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五 狼煙起於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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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十七年前的那場大戰過後,混亂無度的蒼陽就成為了弱肉強食,陰謀血腥的發源地。這塊大部分時間都灰蒙蒙的巨大荒原像是一頭蟄伏的巨獸,覬覦著東方毗鄰的富庶帝國。

    而鴉雀嶺,就是這頭凶獸初現猙獰的一顆獠牙。

    才清明了片刻的黃沙校場很快又被一層猩紅的霧氣所覆蓋,這沙場上到處都是已經烏黑幹涸的血跡,遠遠望去,像是一朵妖豔的黑薔薇。

    花朵正中,是被六頭白狼死死咬住的少年。

    這些體型碩大的白狼如同一團團風雪,帶著自極北冰原而來的寒意,將嚴冬的氣息注入少年的骨髓。少年的眉宇掛上了淡淡的白霜,身上的脈絡,也逐漸變成了幽藍的顏色。

    白狼的到來讓戰場上冬意更濃,帶著狼頭麵具的牧狼人饒有興趣的打量著傷痕累累,卻依然沒有絲毫表情的少年,疑惑道:“中了冰狼毒,五髒六腑包括血液都會被逐漸凍結,到這個地步還忍著一聲不吭的人我還真沒見過,莫非你不僅是個瞎子,還是個啞巴?”

    少年抿了抿他那沒有血色的雙唇,用些微嘶啞的聲音答道:“原來是大名鼎鼎的堵山牧狼人,你養的這些專門用來獵殺修行者的冰原狼妖,真是名不虛傳。”

    “看來你不是啞巴。”牧狼人嘴角上揚,狼頭麵具下的目光是毫不掩飾的貪婪。

    “我也不是瞎子。”

    少年說罷,睜開了眼睛。

    師爺與少年說話的時候,少年沒有睜眼,大漢揮刀劈向少年的時候,少年沒有睜眼,後來少年衝進人群屠殺的時候,依舊沒有睜眼。如今他被六隻狼妖縛住身體,冰毒入體,他終於睜開了雙眼。

    牧狼人愣住了,因為他看到了一雙紫色的妖異眸子。

    那種讓人心悸的紫色,好像要把人吸進深淵一般。

    與此同時,難以名狀的氣息從少年身上升起,他趨近冰點的經脈中有一股股熱流複蘇。這些不斷流竄,急劇壯大的熾熱元氣消融了冰狼毒,讓那六頭把利齒死死嵌入少年身體的冰原狼妖畏懼的鬆口後退,低聲嗚咽起來。

    牧狼人詫異的看著他豢養的白狼,忽然發現這些狼妖的狼吻竟是已經一片焦糊!

    於是他驚懼的望著少年,他看見少年黑發無風亂舞,赤裸的上身上大大小小的創口冒出白煙,然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

    修行者明曉理法,求真問道,共有明道,洞世,尚賢,淨晟四大境,每大境又分下,中,上,巔峰四小境。修行者突破一小境,則會五感通明,身魂凝練,而突破一大境,便會脫胎換骨,體內頑症隱疾,舊病暗傷都會回複大半。牧狼人明道巔峰修為,感知已很是敏銳,但突破一大境的神妙之處,他隻聽人講過,未曾親身體會,如今見少年居然在絕境中破境,一時有些失神。

    “我從星州一路求戰,於軫州參軍,至雙蓮鎮,自明道至今兩年有餘。鴉雀嶺一戰雖元氣盡失,卻頗有所得。苟活三十餘日,日夜悟道,輔以元氣焚煉己身。今日重返沙場,便是要洞察世間,再戰八方。”少年聲蓋四野,宣告著自己獲得了新生,也宣告了一些人迎來了終結。

    鴉雀嶺的校場腥氣撲鼻,少年宛如降世魔神。幸存下來的草寇們想退,匍匐著的狼妖們想退,但在一名洞世境修行者毫不掩飾,肆無忌憚宣泄的元氣風暴麵前,他們又如何退得。

    少年深吸一口氣,胸腹響起風雷之聲,他雙手如勁矢,刹那扼住身旁兩條狼妖咽喉。牛犢子大小的白狼在他手中如同弱小不堪的幼獸,發出斷斷續續的哀嚎,滾滾濃煙帶著刺鼻的焦臭從巨狼體內升騰而起,它們沉重的身體急劇的幹癟,萎縮,變成黑黑的一團。就像是剛掌勺的廚子將菜做糊了一般,已然看不清是什麽事物。

    黑煙繚繞上青天,那是焚狼所起的煙,自然是狼煙。

    狼煙起於何方?

    狼煙起於大荒。

    上一次在邊境看到這孤直的長煙,還是當年日暮皇帝禦駕親征,率領八位龍將,連同百萬赤龍大軍一路西進。時過境遷,一晃眼過了將近二十年時光,如今的狼煙卻非當時的柴薪所製。

    不知若是當年的皇帝看到這一幕,是否會撫掌讚歎:好一個軍中少年郎,破敵屠狼正輕狂!

    不過須臾,兩條狼妖已經以讓人不忍睹目的方式斃命。剩下的四隻也沒了再戰之力,紛紛退回到牧狼人身邊。牧狼人盯著少年手中已經幹枯的兩張狼皮,一語未發,顯得有些木訥,但他泛起血光的雙眼卻表明他正處於暴怒之中。

    牧狼人緩慢抬手,摘下一直戴在臉上的狼頭麵具。麵具下是一張野性,桀驁,卻異常年輕的臉,看起來也不過隻是一名少年。

    “我父親原本是輝耀座下堵山狼王,母親是鴉雀嶺一普通婦人,我還出生沒有多久,父母便雙雙死在你們日暮的屠刀之下,自幼與這六頭狼妖相依為命,如今你痛下殺手,就如殺我血親,縱使你境界在我之上,我也要讓你明白激怒我是什麽樣的後果。”

    牧狼人彎腰伏地,氣息變得暴烈。他身上肌肉開始急速膨脹,撐裂衣衫,他的牙齒變成獠刀,交錯閉合。無數細小的白色絨毛鑽出他的體表,蓋住他的皮膚,那條原本已經彎折的手臂,也在一陣筋肉的蠕動下完好如初。

    傳聞堵山牧狼人養著七頭巨狼,他出現時隻見到六頭,原來他自己,便是第七頭狼。

    少年紫色的眸子仍舊沒有一絲波瀾,他弓步架拳,冷聲道:“自己也是半個狼崽子,難怪把狼妖當血親,卻把這些年在堵山死掉的人當成畜生。”

    “是狼崽子又如何,家破人亡之時,救我的可是山上的白狼。”牧狼人咬牙低吼道:“這副模樣,你是第一個見到的,此戰過後我可能終生無法修行,但隻要能殺掉你,一切都值了。”

    “這一戰若是你贏了,那自然任你處置,若是我贏了,定要上你堵山,把你的狼窩搗爛,所有的狼崽子,全部扒皮抽筋,暴曬七日,永絕後患。”

    “看我宰了你!”少年的一席話激怒了牧狼人,他暴喝一聲,騰空而起,幾乎是帶著一連串殘影衝到了少年麵前,但是少年更快,隻見他屈指成爪,伸手罩住牧狼人麵門,以一股巨力阻住牧狼人下衝的攻勢,反手將他砸到地麵。

    牧狼人一聲長嘯,發力掙脫少年的臂膀,他顧不得自己半張臉已被少年手心的高溫毀去,再次撲向少年,爪牙並用,形成一片連綿不絕的攻勢,狂暴的元氣化作無形利刃,將身周數丈的一切事物盡數絞碎。

    少年麵對牧狼人近乎瘋狂的攻勢,不退反進,他雙拳迸發出黑色的火焰,向著那片元氣風暴衝去。二人隻攻不守,對手招數不躲不避,全然都是以命搏命的架勢。牧狼人每有一爪落在少年身上,必定帶下一片血淋淋的皮肉,而少年每有一拳擊中牧狼人,牧狼人身體的那一部分都會被詭異的黑色火苗吞噬殆盡。二人你來我往,劇烈的元氣碰撞都讓四周的牆壁坍塌,大地龜裂。被這兩股威壓震懾的動彈不得的眾人隻覺天旋地轉,心驚膽戰。

    這樣的纏鬥不知持續了多久,牧狼人和少年才從校場上分開。牧狼人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完好,有些地方甚至還附著著點點黑色的火苗,同樣少年身上也有著數十道可怖創口,有的已經深可見骨。隻是兩名十七八歲的少年,竟然戰鬥的這般慘烈。

    少年平複下有些紊亂的呼吸,讓熾熱的元氣包裹住他身上的傷口,將開裂的口子燒合到一起,避免失血過多。刺啦刺啦灼燒皮膚的聲音聽的人頭皮發麻,少年自己卻連眉頭都不皺一下。

    “你……”牧狼人還想說話,張口卻吐出一大鮮血,他終於堅持不住,跪倒在地,用幾乎快要變成焦炭的手臂支撐自己不要倒下。明道巔峰和初入洞世,終究還是有著天塹之別。

    少年檢查了下身上的傷口,基本全部都被炙烤成焦黑,他一步一步走到牧狼人麵前,抬腳,將牧狼人踩在腳下。

    “成王敗寇,我……無話可說,隻是,你不要殺堵山的那些狼,否則,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牧狼人的氣息越發的微弱,眼裏也沒有了最初的殘忍和野性,他艱難的扭頭去看不遠處那四頭低聲嗚咽的狼妖,褪去猩紅的眼裏似有水光蕩漾。

    少年麵無表情,他開口,聲音比這寒冬臘月還要冷上幾分。

    “我說過,我贏了,堵山上的狼全部都要扒皮抽筋。”

    “你好生惡毒!”牧狼人徹底的絕望,破口大罵起來。

    “斷脊之犬,還要狺狺狂吠?”少年腳下發力,牧狼人的身上燃起熊熊火光,黑色的火焰釋放著高溫,卻照不亮眼前的方寸。

    漫天塵灰飛向天際,隻留牧狼人怨毒的聲音還在人間回蕩。

    大戰結束,距離校場不遠處的一片林子裏,一個渾身罩在黑色大氅的身影目睹完整場戰鬥,準備轉身離去,但他隻剛剛踏出一步,便不再向前。

    隻見他漆黑如夜空的大袍忽然騰起無數黑色的煙塵,這些煙塵幻化成數十條大蟒,朝著他身側一丈的地方咄咄嘶鳴。

    “卯大人,還要藏到何時?”黑袍開口說道。

    “真是什麽都瞞不過申大人。”

    林間的樹枝隨著聲音的響起,像有了靈智一般糾結纏繞在一起,結成一個巨大的繭。木繭慢慢破開,裏麵走出一人,此人與黑袍同樣裝束,隻是身材較前者高大許多,最為詭異的是,明明是男子的聲音,他黑袍下的腹部卻微微隆起,好似懷胎孕婦。

    “不過是場尋常戰鬥,申大人為何屈尊前來觀看?”高大的“卯大人”問道。

    “原本並無興趣,隻是忽然感覺到卯大人過來了,有些奇怪這窮鄉僻壤居然有人能滿足卯大人的胃口。””申”答道。

    “果然什麽都瞞不過申大人。”“卯”又把先前的話強調了一遍,“這裏確實有一人讓我注意很久了,我準備今日再做最後的觀察,申大人若是有興趣,不妨同我一起看看,雖然隻是螻蟻般的洞世境,但著實讓人垂涎啊。”

    “你說的那人,似乎到了。”

    “申”撥下黑袍的帽簷,露出一張冰冷而俊美近妖的臉,他沒有去注意校場上多出的那個身影,深邃如星辰的目光落在了很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