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景投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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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條路,隔斷來世今生,名為黃泉。

    一座橋,以命為階,以情為碑,是為奈何。

    一條河,愛恨情仇皆泡沫,生死離別俱光影,謂忘川。

    一塊石,以酒色臥立風中,往生皆盡,塵緣不複,即三生。

    都說菩提樹下非菩提,淨土世上不淨土,浮屠塔中話浮屠,還魂門前欲還魂。

    黃泉路,奈何橋,今生可望走一遭;忘川河,三生石,來世莫在前緣盡。

    輪回漫漫,時光淺淺,還魂門前,止步止步。

    一張方寸大的石桌上,上麵擱著一個碧綠色的碗,碗裏盛滿了湯水,細瞧著,頓覺味蕾大發。

    行入還魂門中的鬼魂,哪一個不是骨瘦如柴,食不果腹,要不怎麽稱得上餓鬼呢?

    “孟婆的湯,居然還是那個風味,喝起來仍像佳釀,品起來還意味猶存。”落景每次死後,心底裏想的還是這一口,他在人世間品過無數美酒,卻也不及這一口的銷魂。

    他剛嚐了一口,就覺得渾身燥熱起來,還不時打起了嗝,心底裏好想跳下忘川河裏去洗一澡。

    河裏此際亦是波光粼粼,時有寒氣溢出。

    三界眾生,凡是生於淨土之上,因果際緣在六道之中,死後靈魂必遁入還魂門內往生。

    此際,奈何橋上:

    天降珠綴,地臥瑞蓮,香馥翠煙,氤鬱彌天。

    玉階生花,蛟爐泄霧,璿台論道,靈境參禪。

    橋上正站著一位女見愁,粉裝玉琢柔腰,豐肌弱骨瓊立,溫唇冰齒黛眉,真似桃麵沁水。

    “喲,落景,你回來啦,快來陪我說說話,我都快寂寞死了。”許是人的生活條件改善了,奈何橋上空落落,連忘川澡堂裏亦是人影稀疏。

    “怎麽,女見愁也有寂寞的時候,是不是最近愁緒變少了呀。”落景是一隻鬼,還是一隻壽命頗長的鬼,至少輪回已經過百載,而別人隻記得前世和今生,可他倒好,每一世卻是都清清楚楚記得,且每一世自己都不得善終。

    就拿前世來說,自己化身大明太子,卻與相愛之人形同陌路。

    天子一紙詔書便使其家門傾頹,且詔書是自己搶著拿去宣的,緣由很簡單,為保全她的性命,自己擅自將詔書上寫的滅滿門,改為未成年的流放南蠻,可這也是自己將之親手送上陌路上的。

    生命中最進退維穀的一筆,被自己替她最舉重若輕地畫下。

    多年後,自己曾問一女子,“可願放下滅門之仇,與我白頭偕老。”,她笑著說道,“不願,滿門被斬,我與殿下仇深似海。”,那一天,我喝得好醉,多希望自己不是殿下,而她亦不是改頭換麵後的一代將才。

    浴血沙場,颯遝征塵,誰將煙焚散,散了縱橫的牽絆。

    那日,一把長劍刺入我心坎,烈陽下,血流不止。你終於在我麵前落淚了,我恍若看到了多年前的你。那時的我多想就這樣躺在你肩上,一動也不動,直至滄海化為桑田。

    “你為什麽那麽傻,替我挨上那致命這一槍?”

    我那時多想說,你在我心中就像最大的象、最空的象,連歌哭都再也不必了。

    白露見日滅,紅顏隨霜凋。我笑著撫摸著你的青絲,你哭的模樣真的很美,我一直多想就這樣陪在你的身旁。可是我終究如同路人般,隻能從你的世界中匆匆走過。

    我顫顫的再念著那句:“你可願再同我比肩朝堂,創大明盛世?”,她終於不是再回:“不願,殿下的江山,殿下自己去守。”,而是改口說:“願意,我願意。”

    風中的我終於閉上了一生的眼,多想再回到往昔,回到那個我們一起許願的地方。

    落景突兀想起上一世來,亦不知為何自己每一世都是那般的慘淡,次次醒來,就在奈何橋畔站著,且往世的經曆曆曆在目,境遇更是淒淒慘慘戚戚。

    想來他把這多世活成了一世,自認豁達,往事在他喝下孟婆湯時,亦是強迫自己將之散盡,懶得再去回首了。

    女見愁已經陪了落景百載了,這百載中,她每每在三生石上替他安排了一個轉世投胎的好去處,可卻總是弄巧成拙。

    原本還魂門中鬼魂也甚多,她也不會留意到他,可落景這百載,都活不過三十歲,要不早早夭折,要不喝水嗆死,走路絆倒摔死,還有幾次,被豆腐生生砸死,那個鬱悶呀,落景自己都不想說了。

    “這一次你還好,至少是被人捅死的,且還活到二十三歲了,可喜可賀呀。”女見愁這話,真的分不清是在嘲諷還是在稱讚著自己。

    落景隻能嗬嗬了:“你就不能在三生石上,把我的今生寫得更圓滿一點嗎?我隻想安安樂樂活到三十歲,竟連這個最卑微的願望也實現不了。”

    “要不我這次把你投胎到一處書香門第,多年以後嫁入皇宮,成為駙馬。”女見愁笑道。

    “還是不了,我記得上次你便是如此。結果那時皇家勢弱,列強爭霸,而我這個駙馬也當得名不副實,事後,天下一統,皇家亦勢強,可公主卻命薄,當天就去了,而我就生生陪著那靈柩被活埋了。”落景抱怨道,可這也怪不了他,誰要是遭遇到像他這樣的事,估計不一頭撞死才怪呢。

    “看來你天生就是做駙馬的料呀,居然生是公主的人,死了也是她的人。”女見愁的臉上絲毫看不出愁緒來,落景瞪了她一個白眼。

    “我看你天生就跟還魂門有緣,要不就留在這裏吧,哪裏也不去了。待來日,修成飛仙,與我肩並肩,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了。”女見愁終於說了一句大實話。

    “我隻怕我留在這裏也會被你弄死玩死搞死,反正到哪都是死,老子不怕。”落景終於笑著說道,“你是看這奈何橋上人影已是愈加的少,舍不得我吧。”

    “你看我會嗎?”女見愁鼓腮著臉,萌萌噠的說道,手指還不忘掐向自己。

    落景雖現在是魂身,但還是會感到疼痛,可他倒是第一次覺得原來女見愁也是個大美人,要是不凶一點的話,就更美了。

    “別別別,我這都要走了,你就不能對我溫柔一點嗎?”落景哀求道,看了一眼忘川河,那裏麵正煙氣氤氳,寒意凜冽,“對了,我臨走前再問你一句,你可知我為何總是這般際遇?且這命可否有解?”

    “有時人造孽多了就會這樣。”女見愁哀歎道。

    落景在一旁冷笑著,心中默念,老子信你才怪。

    末了,女見愁畫風突改,喃喃道:“好了,我也不逗你了,你這種情況,有兩種可能,一是你曾經惹了大人物,或是生前犯下滔天大罪,二就是你本身便是那大人物,上天正在考驗著你呢。”

    “好吧,我寧願安安靜靜做一個平凡人,也不想跟大人物扯上絲毫關係。”落景說完,撲通一下,便是毫不猶豫的跳了下去。

    隻見女見愁朝他跳下的地方望了望,眼簾低垂下來,嘴上冒出了一句話,好似在說給自己聽,又好似說給落景的前世聽,“鬥聖,你終究還是回不來了。”

    或許時來運轉,從那時起落景的命輪好似才剛剛開啟,他的運道終於出現了轉機。

    總有一種聲音喚為,“我命由我不由天”;總有一種格調叫做,“天欲滅我我滅天”。

    那一年,他徒步周遊列國,曆經艱辛,與門下弟子三千,將自己的學派的精奧以星星之火足以燎原的氣勢,宣遍天下。

    那一年,他白手起家,嚐盡人間疾苦,終於富甲天下,成為第一大善人。

    那一年,他心儀公主,以世子身份配入皇門,戴以駙馬華榮,改判冤獄,替皇室出戰,凱勝旋之,最後在江南水澤旁,和公主雙宿雙飛。

    ······

    終於有一天,他停在了奈何橋畔,一碗孟婆湯聞起來還是那般的香醇,隻是他卻遲遲沒有飲下。

    “今天怎麽了,你是不急著去投胎,還是想跟我再嘮嗑幾句呀。”女見愁看出落景心中好像有事。

    隻見落景將孟婆湯緩緩放下,輕步走到她的麵前,捉起了女見愁的雙手,真誠流露的說出:“我想清楚了,我不要榮華富貴,也不希冀每一世都平平安安,更不求成為人上人,強中強,我隻望我下次踏入這裏時,喝完孟婆湯後便再也憶不起前塵往事來。”

    “你真的不要那些虛名了嗎?你可知,若我按你說的那樣做,以後你可就是一隻跟別人無任何差別的平常鬼了。”女見愁問道。

    “我隻想真真切切的活一次,至少不是每一次清醒後便隻有和你說說話,嘮嘮嗑而已。”,落景端著眼說道。

    “居然嫌棄和我說話,你可知有多少人想跟我說話,都沒有機會的。”,女見愁哼了一聲,可在心底裏卻念叨著。

    或許,一世的光陰不長也不短,剛剛好而已,可若把幾世當成一生來過,確乎太過沉重了。

    且落景已經輪回千年了,在這千年裏沒人知道他清醒後的第一件事到底在想著什麽,是眼前的孟婆湯,是伊人如畫,還是風景不存,或是腦子裏在想著他的前世還是前前世。

    落景隻知道,在自己的眼裏,很多東西都慢慢變成了俗物,連情感都已變得模糊不清了。他害怕自己總有一天醒來後,不知道自己是誰,或許連怎麽笑,怎麽說都不會了。他隻想做回一次真真切切的人,即使歲月蹉跎,即使天地蒼老。

    落景低垂的神情,是那麽的黯然神傷,不知所措。

    女見愁見之,說道:“好吧,看在我們這千年的交情上,我便幫你一把吧。”

    “真的。”落景眼睛都亮了,不敢相信。

    “難道你還想我說的是假的?”女見愁伸出手在空中畫著符文,霎時往生石裂開了一條條紋路,奈何橋上更是搖擺不定,忘川河水如此奔騰咆哮,水花都卷到了黃泉路上了。

    落景不好意思的笑著,可越看越是心驚,趕忙道:“停停停。我可不是要你替我拆了還魂門呀,投一次胎動靜也不用這麽大吧。”

    他心底裏卻是怕女見愁這樣做,會為她自己招致禍患,落景可不想她為自己來背黑鍋呀。

    卻見女見愁淺淺的一笑,道:“沒事,你不用替我擔心,跳下去吧。”

    看著麵前的一碗孟婆湯還氤氳著,他道:“不用喝嗎?”

    “不用,我保證你跳下去後,一定如你願。”女見愁擺手,眼底裏露出困意,好像剛才真氣使得太多了。

    落景跑過去狠狠抱了她一下,道:“不用擔心,我這一世,忘記誰都不會忘記你的。”

    “嗯,去吧。”女見愁神情顯得不耐煩,正當落景要縱身一躍時,卻被她喚住。

    “落景,若你醒來後不願見我怎麽辦?”女見愁問道。

    “那就等我輪回多一次,下一世我就忘記你了。”落景道,正想揮手跟她告別,卻不料一腳踩空,生生被忘川河水吞噬掉。

    隻聽到女見愁莫名一聲歎:“鬥聖,你終究還是忘了我了。世間果已沒有你了。”

    末了,隻見那碗原本還盛在青石桌上的孟婆湯,此際已是空空,忘川河水洶洶,卻還能聽到一聲撲通,那是一個人影,她竟隨著落景之後跳下。

    或許當人之將死,才會突兀感到恐懼,才會回憶起往昔被自己遺落,擱淺的時光來,才會斷掉曾經看得太重的貪欲念。

    多少人窮盡一生,盡頭卻都是一樣,末了,喝了一碗孟婆湯,便忘掉前世,來生再續。

    心若死了,人又何必再死?既已錯了,又何必再錯?舊恨已夠多,又何必再添新愁?既已喝醉,又何必再留?那些無法改變的,就在放下舉起間。(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