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字數:11584 加入書籤
馬車簾幕掀起,裏麵卻是行商模樣的幾個男子。
桓澈思及易容之事, 猶不死心, 親自上前一一查看了, 終於確認顧雲容不在其中。
桓澈對著車廂看了須臾, 麵上神容難辨。
他會往張家灣去是有原因的。
張家灣是四河交匯之處,水勢環曲,宛如水鄉澤國,埠頭也多,四通八達,四處皆可去。
而張家灣還有個特殊之處——它是當年顧鴻振曾戰過的地方。張家灣以西就是高麗莊, 那是顧鴻振後來的匿身之所。
而漷縣在張家灣東南, 顧雲容倘是改道繞過了張家灣, 那最好的落腳地就是漷縣。
但他眼下覺得,她興許不會往漷縣去。
她極有可能, 暫隱在某處,然後等他走遠了,再折回去。亦或就此躲起, 等她所言期滿再回。
他如今清醒了些許, 又兼看到她寫給他的那封信, 倒覺她不太可能隨宗承東渡。
她是欲抽身,暫避婚事。
她心中堵著積年的磈磊,難以平衡。她耿耿於懷, 她不甘就這麽嫁給他, 她知道留在京師的結果就是被他逼婚, 於是她跑了。
他想通這些,心裏倒是稍微好受一些。
但事情仍舊棘手。他必須找到她並且解開這個死結,否則事態將陷入不可控的境地。
而一旦他打開此結,他們之間一直以來的隔閡也將不複存在。
那就能真正交心了。
可這結要如何解呢。
宗承應是一直派人跟蹤著他,否則之前那個前來為顧雲容送信的侍從不會知曉他的確切位置。
桓澈摩挲著懷中信封一角,搖蕩光影下,淵深眼眸幽邃如潭。
兩日後,顧雲容棄車登舟,順潞河南下。
別說徐氏等人不理解她的舉動,她先前也不太能理清自己的想法。
眼下倒是有了點頭緒。
她就是心裏不平衡。憑什麽她從前遭受了那麽多委屈,而且很可能是無妄之災,他甚事沒有,而他轉回頭說要娶她,她就要乖乖地嫁。
當然,他從前的惡劣態度也是誘因之一。
這種可謂幼稚的心理,她作為一個旁觀者興許會認為不可理喻,但落在自己身上,並不能釋懷。
舟行六日,停駐楊村。
再往東南行去,便是渤海灣,可乘坐遠洋航船東渡日本。
離境是最穩妥最徹底的法子,桓澈不太可能遠赴日本追她。
但她不可能走這條路,這也是她早就與宗承說過的。
宗承後來也不再遊說她跟他一道離境,隻說為她安排了一個臨時的棲身之處,讓她再行斟酌一二。
這個棲身之處就在楊村。當時他與她議定的是,她暫在楊村盤桓一月,一月之後,若她想通了,他的手下會將她送回京。
這個時間是她思量過的,她離京時日不能過久。但也不能太短,她要躲開那個日子。
白駒過隙,日月穿梭,轉眼半月過去。
宗承提前在楊村賃了一處宅院,顧雲容暫在此住下,每日不過看書打譜子,掇一張搖椅在庭院樹蔭下納涼,頗得幾分田園牧歌的意趣。
左右鄰舍也俱古道熱腸,相處和睦。
是日,她出門去看社鼓。
鄉間頗多這種迎神賽會的熱鬧可觀,但顧雲容從前甚少在鄉間住,因此倒很有些興致。
正看到幾個婦人在台上擂鼓篩鑼,忽覺身後有人扯了一下她衣袖。
顧雲容一驚回頭,見是一嬉笑的村童。她才舒口氣,待繼續觀覽,那村童嚷著要她將她手裏的玫瑰糖糕跟鬆花餅給他。
那是她才買來的吃食,自己一口都沒吃,但那孩子要得緊,她無法,便分了一半給他。可他不肯罷休,鬧著全要,他母親也跑來幫腔,讓顧雲容一個大人莫跟孩子計較,都與了他再買便是。
周遭幾個欺生的村民也圍來搭腔幫襯,顧雲容有些氣惱,一時被纏困無法脫身。
正此時,忽聽一陣喧嚷聲由遠及近波蕩開來。
循聲望去,但見一眾婦人孩童追跟著一輛間繡帶的藏藍帷幔馬車跑。
顧雲容不以為意。馬車在鄉間原本便是稀罕物,何況是這種一看就是上得台麵的馬車。她聽說此間有些頭麵的總甲,平日裏也隻是使著一頭幹瘦的毛驢。
然而喧嘩漸近,她轉眼間就瞧見那馬車停到了她身後。
車簾一掀,下來一人。
顧雲容沒費多大力氣便認出了來人是宗承。
宗承冷眼掃過一眾哄鬧顧雲容的村民,眾人噤聲,方才那問顧雲容要吃食的村童嚇得手一抖,鬆花餅都掉到了地上。
村民似認為宗承是個官老爺,忙忙行禮,口稱官人。
宗承不作理會,對顧雲容喚了聲“表妹”,敘了禮,便一徑往顧雲容的住處去。
顧雲容對於宗承的到來並不意外,畢竟她答應給宗承的好處尚未兌現。
她入得自己的臨時小書房,取出早就預備好的東西交於他,並對他此番的幫忙客氣稱謝。
宗承見她對他一直這般客套,眼光微動。
從前是怕他罵他,現在好歹不罵他了,卻始終客氣疏離。他知她短期內不會移情,這般態度再正常不過,甚至他實則該高興,貪慕榮華的女人,他見得太多。若她即刻就轉了態度,反而表明他看錯了人。
但他就是高興不起來。他忽然妒忌桓澈,憑什麽他投了個好胎還不算,又得美人鍾情。總算他不知怎的得罪了顧雲容,不然他連接近顧雲容的機會都難尋。
“急甚,先驗過才算。”宗承說著話,翻開了顧雲容給他的那本手劄。
這手劄是顧雲容親自撰寫的,內中分條總目地羅列了他家鄉歙縣近幾年的狀況,以及濱海地區這些年因倭患所受的荼毒。
這便是顧雲容許給他的好處。
他這些年雖客居倭國,但因並不隨倭寇南下,所以對於沿海的狀況實則不是十分清楚。尤其是歙縣,他已經十幾年都沒回過了。
恰好顧雲容自小就住在濱海,而且曾在歙縣住過一陣子,正可幫這個忙。
不過他原也沒打算真從她身上撈好處,不當回事,隨口應了,畢竟這東西真寫起來瑣碎麻煩,卻不想顧雲容當真認認真真寫了。
字跡也工整。
“我希望你是真的打算贖罪。旁處不說,就說你的家鄉歙縣,若非不處濱海,你認為歙縣就能逃脫倭寇的洗劫?難道所有倭寇都會給你麵子?倘若歙縣淪陷,令堂如何自處?”顧雲容正容道。
宗承沉默,隻一頁頁翻過去。
她等著他從頭翻到尾,問他對內容可還滿意,他們是否算兩訖了。
宗承聽到“兩訖”這二字便心有不豫,他隻道還要仔細瞧瞧,看可有要她補充之處,借著說話的工夫便坐下來問起了她這陣子的狀況。
“一切都好,”顧雲容不欲多言,陡轉話鋒,“你可有京中的消息?”
“有,我聽說皇帝為衡王定了別家勳貴女做王妃。”
他見顧雲容垂首,笑道:“你不心痛?我聽聞你給他去了一封信,不知都寫了什麽?”
“不便相告。”
她與他說要出去避一避,若一月之後回去,他還想與她好好談談,那他們就平心靜氣說道說道。
她太了解桓澈的脾性了,若她站在他跟前與他說,他隻會不管不顧讓她先與他成婚,他性子強得很。不過她不止寫了這些。
“我誆你的,皇帝那邊沒動靜。不過你這麽一說,我忽然想把你弄暈了帶走。等你醒來,總不至於跳海遊回來。”
宗承看她滿麵警惕之色後撤一步,笑了笑:“其實我一直想問你,你難道不怕我強行將你帶走?你不覺得跟我合作,是與虎謀皮?”
“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何況以你之身份,出爾反爾似乎不太妥當。”
“確實,道上混的,信字當先,況我還是個商人。”
宗承收了顧雲容那本劄記,霍然起身。
“此地也不絕對安全,他很快便會尋過來。我今兒是來帶你走的。”
顧雲容搖頭:“我還是留在此處,你自離境。”
宗承道:“你不走,我也留在此處。橫豎我已安排妥當,在此盤桓個大半月也不成問題……”
他說話之際,便有一侍從入內,在他耳畔低語一陣。
宗承沉聲道:“速走。”
正交中元節,沿路多販香楮,桓澈尋了好些時候才尋見一個賣小餛飩的攤子。
拏雲見殿下竟是坐在低矮的小木凳上低頭吃起了餛飩,覺著有一種難言的詭異感。
殿下個頭太高,那木凳跟桌子都過低,殿下屈身窩著,活像是大人用了孩子的桌椅。
亦且殿下雖著布衣,但難掩通身貴氣,這逼仄破舊的小棚子仿似都因著殿下紆尊降貴的駕臨而輝光四生。
桓澈用罷飯,又四下搜尋一回,買了些點心果子,重新上路。
握霧已是看呆了。殿下何必親力親為,吩咐一聲自有人去辦這些。
不過他這些時日看下來,直是覺著殿下越發不對頭,看得他膽戰不已。
到得楊村地界,桓澈按轡徐行。
楊村仍在順天府界內,但已離京較遠,顯不及京畿富庶繁華。
桓澈在眾人驚異的目光中,換乘了一頭灰毛驢子,徑往村中去。
入村口時,他掏出頸上佩的護身靈符看了眼,默禱片刻,又將之藏入衣襟內。
他在一戶農舍前停下。農舍門楣齊整,灑掃幹淨,他掠視一下,叩門。
久無人應。
他拴好毛驢,翻牆而入。
身手矯健,幹淨利落,錯眼的工夫,已躍入院中。
路過的鄰人張大看得直晃神。若非瞧見那猶在甩尾的驢子,險些以為自己花了眼。
張大琢磨著是否要將這家入賊之事報與總甲知道,但思及對方那身手,又畏縮欲走。
他才跑了兩步,後領就被人揪住,驚悚回望,對上一雙寒氣森森的眼眸。
桓澈詢問這戶人家的去向,張大直道不知。桓澈又問這戶人來了多久雲雲,張大顫聲將自家知道的都說了,末了想起今日迎神賽會時的事,也說與他聽。
“那個坐著馬車來的,是她表哥,一瞧就是闊人,脾氣還大,往那兒一戳,嚇得趙四媳婦趕緊讓狗子將糕餅還與那小娘子,狗子都嚇傻了。”
桓澈不知想到了甚,無聲冷笑,一把甩開張大。
張大唬得雙腿打顫,連滾帶爬跑了。
桓澈仔細查看後,發現門口與周遭的車轍與馬蹄印記都被清理一空。
他默立少頃,翻身上驢。
宗石見叔父隻是坐在眼前這個小茶坊裏喝茶,終究忍不住道:“叔父直接帶著顧姑娘走便是,為何定要在此耽擱?”
宗承聲音冷淡:“這趟來京,你越發多嘴多舌了,我看下回你還是在平戶待著,莫跟我出來的好。”
宗石壯著膽子:“可是叔父一再為著一個女人濡滯國朝,還由著她的性子來,萬一衡王找……”
他一句話未完,驟聽得一聲驢叫。
桓澈入內坐到宗承對麵,點了一壇河清酒。
宗承看了眼桓澈的打扮,問他如何尋到此處來的。
桓澈目光陰寒:“闔村上下隻這一個地方適合等人,你不在此又在何處?”
宗承笑問他怎知他在等他。
“你早先就已知曉我正朝楊村這頭來,卻不提前知會她離開,還親奔此來。來也來得大張旗鼓,人盡皆知,不是等著被我打探,讓我知道你今日到了此地,又是什麽?”
“你預備與我說甚,不妨直言。”桓澈道。
宗承喚來兩個侍從,交代一番,不一時就有一侍女端來了一個托盤,托盤上放著一套筆墨紙硯。
“煩請尊駕寫一封言海禁開閉之利弊書。”
“你認為我憑甚會寫?”桓澈笑,“閣下這買賣真是一本萬利,既拐了人,又能謀個把柄握在手裏。”
“尊駕當清楚,開海禁對朝廷利大於弊。尊駕寫了,我就即刻讓你們見麵,不必等足一月。”
桓澈盯他少頃,竟是點頭應下,但提出換個地方寫。
兩刻鍾後,桓澈坐在了顧雲容先前待過的那間臨時小書房。
他坐在椅上跟宗承冷言相刺時,侍女進來鋪紙研墨。
這侍女是之前在茶坊裏端托盤的那個,姿容尋常,隻堪周正,步態倒是輕盈,舉動也舒雅有度。
桓澈瞥她一眼,對宗承道:“閣下張口閉口買這個買那個,怎不買幾個美貌婢女?這等容貌的婢女,閣下帶在身邊也不嫌跌份兒?”
“婢女而已,無需貌美。何況我自遇見雲容,看誰都醜。雲容也最是忌諱男人身邊一群脂粉,我弄幾個容貌平平的婢女,也好令她放心。”
桓澈森然哂笑:“真敢說,你找不找女人與她何幹。”
宗承兀自喝茶:“很快就相幹了。等她移情到我身上,就知我的好了。我比你大……”
“你怎就知道你比我大?”
宗承一頓,笑得意味深長:“我聽說這個長的,那兒都大。”他伸出右手,長指微張。
“尤其是這根手指,”他屈了屈自己的右手無名指,“不如來比比?”
那婢女進屋之後便始終垂眉斂目埋著頭,聽見這段,磨墨的動作微滯。
桓澈隨意一抬右手,與他遙遙比對之間,瞥見那婢女研磨的舉動越發快,攢眉斥道:“會不會做事?”
宗承道:“尊駕慎言,我的婢女可不容外人教訓。”轉向那婢女,示意她暫退下,換個人進來。
那婢女才屈身往外退,桓澈忽道:“我今兒就要她伺候,她不磨墨,我便不寫。”
宗承略一思量,道:“也成。”
兩人隨後的交談,竟逐漸轉為一種詭異的和諧,宗承雖再三提顧雲容激他,但他竟是斂了來時的那股冷銳殺氣,與宗承對坐飲茶,居然頗有幾分老友聚談的意思。
待到墨成,桓澈提筆蘸墨,揮毫立就。
婢女行禮退下之時,他卻一把攥住她的手臂。
“小爺看上你了,你今兒就跟小爺走,小爺的驢還停在外麵,那驢亮眼灰毛白肚皮,可氣派了。你若不從了小爺,小爺就把你扛驢上順了去。”
宗承阻住他拉扯的舉動:“這等姿色配不上殿下,不如我去挑幾個貌美的與了殿下。”
桓澈犀利的目光膠著在她垂斂的眼眸上:“我就要她。”
言罷,竟是伸臂來抱。
宗承眼疾手快格擋,那婢女趁亂跑了。
桓澈與宗承相搏出屋。桓澈趁空揚聲高呼:“容容,我看了你的信,這些時日已經冷靜下來,我們談一談。”
須臾,適才兔脫的婢女折回。
她抬起頭,但見一副尋常麵容上生了一雙瀲瀲生波的清湛美眸,眸光微動,秋水微瀾。
她身側瞬時湧出一眾護衛婢女,桓澈被隔絕開來,但一時之間也無強攻之意。
“我仔細忖量了,覺著你說的那件事,必定是個誤會,”桓澈看顧雲容不語,又道,“即便不是誤會,我也可聽憑你處置。你縱要捅我一刀解恨,我也認了。”
“這兩年來,我也算是淺嚐了你所言的那種滋味,人總要多瞻前少顧後,你不能總陷於從前的泥淖。”
“不論你說的那樁事原因為何,我都誠心誠意向你致歉。”他說話之際,竟是朝顧雲容躬身,深行一禮。
他俯身時,那枚隱於衣襟內的護身符滑落出來,在他身前左右搖蕩。
顧雲容的目光在那護身符上定了一定,恍神俄頃。
桓澈直起身後,她又去看他的臉。
才不過大半月的光景,他就瘦得眼窩深陷,滿目血絲,下頜上還有一小片新生的胡茬未理,比當初受傷在聽楓小築休養時更要狼狽憔悴。
“即便你東渡倭國,我也會追跟過去。你何往我何往,你根本不可能甩脫我,所以不必試圖躲避我。你既躲我不能,那這般追逐也是徒勞,不如……回去跟我成婚。”
他深深諦視她,拳拳懇切,堅不可渝。
宗承在一旁看著,始終緘默不語。
他在最該熱血激昂的年紀也是水波不興,那些纏綿的情思與年少的魯莽都不屬於他,他的世界永遠井然有序,他的理智總是先於感情,他牢牢駕馭著屬於自己的一切。
但他忽然發現,這世上有些事當真是不可控的。
就好像他明知道自己不該因顧雲容而再三拉低底線、毀壞原則,仍是再三破例。
這一切,似乎從去歲浴佛節那日,他答應先幫她辦了沈家之事開始,就逐漸偏航。
他知道顧雲容與衡王之間有嫌隙,他承認他利用了這一點。他原本可以更卑劣一些,直接將顧雲容強行帶走,她成了他的人,日子久了自然消停,但他幾番踟躕,終是轉了念頭。
他鬼使神差地選了最冒險的法子,由著她的意。
他未嚐想過衡王追來他要如何麽?自然想過,但他自己也不知答案。
桓澈步步慢行近前。
爛漫驕陽下,他的眸光略顯不安。
他頸上的護身符垂落在衣襟之外也不自知,隻是一心凝著顧雲容:“萬丈紅塵,千古浮生,人之愛恨,一晌即逝。可我實不欲負這綿亙情意,令韶光空付。他日連枝共塚,縱魂歸黃泉,也足可道,塵凡險惡,幸有意中人,何須論得喪?”
“不如你我重新相識,”他語聲舒和,“我對姑娘情根深種,念茲在茲,望恕狂蕩,鬥膽一問,不知可允冰人赴府,厚禮相聘,共結連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