看嚴真,嚴真被他這突然的注視看得有些莫名其妙。

    “你喜歡看星星嗎?”

    “啊?”

    “那邊有個戰士們修的觀星台,想去看看嗎?”

    “不回屋嗎?”

    “睡不著就走走吧。”顧淮越說,“聲音小點就好。”

    愣了一下,嚴真微微一笑:“好。”

    雖然起了觀星台這樣一個美名,可實際上就是簡單壘砌的一個石墩。嚴真坐在那裏,抬頭看著滿天亮晶晶的星星,忽然就覺得心情豁然開朗起來。顧淮越跟著她一起坐下,在這樣寒冷的夜晚,他卻隻穿了一件迷彩作訓服。

    “不冷嗎?”

    “習慣了。”他說,“我曾經在西藏當過兵,海拔四千米以上,比這裏冷得多。”

    他在西藏當過兵?在那樣苦的地方當過兵?嚴真一時覺得難以相信。

    “在那裏夜間是真的冷。”顧淮越說道,眉目間有陷入回憶之中的人才有的溫和。

    “那豈不是看不到夜晚的星星?”

    “看得到。”他說,“一抬頭就是。”

    嚴真幾乎下意識地抬頭,滿天繁星又一次不期而遇,一種奇妙的感覺油然而生。她忽然笑了:“今天我第一次坐騾車,一路趕過來隻埋怨路太遠草原太大,卻忘了抬頭看看。”

    這樣的美景,也是可以給人安慰的。

    “辛苦你了。”顧淮越說,“珈銘這個孩子被家裏寵壞了。”

    “沒事的。”嚴真笑了笑,說,“是個小孩子都渴望跟父母一起過生日的。”

    過生日?顧淮越一怔,然後又失笑不已:“小崽子,理由倒是找得挺好。”

    嚴真有些不解地看著他,顧淮越沒好氣道:“他的生日在四月。”

    換言之,她被騙了,被一個七歲的小毛孩給騙了。

    嚴真一時無語,抬頭看天上的星星,哪一個亮晶晶的都像小朋友眨著的狡黠的眼睛。過了會兒,嚴真笑了一下,莫名地有些輕鬆。“其實,我可以理解小家夥的想法。”她說,“小的時候,父親離我很遠,那時我最大的願望,也是見他一麵。”

    顧淮越偏過頭去,對上她一雙透著明晃晃笑意的眼眸。嚴真微微頓了一下,說:“我的父親也是一名軍人。”

    顧淮越聞言微微一挑眉頭,這對他來說算是意外了。

    嚴真有些不好意思,卻又有些掩不住的驕傲:“雖然我父親的軍銜並沒有多大,但是也算具備了職業軍人的一大特質之一,那就是長年不在家。父親生前在一個洲際導彈旅當兵,在一個營任副營長。我小的時候就盼著父親能有一天陪我過一次生日。那時候的我很不理解他的忙碌,後來父親就告訴我,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說到這裏她笑了:“你說,當兵的是不是都喜歡拿這個當借口?”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仿似喃喃自語。顧淮越偏了偏頭,看著她低垂著頭,神情有難得一見的迷茫。良久,他說:“不是借口。”

    嚴真抬起頭,視線與他對上。

    “你的父親是一位合格的軍人。”

    嚴真沉默了下,半晌後,低聲說了兩個字:“謝謝。”

    在部隊裏,休息可以說是最奢侈的一件事。盡管A師在已經結束的演習中大獲全勝,可不過早晨六七點中的光景,這群士兵就起床進行日常的晨練,絲毫也不放鬆。

    嚴真就是被那窗外傳來的鼎沸人聲吵醒的,坐在床上怔忪片刻,拉開窗簾,看向窗外。

    那群士兵剛剛跑完五公裏回來,正端正地站在駐訓場的正中央。師長劉向東站在最前麵講著什麽,顧淮越則遠遠地站在一旁,表情沉靜而嚴肅。

    靜靜地注視了片刻,嚴真放下窗簾,開始穿衣洗漱。床的另一邊是空的,小家夥大概早就起來了。而她睡得沉,竟然絲毫沒有察覺。

    她昨晚回來得有些晚了。現在想想嚴真會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她竟然能跟如此寡言的一個男人在深更半夜裏看星星?如果她稍有一點少女情懷,大概會覺得那是一件浪漫的事了。

    嚴真笑著搖搖頭,手捧清水開始洗臉。

    水溫不算太高,嚴真咬牙堅持著洗完。忽然聽見屋門吱呀一響,一個小身影從門外麵鑽了進來,是顧珈銘小朋友。

    她瞥了他一眼,見小家夥撅著嘴,似是有些不高興:“怎麽了?”

    小朋友坐在床邊,嘟嘴說道:“爸爸說,吃過早飯就要回家。”

    “那不挺好?”

    “好啥呀。”小朋友白她一眼,“就咱倆回家!”

    嚴真失笑:“你還準備讓爸爸跟咱們一起回家呀?他忙著呢。”

    小家夥癟癟嘴,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小馬把早飯送了進來,嚴真忙安排小朋友吃早飯。吃完早飯沒多久就聽見外麵傳來了直升機的轟鳴聲,嚴真出門一看,有一架直升機降落在不遠處的空地上。顧淮越和劉向東都在外麵等著,嚴真走出去的時候,正碰上從樓上走下來的高翔高政委。高政委昨晚去了導演部,今天早上才回來的,聽人說昨晚來了家屬,還是顧淮越顧參謀長的,頓時就來了興趣。他正了正帽子,看向嚴真:“是淮越的家屬吧?”

    嚴真看了高政委一眼,點了點頭。高政委和藹地笑笑:“不用緊張,我是A師的政委高翔,你好。”

    嚴真跟他握了握手。

    “我在A師跟淮越一起工作了那麽久,他的家屬來倒是第一次。這裏條件不好,照顧不周的地方你還得諒解。”

    嚴真簡直有些受寵若驚,趕緊搖頭道:“沒關係的。”她有些尷尬地笑笑:“是我們來的時候不對。”

    高政委搖搖頭,看見遠處遙遙向他們走來的幾個人,知道時間不夠多寒暄便笑道:“軍區席司令來了,是淮越的老首長,你要不要跟著出去看看?”

    “我?可以嗎?”嚴真拿不定主意。

    “走吧。”

    席少鋒此行是由A師所屬集團軍軍長趙岐山陪著。一下飛機,便看見了等候的眾人,劉向東眼疾手快地給首長一人遞上去了一件大衣,被席少鋒一手揮開了。

    “草原風大,司令您就穿上吧。”

    席少鋒站直,一雙眼睛瞪著他:“什麽玩意兒,不穿!”

    劉向東苦著臉看向顧淮越,顧淮越點了點頭,示意他少安毋躁。席少鋒身體不好,這點就算軍區裏知道的人也不多。還是在上一次軍演開始之前,他與劉向東一起去了一趟軍區,正巧碰到來給他檢查身體的保健醫生。這個保健醫生之前跟過顧老爺子一段時間,寒暄了一段時間,不小心就把席少鋒的病情給透露出來了——肝癌,早期。

    趙岐山跟在席少鋒後頭:“這次你們可把D師打得夠慘。”

    劉向東朗聲道:“演習就是旨在檢驗廣大指戰員和官兵的作戰能力,不發揮出來,怎麽叫檢驗?”

    “那不按照演習計劃走是誰的主意?”

    劉向東一噎,這主意首先是一團長提出來的,但也是經過他這個當師長的批準的。怎麽也脫不了幹係,一團長的原話:“不想把演習當成演戲,劇本都給你設定好了,還打個什麽仗!”

    “這也好啊,給D師提個醒,要注意靈活機動。”顧淮越說。

    趙岐山登時就橫了他一眼,席司令卻是笑了,回過頭看看這個手下唯一的儒將:“你這小子,還是那樣,平時悶頭不語,算計人可厲害得很。”

    顧淮越淡笑,沒說話。

    高政委遠遠地向席少鋒和趙岐山行了一個軍禮。席少鋒衝他點了點頭,視線卻是落在他身邊一個小人的身上。隻見這小家夥頭戴一頂貝雷帽,兩隻眼睛明燦燦地盯著他也不怕生,就這麽直接看著,充滿了好奇。“這小娃是誰家的?”他直覺著很眼熟,在哪裏見過一般。

    高政委笑了笑,想開口介紹,可是一瞥見孩子他爸還杵在那兒就改口了:“可不是我家的。”

    席少鋒扭頭看看劉向東:“你的?”

    劉師長笑著搖搖頭:“我可沒這榮幸。”

    席少鋒視線最後落在顧淮越身上,臉上有些不可置信,偏巧那人還淡定地點了點頭,來了句:“我的。”

    席司令頓時就笑了,俯下身,捏捏小朋友的臉蛋:“別說,看出點像來了。”

    顧珈銘看著麵前這個老爺爺,同樣有麥有星,怎麽看著比自家的爺爺就和藹多了呢,尤其是他還拍拍自己的臉蛋問:“小家夥,跟誰一起來的?”

    小家夥一翻眼皮,瞅瞅這個席老爺爺又瞄瞄自己的老爸,一個表情和藹親切,一個沒有表情。不得已,退後一步,把藏在高政委身後的某人給揪了出來——嚴真。

    一身迷彩服和一頂寬大的帽子將她的臉遮去了一半,可嚴真還是有些不好意思,攏了攏頭發,向席司令微鞠了個躬:“是我帶他來的。”

    話一出口,就立馬說明了她的性別——是女的。

    席少鋒一震,摘下大簷帽,看向嚴真,又看看顧淮越:“這是,你媳婦?”

    顧淮越瞧了嚴真一眼,點了點頭:“珈銘纏得緊,嚴真就帶他過來了。”

    嚴真有些緊張地看著席少鋒和趙岐山,手不自覺地握緊了小家夥的爪子,握得小家夥的眉毛都皺了起來,但硬是沒敢喊疼。因為麵前這群人的表情都好奇怪,看起來,就首長老爸還算正常。

    席少鋒凝視著嚴真,片刻,出人意料地說了三個字:“好,好,好!”

    嚴真被他這三聲底氣十足的好字嚇了一跳,眼皮子跳了一下,就看見席少鋒向她伸出手來:“你好。”

    嚴真趕緊握住他的右手,厚厚的繭,硌得手疼。眼看著席少鋒和趙岐山向屋裏走去,嚴真輕呼出一口氣。

    顧淮越落在了最後麵,跟嚴真說:“席司令是我的老首長,不用緊張。”

    嚴真看著他,點了點頭。顧淮越俯身整了整珈銘的衣服,對嚴真說:“現在暫且還送不了你們,如果願意的話你們可以在這邊走一走,我安排了個列兵陪你們。”說著招呼昨晚站夜崗的列兵小張過來。

    “你陪你嫂子在這裏轉轉。”

    “是!”小張敬了一個禮,露出一個靦腆的笑。

    嚴真也徐徐一笑,目送著顧淮越離開,才收回視線說:“走吧。”

    十一月末的草原溫差非常大,一早一晚總是要捂得厚厚的。嚴真看著小張一身單薄的迷彩就忍不住感歎了,經過訓練的確實不一樣,身體素質壓根兒就不是一級別的。也別看小張是一年兵,這走路都像在踢正步。嚴真笑了,一邊看著小家夥不讓他亂跑,一邊問小張:“小張,你這樣走不覺得別扭嗎?”

    小張不解地看著她,嚴真笑意更盛,囑咐他:“放輕鬆,放輕鬆。”她慢慢地跟在他身後,四周環視這遼闊的草原。這算是一個意外的假期,在C市已經習慣了忙碌的生活,到了這樣茫茫無邊的草原,心裏竟輕鬆下來。

    “小張,草原下雪的時候是什麽樣呢?”她忽然好奇。

    小張習慣性地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我是新兵,還沒見過草原的雪。”

    “期待嗎?”

    小張點了點頭,多說了幾句:“我老家在南方一個不常下雪的地方,這是我頭一次來北方,所以想看看這裏的雪。聽班長說這裏的雪下起來就幾天幾夜不停,一下雪我們就辛苦了。因為我們全靠團裏每星期送補給,下雪了團裏的車就不好過來了。”

    原來如此,她注視著麵前這個還未褪去年少稚嫩痕跡的新兵:“小張,想家嗎?”

    “說不想是假的。”小張低下頭,可沒過多久又抬了起來,表情透著堅定,“可我也不後悔來這裏。”

    嚴真笑了笑,繼續向前走去。她忽然有些好奇,顧參謀長當新兵時是什麽樣子的呢?在海拔四千米的高原之上,他的生活會是怎樣呢?會不會也想家——

    打住,打住打住!她想多了!嚴真捂住臉,讓自己趕快收回了思緒。

    又在草原上轉了一會兒,嚴真和小朋友打道回府。

    回到駐訓場時,正逢顧淮越換好衣服走出來。那身筆挺的製服讓嚴真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席司令走了?”

    “剛走。”席司令此行比較匆忙,而且D師那邊還有更多的工作要做。也難怪趙岐山趙少將走之前對他們說了這樣一句話:“你們可給添了一項重要的思想工作。”顧淮越回過神,對上小家夥一雙明亮亮的眼睛:“顧珈銘同學,吃飽了也睡飽了?”

    小朋友拽了拽嚴真的手,小腦袋撇到了一邊,沒搭理他。顧淮越哼一聲,用手中的腰帶敲了敲小家夥的腦袋,力度不大,可是顧珈銘小朋友還是團了一張包子臉出來,怒目瞪了他一眼。

    劉向東見狀忙走過來,拍了拍顧淮越的肩膀:“差不多了行了啊,可別大訓,指不定這小家夥得哭鼻子。”

    顧淮越可沒好氣兒,這小崽子沒別的特點,就是臉皮厚,俯下身,替他正了正戴歪的帽子:“訓皮實了都,我倒想看他哭一回。”說完,指頭立馬被抓住咬了一下。鬆開後,顧珈銘小朋友笑得得意洋洋,看得在場的三位大人頓時忍俊不禁。

    吃過早飯高政委要去一趟霍致遠所在的一團,演習雖然結束了,可還有許多工作得他們這幫師裏的領導來安排。幾個人忙得不可開交,可就算這樣顧淮越還是抽出了時間親自開車送他們去機場。

    一路上,顧珈銘小朋友都是蔫蔫的。嚴真坐在前排,透過後視鏡看到小家夥耷拉著腦袋,提不起興趣的模樣,有些心疼。他也許是累了,昨天為了見爸爸,把勁頭都透支了。

    “珈銘,冷不冷?”嚴真柔聲問他。

    “不冷。”小家夥低頭擺弄著他那把折損的舊槍,語氣悶悶地回答。

    收回視線時,恰巧碰上後視鏡裏顧淮越的視線。隻見他淡笑了下,搖了搖頭。他已經習慣了這樣的離別。隻是嚴真忽然有些想問他,看到他們,或者是看到顧珈銘的那一刻,有沒有一點喜悅的感覺?恐怕更多的是驚吧,她苦笑。

    抵達W市的市中心時已經是中午十二點了。顧珈銘小朋友小睡一覺醒了過來,第一個感覺就是餓,肚子的咕咕叫聲應景響起。小朋友難得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後腦勺,一雙眼睛在看到近在咫尺的肯德基爺爺時頓時亮了起來。

    “爸爸,我要吃這個!”

    “不行。”顧淮越果斷否定,將車子停在了一家風味酒店前。打開車門,看見小家夥撅著的嘴巴就勢彈了下他的小腦袋瓜:“垃圾食品,成何體統。”

    顧珈銘瞬間怒目相視了。

    嚴真為了安撫了小家夥的怒意,點了幾道他平時愛吃的菜。她胃口不是很好,隻是因為待會兒要坐飛機,稍稍吃了一點。顧淮越停好車子跟嚴真打了個招呼就向對麵的商場走去,說是去買些東西。小朋友是真的餓了,一邊吃炸香雞一邊吮手指頭,還不忘問:“爸爸呢?”

    嚴真揉揉他的腦袋:“你爸爸說出去一趟,等下就回來。”

    果然,剛吃完飯,顧淮越就回來了,一身軍綠常服,分外紮眼。

    “吃飽沒,顧珈銘同學?”

    顧珈銘揉揉肚子,瞪了此刻分外討厭的爸爸一眼。顧淮越摸摸他的小腦瓜,嘴角微微翹起著。嚴真明白,在這離別的時候,他也不忍再教訓這個愛搗亂的小崽子了,她看著他:“你不吃點東西嗎?”

    顧淮越搖搖頭:“走吧。”

    顧淮越把車停在了機場外麵,領好了登機牌,手裏提著一個黑色的袋子向等在候機大廳的嚴真和顧珈銘走來。他將機票交給嚴真,然後俯下身,表情嚴肅地看著顧珈銘。

    正在喝飲料的小朋友頓時打了一個冷戰,向嚴真靠了靠。嚴真有些不明所以,可是從顧淮越的眼神裏就可以看出,他此刻應該處於柔和的模式,不會找小朋友什麽碴。他眼中的笑意很明顯:“顧珈銘同學,下次可不準這樣提前不打招呼地跑來了。”

    “想給你個驚喜唄。”小家夥撅嘴。

    顧淮越沉默幾秒,哼了一聲:“是有喜,但更多的是驚。”

    顧珈銘小朋友又耷拉下腦袋,眼前就忽然出現了一份意外的驚喜——是一把嶄新的玩具槍,跟之前那把一模一樣!頓時,兩隻眼睛就笑得眯起來了。

    顧淮越微勾唇角,早在小家夥在車後座折騰那把破杆子槍的時候他就看見了,那是他買給他的生日禮物,被小朋友弄壞了還跟人家打了一架。這些他都知道,他也知道,這些事情都是嚴真幫他粉飾了太平。

    他抬頭看了嚴真一眼,她正柔和地笑著,臉頰邊有兩個淺淺的酒窩。

    “爸爸,你為什麽送我禮物?”小朋友一邊組裝槍一邊問。

    顧淮越接過來,三下五除二給他裝好了,遞給他的時候說:“生日禮物。”

    “咦?”小朋友抬頭,瞬間想起來了,捂起了嘴巴。

    嚴真看了眼對峙著的父子,笑了笑,捏了捏珈銘的臉說:“顧珈銘小朋友,喜歡這份禮物嗎?”

    小朋友刷地一下,臉紅了。

    “回去之後要乖乖地聽話,要是又闖禍了,關你禁閉。”

    “知道啦。”小朋友這次答得很乖,笑眯眯的樣子很討喜。

    顧淮越輕笑出聲,與嚴真視線相遇時,眼角有來不及遮掩傾瀉而出的柔和光芒。嚴真一怔,亦是緩緩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