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宋青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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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人說成是一個不討厭的人,不會是高興的事情。

    江采苓抬眸看著顧既明,隻見他一雙墨色的眸子中充滿著暖意和溫柔,像是春風掃過白雪,像是楊柳掃著湖麵。

    那顆沉寂的心不知怎麽又跳動了起來,越來越劇烈,仿佛是要跳出胸膛去對麵男子的腦海中看看,看看那暖意的反麵是不是冰山一樣的陰冷刺骨,看看那溫柔的背後是不是藏著無底的漩渦。

    可就算是江太後的時候,除了那夜一身白衣浮動的月光,顧既明從來沒有對她如此溫柔。

    鼻翼間的青草香味仍未消散,杏眸中翻湧著驚濤駭浪,內心陷入了天堂和地獄的對話。

    ——江采苓,難不成對他而言你是一個不討厭的人,就讓你滿足了嗎?讓你重新心動了嗎?

    ——你別騙自己了,你根本還沒有忘記他。他的言外之意你聽不出來嗎,你是他唯一連擁抱不會討厭的人,普天之下,除了你別無二人,你就是他的獨一無二。

    心口的位置隱隱作痛,如果現在的她對他來說是獨一無二,那麽曾經的江采苓又算什麽?是他厭惡到無法觸碰、無法擁抱的人嗎?

    明明,都是她啊……

    一雙杏眸重新恢複了清明,雪白色繡著雙魚的手帕在眼睛上拂過,白錦上出現了點點濕潤,江采苓緩緩開口說道,“翎兒隻求一生順遂,不求夫君能聞達於諸侯,亦不求家中金銀雕琢。洛陽城中有多少名門千金都想成為顧相的良配,顧相又何必偏偏選我。翎兒自知才藝鄙陋,模樣中等,若是顧相婚後遇到了另外一個你不討厭的人,那時翎兒又該如何自處?”

    江采苓說完之後,黑白分明的眸子直直地看著顧既明,顧既明則低垂著眼眸,許久都沒有開口,一張白玉雕刻出的深邃臉上似蒙著淡淡的迷霧般,讓人看不透此時的情緒。

    就在江采苓以為顧既明是生氣了時候,頭頂飄來一句話,“金銀財富亦或是聲望名聲,不過都是你的借口,你就那麽討厭我……”

    討厭嗎?

    江采苓低低歎口氣,她何曾討厭過他?就算是當劍刃刺入了她的胸膛,皮肉刺穿的聲音通過骨肉傳遞到耳中,就算是那時,她都沒有討厭過他。

    他要是的天下太平,沒有妖後垂簾聽政,確保百姓安居,盛世江山。

    而天下太平,江山盛世也是昭弘帝對她說的臨終遺言。

    殊途同歸,本是一樣的目的,就算是他對她不屑一顧,她也沒有怨過。

    愛情這種東西,本來靠的就是兩情相悅,一廂情願地一往情深到頭來感動的隻有自己。

    “顧相,我不討厭你,相反你的才華、你的麵貌、你的地位還有你的一切我都很喜歡,若我是男人,畢生心願便是能成為你這樣的人中龍鳳。我不討厭的人有很多,但傾心之人必是我欽慕愛慕之人,所以無法體會你為什麽會娶一個僅僅是看著不算討厭的女子度過此生。”

    顧既明沒有說話,抬腳走出來正廳大門,大門被推開,外麵此時已經華燈初上,星光熠熠,今是月末,空中無月,沒有了明月的光芒,星光倒是分外閃亮,遙遙看去,星漢燦爛,宛若一條銀色光淩灑滿夜空。

    跨出了門檻,清冷的聲音從門外響起,“這次比賽你全力而做,無論輸贏,我會給你一個滿意的結果。”

    言罷,一身絳紫色官服的身影漸漸走遠,融進了夜色中。

    白荷見顧既明離開,關切地走了進來,看到江采苓坐在末席的椅子上,一雙眼睛看著門外,但是卻沒有發現她進來,眼底流露出落寞神色。白荷眼觀心,對著後來準備進來的丫鬟做了一個禁聲的手勢,然後靜靜地立在江采苓不遠的地方。

    江采苓的確是沒有注意到白荷的進來,顧既明剛才那句話的言外之意她聽得很清楚:比賽就算輸贏,你的嫁娶都和我沒有關係。

    顧既明一向是一個言必信的人,他這麽說,便是有辦法攪黃這個婚事。

    可是,明明她從再世為人之後就想著和顧既明解除婚約,如今他答應了,她應該滿心歡喜才對,為何……心中像是有一塊悶石一樣堵著自己,如何也高興不起來。

    顧既明是她的光,在她最難熬的時光中出現,驚豔了最初的相遇,給予她繼續完成昭弘帝遺願的動力。

    她每每聽到流言蜚語說她是妖後惡後的時候,心中怎麽會不難過,時間長了,柔軟的心底不是習慣了中傷,而是之前的千瘡百孔綻開流血之後結成了一層厚厚的痂變得麻木起來。

    至始至終,她都是一個人。一個人麵對偌大的前朝,郭昂年幼,又處處與她作對,總覺得是她還得大皇兄失去了皇位,總覺得她隨時隨地都會要他的命。

    顧既明的出現,讓她開始憧憬起身邊有人相伴的美好。

    心中傾慕,心生愛慕。

    心底有一個聲音在叫囂,她說,“江采苓,你是不是傻,心中既然有他,為何偏偏一心想退婚,如今退婚眼看著要成功了,你在哪裏又矯情起來。”

    因為欺騙。

    他剛才說賀翎兒是他唯一不討厭觸碰的人。

    她之前沒少對顧既明動手動腳,一想到之前每每觸碰到他的時候,心中升起的厭惡,都讓她無法接受。

    那夜的擁抱親吻,他為了除掉她,壓抑著多少的厭惡呢?

    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

    江南岸可以在春風後重新萌生,明月可以缺了又圓,愛情呢,在經曆過肅殺之後可還會重生、重圓?

    江采苓閉上眼睛,修長的指尖瞧著黃梨木桌子,上麵盛放的茶杯和杯盞因晃動也發出了輕微的清脆聲響。

    無月,無眠。

    第二日,江采苓準備認真地準備一下比賽,在紙上羅列著需要采買的清單,身上肩負著是大周百姓的期待,既然顧既明說無論輸贏,她也沒有必要非輸不可。

    江采苓簡單梳妝之後,穿著一件杏色如意雲紋衫,外罩一件雪白鑲毛披風,折好清單放進袖籠中,去采買之前先去了一趟淘珍居。

    今天是淘珍居開業的日子,郝崢一見到江采苓沒有喬裝,便知道她不願出麵,便自顧張羅著夥計。

    匾額如今掛在了鋪子上麵,一個仙風道骨的青布衣男子站在人群中,赤腳散發,臉上胡須修整幹淨,麵容有著細微皺紋,從眉眼便可知年輕時是一個俊朗男子。

    此人便是江采苓在宮中的書畫師傅宋青玉,自稱青玉居士。

    宋青玉的盛名在洛陽城中可以說是文人雅士盡知的,正處不惑之年,在盛名鼎極時候選擇退隱田園,一直以來就算有再多人登門賜字賜畫,都被拒之門外。

    人群見到宋青玉之後沸騰起來,有人神色十分激動,有人則保持懷疑。

    “這是宋青玉?七年前還是儒雅先生,怎麽如今成了這副樣子?”

    “你懂什麽,竹林七賢你可曾聽過,魏晉名士喝酒、縱歌,肆意酣暢,不拘禮法,誰有規定人生而必須穿鞋嗎?”

    “青玉居士可是七年都沒有出現過了,怎麽今日竟然能被一個小小店鋪請來?難不成這個店鋪的主人是什麽大人物?”

    眾人議論紛紛,江采苓處在人群中,笑著看著宋青玉。

    前些時日郝崢提到牌匾之時,她想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宋青玉。

    昭弘帝為了培養她,請來的每一個夫子都是術業頂尖的,宋青玉便是其中一個,宋青玉從來就不是傳說中的儒雅俊才,每日上課的時候懶懶散散的。

    還記得一次課上,正好是清晨,宋青玉沒有對江采苓表現出其他人那種鄙夷或是諂媚,而是坐在木椅上麵倒頭大睡,醒來之後又從袖籠中拿出一壺桂花酒坐在紅木桌子上自斟自飲,一眼都沒有看江采苓。

    此時已經日上三竿,房間中滿是桂花酒的醇香氣味,陽光傾斜進房間的陽光變得格外耀眼,還可見得空氣中的三千浮沉。

    “夫子?”江采苓低聲喚了一聲,宋青玉還是不為所動,直到一杯酒喝了,才看到江采苓這個大活人。

    放下手裏的酒盅,“你之前畫過畫,看過書嗎?”

    “不曾畫過畫,但是讀過幾本書。”

    “那丹青八成是學不會了,已經過了最具靈氣的年紀。”

    江采苓信以為真,忙道,“夫子,采苓會認真學習的。”

    “你這個女娃著什麽急,話還沒有說完,幸好你遇到了本夫子,就算是過了年紀,仍然可以成為一代宗師,你可願意?”

    “願意的,我願意!”

    宋青玉此時漫不經心,教學的時候比起任何一個夫子懲罰得都要狠,最狠的一次讓江采苓在太陽底下舉著一個沉重石塊站了一天一夜。

    每當江采苓想放棄的時候,宋青玉就會麵露不出意料的神色,然後舉著酒杯嘲諷道,“果然吧,連這點苦都吃不了,還是滾回去洗衣服吧。”

    人爭一口氣,江采苓就是靠著這樣的嘲諷,硬是堅持完成了。

    從那之後,握筆畫線條時的確穩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