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十八 功名 塵土 父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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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對雨,雪對風,晚照對晴空。
今日無雨無雪,有雲有風,還有朗朗晴空。
晴空之下,滿頭花白,一身戎裝的老人目光炯炯,他的身後,磅礴浩瀚的元氣此起彼伏,久久不能歸於平靜。
星邪和永夜都曾見過類似異象,知曉是尚賢境的修行者才能施展的無上手段。
白竹的父親,尚賢下境的羽將軍藤宮,終於通過催動天地烘爐,在最後一刻趕到了這裏。
“老將軍來的夠快。”墨麟將刀扛回肩上,饒有興趣的打量著這位十七年前曾與他並肩進入戰場的同袍,又想到馬上將要發生的事情,心中五味陳雜。
藤宮沒有去看伏地呻吟的兒子,他單膝跪地,抱拳沉聲道:“將軍先前的話,末將都聽到了,茲事體大,還望大人明察。”
“明察?你家公子心中所想,我一眼便知,老將軍從軍這麽多年,不會要壞了我日暮軍人的鐵律吧。”
“末將自蒼陽戰場歸來,垂垂老矣,這些年忙於修行,管教不力,才放任出這樣一個孽障。”藤宮痛心道:“隻是我就這麽一個兒子,還望大人看在我為國效力多年,允許子債父償,末將願效仿當年絞煉將軍,以身報國,戰死沙場。”
墨麟聞言淡淡掃了白竹一眼,用聽不出喜怒的語調說道:“你有位好父親。”
“父親不可!”白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腦中飛速搜尋著救命稻草,忽然他想到了什麽,欣喜喊道:“我來此是兵部的調令,尚書葉洪烈大人也曾過目,就算按軍法處置,也要將我押解回天啟城再行審判......”
“孽障,住嘴!”不待白竹說完,藤宮暴跳如雷,老將軍動了真怒,這一聲大喝竟震的白竹胸口激蕩,噴出一大口血來。
藤宮萬沒想到,自己這個天賦異稟,聰慧無比的兒子不僅毫無悔改之意,還會說出如此蠢話。兵部尚書雖然名義上負責日暮兵馬調動事宜,但二十八州的軍權實際掌握在八位龍將手上,白竹此番言論無異於代表兵部向龍將的無上權威發起了挑戰,眾目睽睽,哪怕墨麟將軍脾氣再好,也不會忍氣吞聲。
更何況當今兵部尚書葉洪烈乃是大元帥葉謫仙的父親,明喆的大伯。站在墨麟身旁的明喆臉色鐵青,恨不得上去撕了白竹的嘴。
“嗬,找了兵部尚書這塊靠山石,我墨麟說話就不作數了是吧,他兵部尚書什麽時候可以騎在我脖子上撒尿了?”墨麟語調依舊平穩,但字句都如重錘叩在人們心上,敲的心驚肉跳,畢竟是帝國支柱,畢竟是八龍將,因為擁有絕對的實力,說起話來不留任何餘地。
藤宮知道話已至此,再無回旋餘地,他深吸一口氣,雙目通紅,將自己一身鎧甲一件件剝下,極認真的疊好放在麵前,向著墨麟跪地叩首道:“白竹死有餘辜,隻求大人能夠寬限些時日,讓這孽障留個後代,將我血脈延續下去,一旦孩子出生,不勞大人動手,我親自取了這畜生的性命。”
“戰場上敵人要殺你,會給你留下血脈的機會麽,你兒子可曾給了那些死去將士留下血脈的機會?我日暮軍法錚錚,從沒有人情可講!”墨麟字句鏗鏘,手起刀落,一顆大好頭顱隨著白芒飛上天際。
兩聲悶響,白竹的腦袋和身體同時落地,藤宮拍去衣服上的灰塵,默默起身,他沒有說任何話,也沒有去看身後那具屍體一眼,就好像死掉的是個於己無關的人。
冬日的風兒忽的喧囂起來,鼓蕩起老人粗陋的布衣,也吹落了他用來束發的布帶,於是一頭白發隨風狂舞,人們看著那張揚的白色,覺得好生紮眼。
老年喪子,哪怕其子十惡不赦,可於父母來說,終究是件悲涼的事情。
“物色個生性純良的義子好好培養吧,就算我不出手,你兒子假以時日成了氣候,也會禍亂朝綱,株連到你。”
“白竹之死,咎由自取。我藤宮公私分明,大人按律斬我孩兒,我無話可說,今天我卸甲辭官,一生積蓄可盡數充公,還朝廷幾十年栽培恩情。隻是我再歸來時,就要以父親的身份,向在場的諸位好好討要一個說法。”
藤宮炭火般明亮的眸子環顧四周,被他掃視之人,都覺得體內血液翻湧沸騰,好像有一股燥意要把身體點著:他們的心髒劇烈跳動,想要突破胸膛,他們的麵色潮紅,仿佛可以滲出血來。不僅僅是普通的兵士,越是境界高深的修行者反應越是明顯,站在旁邊的明喆與藤宮對視一眼,鼻血便如蜿蜒的小蛇淌下,血液滴落在地,居然升起一縷青煙。
處之泰然,紋絲不動的墨麟沒有任何表情,開口說道:“你去蒼陽,我不攔你,但你還要回來尋死,那就怪不得我了。知道你恨不得將我千刀萬剮,再過不久天啟要舉行演武大會,你若能在那時登上龍將之位,我就把自己的性命賠給你。”
演武大會,登上龍將之位,墨麟的一席話讓滿場嘩然。縱然藤宮是尚賢境的修行者,官拜尋常人等望塵莫及的羽將軍,是可以被稱作傳奇的人物,但是距離象征帝國最巔峰戰力的八位龍將軍,還是差了十萬八千裏。
“謝將軍開恩。”藤宮似乎接受了墨麟的提議,收回目光,轉身向著國境線的方向走去,麵紅耳赤的眾人如釋重負,都在原地大口喘著粗氣,頭一次覺著凜冬的空氣竟是這般涼爽。
待藤宮走後,明喆才擔憂說道:“大人放走藤宮將軍,不會養虎為患?”
“尚賢下境的修行者,就算給他一年時間,怎麽也達不到上境。”永夜說道。
墨麟歎了口氣,搖頭說道:“你們有所不知,這位藤宮將軍身世淒慘,年幼時父母受盡欺淩,死在他的麵前,他跟哥哥相依為命,後來哥哥在別人府下做事,又被惡少活活打死,他便孤身一人參了軍,這位老將軍以恨入道,蒼陽之戰每有同袍戰死,他的修為就精進一大截,等到戰爭結束他已是尚賢境的傳奇修行者。往後太平盛世,他的境界便再難提升。如今藤宮獨子死於我手,剛才施展的能力‘沸血’之威想必你們都感受到了,估摸已經到了尚賢中境的門檻,我若出手將他誅殺此地,他拚著玉石俱焚的心態,讓你們爆體而亡也並非不可能,所以我隻能先將他安撫下來。”
墨麟苦惱的揉了揉眉心,接著說道:“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吧,真要是演武大會上把我宰了,也隻能說我技不如人,怪不得別人。”
不知不覺,時間已快到正午,關外的這場足夠茶館閑聊半年之餘的爭鬥也告一段落。城牆外的動靜鬧得再大,生活在雙蓮鎮的百姓們也是無所察覺。
在明喆的指揮下,兩名被捆的千夫長受了個不痛不癢的懲罰,就領了各自人馬回去了,邊防的將士們各歸其位,於是城外就隻剩了墨麟一行加上若南五人。
墨麟本以為雙蓮鎮的鎮長會帶著浩浩蕩蕩的大小官差出城迎接,誰想等了半晌卻連個人影都沒有看到,星邪他們不知墨麟心中所想,隻當他還有事沒有解決,也陪著他杵在城外發呆。
許是明白那位鎮長大概是不會出來了,墨麟有些尷尬的咳嗽兩聲,問道:“三個小子折騰了一上午,餓不餓?”
“早就餓了。”明喆用力拍下永夜的肩膀,說道:“這可是你的地盤,我聽說有家茶館的花生米配上他們自個釀的包穀酒,讓好多將士們讚不絕口。”
“還要配上說書先生的故事才叫享受。”永夜想到那家經常去的茶館,一晃已經一個多月沒過去了,忽然,他想起另外一件事來,向著星邪問道:“對了,小師弟你怎麽安排的?那個小崽子不老實的很,可別讓他惹什麽是非,得找個人好好管教。”
星邪點頭答道:“這次讓我來鴉雀嶺的信件還是小師弟寫的,我來雙蓮鎮以後第一件事就是去尋他,師兄放心,都安排妥當了,這還要感謝若南姑娘。”
若南聞言掩嘴輕笑起來。
“你笑什麽?”永夜奇怪道。
“小家夥住在我父親那裏,真是遇到克星了。我這位秀才出身的老爹除了打理政務,總算找到點生活的樂趣,了結了他一直想為人師的心願。”若南解釋道:“你們小師弟的字,寫的還真是不敢恭維。”
此時雙蓮鎮內一個栽著鬆竹的小院裏,兩鬢生出華發,身材瘦高的中年男子正注視著伏在案上寫字的小孩,雖然歲月在他的臉上留下了難以磨滅的痕跡,但還是可以看出他年輕時的清秀模樣。
十歲左右的孩童愁眉苦臉,鼓著粉嫩的腮幫,一筆一劃,口中還念念有詞。
“寡助之至,親戚畔之。這裏的’畔’字不是叛徒的叛。”男子出聲提醒道。
小孩聞言,有些賭氣的把手中的筆重重摔到桌上,發出“啪”的脆響。
“可不就是背叛之意麽,用個八竿子打不著的畔字,我看多半是古人寫錯字了。”
“那叫通假字,確實存在古人寫錯的可能,但這並不意味著你寫的就是對的。”男子答道。
“他寫錯了,我幫他改過來,他若泉下有知,也會感謝我的。”小孩做了個鬼臉。
“胡言亂語,傳承千年的經典豈是你說改就改的?無需多言,此句重寫十遍。”
“啥子喲,老頭兒,你怕是故意整我的吧。”小孩怪叫一聲,一下立在了凳子上,活像一隻要撲人的小老虎。
男子背過身去,又從書櫃上取下幾本書,接著說道:
“二十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