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筠靜靜地等著她說話。

    “你怎麽來了……你給我出去！”

    唐母有些激動道。

    梁筠沒動, 他先彎腰朝唐母鞠了一躬, 然後抬起頭, 麵色平靜地看著她。

    “伯母，對不起, 打擾到你了。我來這裏，是有些事想跟您談談。”

    他語氣謙卑，手裏還貼心地抽了一張紙巾。唐母想到剛剛自己暈倒在地時, 是梁筠及時出現，把她扶了起來。不知想到什麽, 她臉色有些難看地坐回沙發裏。

    “你想說什麽就直說。”她漠然道, 目光望著桌上的盆栽。

    梁筠輕輕頷首，道：“伯母, 當年的事, 我想再跟您道一次歉, 對不起。我父親的所作所為我一力承擔, 您想怎麽樣罵我都可以。”

    唐母沒說話，她臉色有些蒼白：“你當年已經道過歉了, 現在又來對我說這些，是為了阿敘？”

    “是。”

    梁筠沒否認，他看著唐母, 目光真誠而堅定：“我知道, 沒有您的允許, 唐敘不會跟我在一起。所以我請求您, 給我們一個機會。”

    “你憑什麽認為我會給你機會？”唐母掀起眼皮, 冷冷看著他：“我就這麽一個兒子，你覺得我會同意他跟一個男人在一起？”

    “我知道。”梁筠抿了抿唇，眼神明亮而堅毅，“唐敘是您的全部，但您應該不會希望您兒子過得不快樂吧？”

    “他過得怎麽樣，我比你清楚。”唐母不悅道。

    梁筠笑笑，“也許我們了解的都很片麵。”

    他看著唐母，目光沉靜，輕聲道：“我曾經以為我跟他分開，會讓他過得更好，可現在我才發現我錯了。伯母，你知不知道，他這五年，過得有多辛苦，他從來沒對您講過，是嗎？”

    唐母的眸子動了動，她握緊手掌，沒有說話。

    的確，唐敘從不會跟她談起自己的工作。即使是在他事業最消沉的那段日子，他也隻是終日待在房間裏，沉默地看著窗外。他們是最親密的母子，但有許多話，唐敘仍然不會對他說。他的痛苦、折磨、煎熬，他內心最隱秘的東西，並不會分享給她。

    “你想說什麽？”她看著梁筠。

    “我想說的是，我有能力讓他過得幸福，讓他不這麽辛苦。”梁筠深深看著他，目光裏有乞求和希冀：“我知道您沒辦法忘記我父親對你們造成的傷害，但我願意用下半輩子來補償。我會盡我所能對唐敘好，也會盡我所能跟唐敘一起孝敬您。”

    唐母垂眸看著桌上的藥瓶，沒有說話。

    她想起第一次見到梁筠，他手裏提著一大堆補品，有些靦腆地站在門口，笑著跟她說阿姨好。他跟唐敘在一起那幾天，她從沒見自家兒子笑得那麽開心過；還有唐父住院的時候，他同樣寸步不離地陪在唐敘身邊，她讓他走他也不走；她早就知曉梁筠的性格，骨子裏，他和唐敘其實是非常相似的，同樣為了感情可以不顧一切，也同樣為了感情能放棄任何東西。

    五年了，她以為梁筠早忘了跟自家兒子這段少不經事的感情，以他的相貌和人品，談一個門當戶對的女友應該是極簡單的事。可她沒想到，五年過去，他對唐敘的感情仍然沒有變，甚至願意卑微地來這裏乞求她。

    唐母沉默良久，輕輕歎了口氣。

    “你走吧。”她似乎是累極，半閉著眼睛，疲憊地靠在身後的靠枕上。

    梁筠不懂她的意思，他站在原地，躊躇道：“伯母，我——”

    “我想一個人待著，你先走吧。”

    梁筠看她神情疲憊，不放心道：“要不我先送您去醫院看看？”

    “不用了。”唐母知道自己的情況，臨近期末，她的課業也加重不少，本來就上了年紀，加上最近缺乏休息，才會又出現眩暈的老毛病，去醫院無非也是開藥吃，沒什麽必要。

    梁筠聽她這麽說，也不好勉強，朝她點了點頭，才猶豫著離開。

    等梁筠走後，唐母才站起身。她看了眼窗外黑沉的天色，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拉開抽屜。最上麵是一張鑲嵌著全家福照片的相框，她把相框拿出來，手指輕輕撫摸著右側男人熟悉而陌生的麵容，眼中漸漸有了濕意。

    老唐，你當時要是不那麽固執，該多好……

    唐敘的手機響起時，剛從回申城的大巴上下來。他本來就心神不寧，手機鈴一響，又看到屏幕顯示唐母的來電，頓時神色緊張地攥緊了手機。

    “秋陽，你等我一下，我接個電話。”他朝徐秋陽擺了擺手。

    “沒事，司機還沒到。”徐秋陽幫他拿著背包。

    唐敘走到一邊，十二月的申城格外寒冷，他站在冷風中，輕呼了口氣，才接起電話。

    “媽。”

    “阿敘，睡了嗎？”是唐母溫柔的聲音。

    唐敘搖了搖頭：“沒睡呢。媽，你找我……還有別的事嗎？”他有種預感，這個電話跟梁筠有關。

    “我確實有些事想跟你說。”唐母瞥了眼床頭唐父的黑白相框，垂下眼道：“阿敘，這件事，其實媽媽早該跟你說了，我一直沒告訴你，希望你不要生媽媽的氣。”

    “什麽事啊？”唐敘故作輕鬆地笑了笑：“不會是你找了新對象，沒跟我說吧？”

    唐母被他逗笑了：“你這孩子，說什麽呢。”又很快恢複平靜的神色，眼底也染上了一絲內疚。

    “媽媽是想跟你說，當年你爸去世，其實……並不是被梁筠的父親給刺激的。”

    唐敘神情一僵，幹澀道：“媽，你這是……”

    “是你爸他自己——”唐母重重地歎了口氣，這個秘密她憋在心底太多年了，終於要說出來的這一刻，有種難言的解脫感。

    “你爸他之前身體就不舒服了，我讓他去醫院，他一直沒去，非說自己沒事。然後正好又出了你那個事，你爸氣得不行，那天在你寢室跟你談完，他就說要給你點教訓，隔天非拖著不去醫院，就是想讓你看到他生病，讓你內疚。可沒想到，梁筠的父親那個時候正好上門，你爸起來沒多久身體就不舒服了，他見到你爸的時候他剛好發病，還是梁筠的父親叫的救護車……”

    “雖然你爸去世跟梁筠的父親沒有關係，但是他的態度確實太傲慢，還寄那種照片到家裏來。你爸走得又倉促，我就想，這個誤會不解釋也行。畢竟我也不想看到你跟梁筠在一起……”

    “阿敘，對不起，媽媽騙了你這麽多年……”

    “你能原諒媽媽嗎？”

    唐敘攥著手機，聽完唐母的話，他整個人都陷入茫然和呆滯中。直到唐母低低的啜泣聲將他的神智拉回。

    “媽……”他一開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極為幹澀。他感覺眼睛刺痛，整個世界在他眼前仿佛變成了一片充滿迷霧的草坪，處處都是讓他心驚膽戰的陷阱。

    “你沒有對不起我，你不用責怪自己。”他低下頭，看著腳下的水泥路麵，喉嚨裏像被一團熱血堵著：“是我的錯，讓你們這麽為難，讓爸冒這麽大的險，甚至賠上了自己的性命。”

    “阿敘……”唐母生怕他鑽入死胡同，慌忙勸道：“你不要多想，這不是你的錯。你爸會去世，跟任何人都沒有關係，是他自己平時太不注意身體——”

    “媽，我還有點事，先掛了。”唐敘打斷她。

    不等唐母回應，他就掐了電話。這是第一次，他在唐母麵前有這麽失禮的舉動。

    唐敘看著變暗的手機屏幕，他眨了眨眼，抬頭看了眼天空。

    一顆星子也沒有，城市的夜晚，隻有高樓上五彩的霓虹燈照亮天際。

    他深深吸了口氣，冷到徹骨的空氣鑽入肺裏，刺激著他的五髒六腑。他忽然感到一股遲鈍的疼痛，從心髒最深處傳來，像把刀子，一下下地剜著他的血肉。

    他錯怪了梁筠，他一直都錯怪了他……

    他為自己做了這麽多，而他，什麽都沒有為他做過，而且還理所當然地站在受害者的位置，一次次的將他的真心推開……

    “唐哥，誰給你打電話了？”徐秋陽看他突然蹲在地上，連忙跑過來。

    唐敘把帽子往下拉了拉，遮住自己的臉，他蒼白地笑笑：“沒什麽，工作上的事。”

    “那你蹲在地上幹嘛？”徐秋陽不解，他分明在唐敘眼底看到了一閃而逝的悲傷。

    “有點冷，蹲在地上可以減少散熱麵積。”唐敘又掏出口袋裏的口罩帶上，他看向徐秋陽，微笑道：“司機到了？”

    “嗯，就在門口，我們直接出去就行。”

    “那走吧。”唐敘站起身。

    回去的路上，唐敘裹著外套，靠在車窗上，沒有說一句話。

    徐秋陽不傻，他知道那個電話對唐敘肯定非常重要，不然短短的幾分鍾內，唐敘的改變不可能這麽大。

    “唐哥，你看一下這個地址，對嗎？”徐秋陽讓司機先送他回小區，他坐在副駕駛，轉頭跟唐敘核對地址。

    唐敘露出一雙眼睛，輕點了下頭。

    車廂裏又是一陣沉默。徐秋陽看了眼表，正猶豫要帶唐敘去哪裏吃飯時，後頭便響起一個低低的聲音。

    “秋陽，不好意思，晚上我沒辦法陪你吃飯。我想先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