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禍福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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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家的發跡,在江陵城可以說是一個傳奇。
當年喬家在喬老太爺一代時尚不過是一介破落書香門第而已。喬博年屢第不中,家中又貧寒,到了二十幾歲都未曾娶親。就是在那個時候,他與一個遠房親戚家的女兒厲氏在年節時第一次見麵,之後便生了情誼。隻是女方家嫌棄喬家貧寒,不肯答應喬博年的求娶,二人於是就背著雙方父母偷偷來往。
就在喬博年為了佳人拚命讀書,立誌出人頭地抱得美人歸的時候,喬家老太爺卻在接到一封書信後就一臉焦急地匆匆離家了。
喬老太爺這一走就是大半年,待得他回來的時候,居然帶回一個年屆芳齡的俏麗女子——她便是後來喬博年的正妻,喬致寧姐弟的生母高夫人。
原來喬家老太爺年輕時曾與高氏的父母皆有一段淵源,後高家發跡,喬老太爺骨子裏的清高發作,不願接受高家的接濟,便自北方搬到了江陵城,從此斷了與高家的聯係。直到喬博年二十大幾仍未娶親,喬老太爺百般無奈之下,方才拚了一張老臉試著往高家寄了一封信。
高氏的父母見之大喜,很快就送了回信過來,熱情邀請喬老太爺往北方一行,甚至還一同寄了盤纏路費過來。正當喬老太爺躊躇未定的時候,高家又一封信急急送抵,晴天一聲驚雷,原是高家得罪了當地豪族,犯了事。
喬老太爺未及多想,便依言隻身前往北方,心道能幫上寸許小忙也是好的。隻是意料之中的,喬老太爺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好友的臨終囑托,將他們唯一的女兒偷偷帶回了江陵城。
喬老太爺回來之後,便令喬博年迎娶高氏進門。彼時喬博年正與厲氏如膠似漆,如何肯應,況且喬老太爺不在的這大半年裏,他早與厲氏有了夫妻之實,因此更是不肯答應。
隻是婚姻之事,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是喬博年再是不願也拗不了父親的意思,況且高氏生得美麗,又自小嬌生慣養長大的,肯進喬家的門已是天大的造化,一番周折之後喬博年終是點了頭,娶了高氏進門。
高氏出身富貴,又是高家獨女,在閨中時已是了不得,做了喬博年的正妻後更是開始顯露出她過人的手腕。她一番苦心說服了滿心清高意氣的公公與丈夫,以自己離開北疆時私藏下來的幾件珍貴首飾做本錢,借助高家留在北方的部分人脈以及之前與往西方販賣香料的馬隊結下的情分開始從北往南販賣香料,轉手便是驚人的利潤。
喬家的生活很快有了起色。喬博年原還放不下讀書人的矜持,見妻子拋頭露麵隻為一家人的生計奔波,一番掙紮後終是棄文從商,入了商籍,從此在高夫人的指點下上了台前,正式做了喬家的當家人。
不過短短十幾年的時間,喬家已成為江陵城的商賈大鱷。高氏手腕高端,政商兩界關節俱被打通,生意昌隆,卻從來隻肯在喬博年背後指揮,人前從來都是喬家老爺的麵子。且一旦喬博年能夠掌控整個喬家產業便立即功成身退,在家相夫教子,做起了富家太太,再不插手外麵的事情。
也因此,喬博年對高氏始終尊重十分。
在喬家發跡的這段時間裏,發生了幾件事情。
喬家在江陵城的第二間香料鋪子開張的時候,厲氏挺著大肚子找上門來,道是懷了喬博年的孩子。喬老太爺氣得幾要將喬老爺打死,高氏卻勸住了大發雷霆的公公,做主將厲氏納了小,這就是後來的喬博年的二姨娘。
當年冬天,厲氏誕下一子,取名做喬致遠。
兩年後,高氏有孕,生下長女喬致靜。
厲氏因生了喬家長子,又與喬博年有貧賤時期的情意,本以為可以壓高氏一頭,卻渾沒料到小戶人家出身的她處處比不得高氏萬一,反被高夫人壓製得死死的,根本沒有出頭日子。
於是厲氏便使了一招毒計,雖下作,且是高氏這般大家出身的女子不屑為之的宵小勾當,但卻十分有效。
出於一個女人的直覺,厲氏注意到喬老太爺對於高氏這個兒媳不僅是滿意十分,更是疼愛十分。在無意間聽說高氏相貌極其肖似其母,而高氏父母臨終托孤亦是找到了喬老太爺的身上時,厲氏心中便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測。
於是她設計了高氏,在喬老太爺喝醉了酒的時候,差人誆騙高氏進了喬老太爺的屋子。
半柱香後,當釵橫鬢亂,形容狼狽的高氏急匆匆自喬老太爺的院子裏跑出來時,這一幕便恰好被自外歸來的喬博年看到了眼裏。
而更妙的是,兩個月後,高氏被大夫診出身懷有孕,且日期大略與她進了自家公公院子的那日相吻合。
厲氏在暗處掩唇而笑:這是老天都在幫我了。半柱香的時辰能做什麽?她當然心知肚明主母高氏肚子裏的孩子是喬老爺的,隻是喬老爺卻不這麽想啊。當日見到的那一幕如同五雷轟頂,將他炸了個魂飛魄散,可卻無法當場跳出來指責父親與高氏。
而今聞之妻子有孕,喬博年把自己關起來喝得酩酊大醉,酒醒後從此再也不肯近高氏的身,連帶著對高氏產下的嫡子喬致寧滿心厭惡,不肯假以辭色。
喬老太爺在那之後便鬱鬱寡歡,不久去世。
高氏後來曉得了那傳話讓她去公公院子裏的小丫頭是誰的屬意,對厲氏恨得發狂,卻又無法對丈夫開言解釋。再者,即便是解釋了,喬博年會相信麽?
於是高氏報複了厲氏。她做主為喬博年納了幾房良家妾,又扶持容貌秀美的四姨娘與厲氏爭風。喬博年早年潦倒時倒是對厲氏一心一意,如今有了幾房美貌姬妾,對厲氏也就淡了,待得後來四姨娘接連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從此更是很少進厲氏的屋,反對四姨娘寵愛得緊。
而且長子喬致遠性格木訥,雖一直跟隨在喬博年身邊學習經商之道,如今卻仍是難當大任,反四姨娘生的兩個兒子聰慧俊秀,頗得喬老爺的喜愛。於是厲氏更是將高夫人恨到了骨子裏。
原本高夫人牢牢把持著喬家的內宅,二姨娘與四姨娘再如何作亂也不可能翻了天去。卻不料世事弄人,高夫人突然暴病而亡,登時打亂了喬家內宅微妙的平衡。
厲氏與四姨娘張氏都曉得,隻要能被喬老爺扶正成了繼室,自己生的兒子便成了嫡子,即便地位依舊比不得喬致寧,將來分家時也能分得一大筆財產。
厲氏與張氏於是尋機而動,在內宅裏勾心鬥角,對喬博年加意逢迎,隻盼望著能讓喬老爺遂了自己的心願。
如果不曾嚐到過富貴的滋味兒,便不會想到過去的平民日子如何難以忍受。十幾年養尊處優的生活令厲氏忘了自己是誰,她被滿目金玉蒙了心竅,被下人仆婦們的恭維奉承裹住了眼目,她膨脹的內心在高夫人逝去之後猛地暴漲,然後一發不可收拾。
她想要的更多,不僅僅是可能到手的一大筆財產,她想要喬家的全部。
於是,厲氏在無意間見到四姨娘為七哥兒請來的西席先生吳榛名時,心中又生了一計。
厲氏買通吳榛名,令他想方設法勾引喬家大小姐喬致靜,又將在喬大小姐身邊伺候的大丫鬟彩鐲和兩個小丫頭先後收買,許以利益,更答應彩鐲以後會讓她給大少爺喬致遠做妾,便開始了她長達兩年多的精心謀劃。
若是高夫人尚在時,沒有人敢將主意打到喬致靜與喬致寧身上去,哪怕他們姐弟倆都是副天真的性子,在喬府內的地位都無可動搖。可在高夫人逝去,整個內宅被厲氏與張氏牢牢把控,當年高夫人留下的心腹嫡係被先後清除出去了大半的今日,厲氏有這個膽量算計喬家的嫡子嫡女,何況,她心知肚明,喬老爺對喬致寧有多麽厭棄,連帶著對喬致靜也不怎麽喜歡。
如果事成,不但高夫人的一雙子女要遭殃,便連四姨娘也會被她算計進去,屆時,整個喬家的財產勢必會落到厲氏手中。
事情的發展一如厲氏所想。喬致靜果然上勾,開始與吳榛名私下偷偷交往,雖然有過一番掙紮,喬致靜最終還是在婚禮前答應了與吳榛名私奔。厲氏得悉後立即令心腹暗中配合,順利將這一對小鴛鴦“送”出了喬府。
第二日事發,勃然大怒的喬老爺一麵令人出去尋人捉拿,一麵差人去向府探探對方的口風,道是喬家大小姐身染微恙,若是能將婚禮寬延幾日,或許還有挽回一切的希望。隻可惜向府主母態度明確,還不待來人將來意點明已是一口將後路堵死。那人無奈,隻好敷衍幾句,狼狽回府。
喬博年無計可施,隻好將主意打上了已到了議親年齡的喬家三姐兒喬致瑩身上。
喬致瑩亦是四姨娘所出,聞聽此事心中是千萬個願意。畢竟向家非同普通人家,即便是代嫁也是好的,庶出的女兒可以高攀到向府中做正妻,這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且一旦事成,四姨娘的身份勢必水漲船高,被扶正為繼室也是瞬息之間的事情。
這個時候的張氏尚不曉得,這一切都在厲氏的算計裏。
喬致瑩身邊伺候的大丫鬟名叫鸚哥兒,早年其母曾受過厲氏的恩惠,隻是知曉此事的人極少。厲氏攜恩求報,又許以重利,鸚哥兒便答應了。
於是這丫頭便在喬致瑩耳邊道:聽說向家大爺是個性格暴戾的,對下人們經常非打即罵;相貌平平又愛男人,當初之所以離家七年不肯回來,據說就是為了一個男人。如今大小姐不肯嫁他跟人跑了,三小姐這麽好的人兒,若是嫁了這麽一個男人真是不值!
喬致瑩本就因這突如其來的一樁親事心中惴惴,加之鸚哥兒一天到晚地在外“打聽”向家之事,回來後便添油加醋地一通胡說,將向景行貶得不成個人樣兒,深居閨閣的喬致瑩居然也就信了,於是生了叛逆之心,跑去與四姨娘哭訴著不願意嫁給向景行。
四姨娘自然不肯,又將鸚哥兒叫去訓了一通,令她好好看顧著主子,別生了什麽事端。一通打壓之後,喬致瑩方才安頓些。
本來喬致瑩就是個性子莽撞的,又不怎麽明白事理,四姨娘這幾年過得舒心,連帶著喬致瑩也驕狂起來,這刻雖被母親壓製,到底不肯甘心,鸚哥兒便趁機在旁邊嘀咕,道:祠堂裏還關著個寧二爺呢,長得與大小姐那般相像,幹脆讓他代嫁不就沒有三小姐的事兒了麽?
再說了,即便是事情鬧出來了,我們喬家這樣的富貴人家,那向家又能拿我們如何?不過賠些銀子把寧二爺退回來便罷了,又有什麽損失,三小姐也就不用把自己一生的幸福都賠進去了。
喬致瑩聽罷先是斥責鸚哥兒糊塗,這麽荒謬的話也說得出口,到得後來,居然也動了心思。眼見著第二日就是婚禮,想起喬致寧的天真簡單,又省起喬老爺對他的冷淡,喬致瑩終是橫了心,一不做二不休,就打算依了鸚哥兒之計行事。
於是當夜鸚哥兒在三姐兒的“授意”下,與一早便被買通的婆子丫鬟聯手將喬致寧弄暈弄啞,自祠堂裏弄了出來,連夜更衣妝扮,又取出厲氏早先便準備好的繡花鞋給喬致寧穿上,便在天亮吉時到來時分,將猶然暈乎乎的喬致寧扶了出去。
出門哭嫁時喬致寧一點反應都沒有,身子又軟得很,隻能靠喜娘扶著,喬博年雖不喜,卻與四姨娘張氏一樣,以為三姐兒不願意出嫁,這是故意給父母甩臉子看呢,倒也不曾想到別處去。那喜娘早先便被人遞了話兒,道是新娘子身子不好,這刻隻是累得喘氣,卻也沒有生疑心。
如此,喬致寧便這樣被稀裏糊塗地送上了花轎,嫁入了向府。
而鸚哥兒隨著主子一同出嫁,一方麵是因了她喬致瑩大丫鬟的身份,另一方麵則是聽信了厲氏的話,為躲避接下來的喬府風波,以後再被接回來。
該說,厲氏雖是小家小戶出來的,這番心計謀劃卻著實不簡單。而且巧合的是,厲氏有一個遠房親戚曾在向家做過事,當年向景行離家鬧出那場風波之後柳夫人便將知情人都悉數遣散了,這人到厲氏門下打秋風說漏了嘴,厲氏便將向景行愛男人的事情記到了心裏去。
彼時向喬兩家尚沒有結親,等到喬致靜被向家定了去,厲氏就更不肯說了,滿心等著看高夫人的笑話,卻未料到如今這一點又被算計進了她新一輪的謀劃裏。
厲氏想得明白,隻要喬致寧被送進了向家的大門,無論他是否會被向景行糟蹋了,也無論向家是否肯放了他,一旦此事鬧出來,喬致寧的名聲也就全毀了。加之喬老爺向來不喜愛這個兒子,便是立即將喬致寧喬家繼承人的身份革除了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如此再將三姐兒腦子一熱鬧出來的事端捅出去,喬致瑩就成了那替罪的羔羊,受到牽累的四姨娘跟他的兩個兒子也就完了。
向老爺統共就四個兒子,這番動作下來,喬家毫無疑問地就會落到喬致遠的手裏,換言之,身為喬家大少爺生身母親的厲氏,也就會成為喬家內宅真正的主人。
照理說,厲氏的想法也沒什麽錯處,隻是她畢竟受出身所限,眼界狹窄又見識淺薄,完全比不得高夫人的眼光。雖於內宅中能活得如魚得水,一旦放眼於外卻混不是她想象得那般簡單。
整個計劃之中有三處錯漏,足以令她致命。
一是被厲氏買通暗中引誘喬致靜的吳榛名。雖迫於生計,吳榛名與普通讀書人的死要臉麵大為不同,但畢竟骨子裏也是個知廉恥的,況且後來對溫婉天真的喬致靜也生了真感情,雖按照計劃帶了喬家大小姐深夜私奔,最後卻沒有按照厲氏的要求拋棄她,寧願不要厲氏許諾的報酬銀錢,反真的帶著喬致靜逃走了。
第二是厲氏錯看了向家的隱形勢力。因了向府一貫的行事低調,便連高夫人也不曉得柳夫人的娘家是京城豪官,她之所以竭力與向家結親,卻是看中了向家在官場多年經營的深厚底蘊,這是暴發戶一般的喬家完全無法與之比擬的。
小戶人家出身的厲氏卻是全然看不到這一點,多年的富貴生活迷花了她的眼,令她自視甚高,還以為向家不過是比商賈之家的喬家略強那麽一些罷了,又有喬家老爺在江陵官場的多年經營,若果真兩家有了什麽衝突,多使些銀錢也便能擺平了。
就是這種近乎愚蠢的淺薄念頭成了這個計劃裏最大的漏洞,厲氏做夢也沒有想到,被她小瞧了多年的向家若是果真發威,小小的喬家就隻有等死的份兒了。若是厲氏能曉得這一點,她也就不會膽大包天到設計喬致寧代嫁入向府了。
第三點卻是厲氏小看了喬家老爺喬博年。長女與人私逃,代嫁的三女兒又逃婚,本該關在祠堂裏的嫡子反被當做新娘送進了向家......內宅搞得如此烏煙瘴氣,亂成一團,掌管內院的二姨娘與四姨娘都逃不了幹係。而反觀這一切,一切事成,得了最大好處的卻是長子一房,喬博年幾乎不必再去查探,就將憤怒的目光燒向了厲氏。
喬博年平素是不怎麽管內宅的事情,但事態鬧到了這一步,他如何能再置身事外?!
一番雞飛狗跳之後,厲氏先是自恃沒有留下什麽把柄不肯承認,待到喬博年將內宅裏的涉事丫鬟下人們幾乎都打掉了半條命,俱都供認不諱之時,厲氏方才曉得事情敗露了。
厲氏是目光短淺,是蠢,喬博年雖算不上是什麽了不起的人物兒,這點兒眼力勁兒卻還是有的,一番打罵方才把厲氏這個愚蠢的婆娘給罵清醒了,直到這個時候,厲氏方才曉得她自以為的聰明手段究竟闖下了何等滔天大禍。
等到能夠爬起身來,厲氏幾乎是立即開始收拾細軟想要逃走。既然喬家已成了是非之地,趁著向家還未發難趕緊逃走是正經。
可是還不待厲氏的如意算盤撥響,整個小院的門都被喬博年下令封死了,不許任何人出入。厲氏終於絕望,開始跪在院子裏嚎啕大哭。
而此刻的喬博年正坐在正院花廳裏,一身肅然,滿麵寒霜,靜靜等待著風暴的來臨。
無論如何,自己也要將喬家一力保全下來。
喬博年自青天白日坐到夜幕深沉,可依然不見有人打上門來,第二日複如是。
喬老爺終於再坐不住,差了心腹悄悄溜去向家周圍打探一番,卻是絲毫不見異樣,不由心生疑竇。
思忖再三,喬博年始終驚疑不定,拿不準向家到底是什麽意思,就在他的寢食難安,度日如年的煎熬中,新娘子回門的日子到了。(www.101novel.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