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第 10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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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嚴清怡聞言, 手一抖,針紮入指尖, 指腹頓時沁出一粒血珠,她忙吮了去,問道:“幾時的事兒?”

    “好幾天了, ”李實坐在樹底下,伸手撫摸著黑豹油亮的毛發, “我早想過來看看, 我爹非得拘著我在家裏讀書。他也不想想, 我們家祖墳上有這根草嗎?他也跟個睜眼瞎差不了許多,就是會巴結人得了這個肥差。”

    嚴清怡抬眸看他幾眼。

    李實說話嘴裏沒個把門的,葷的素的不拘,卻難得有自知之明。這個年紀讀書在科考上基本沒有用, 不過能多明點事理也不錯。

    薛青昊對讀書不感興趣,連聲追問朱家的事情,“怎麽死的?”

    李實坐正身子,“朱貴跟他婆娘是在床上被割了喉嚨, 傻子是竹箭穿心倒在地上。朱家現在真正亂了套,三位姑奶奶和姑爺都趕到朱家來爭家產,下人們能偷就偷,能搶就搶,沒少往外倒騰東西。”

    “活該, 天天仗著有幾個臭銀子就為非作歹!”薛青昊拍著手叫好。

    “真的還是假的?”嚴清怡收起手裏針線, “像朱家那種人, 家裏養了好幾十個護院,傻子身邊也時時有人跟著,還能被人殺了?到底是哪路神仙?”

    “哪路神仙我不清楚,東昌府沒正經查過,可人死了卻是死了的,”李實拍著胸脯道:“你不出門不知道,外頭人傳得可邪乎了,說是因為朱家平常作惡太多招惹了江湖豪傑,還說是專門劫富濟貧的俠盜,反正說什麽的都有。咱們濟南府就屁大點的地方,外頭的能人異士豈不多得是?”

    不知道為什麽,嚴清怡眼前突然就出現了林栝的身影。

    清冷的月光下,他身體半掛在牆頭,看上去有些許狼狽,而吃完麵坐在那裏,神情又是那般疲憊,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去似的。

    他在武舉中得到第四名的好成績,功夫自然是極好的。

    可他竟然對付不了一隻狗……會不會是因為先前耗費了太多體力?

    嚴清怡咬了唇,起身往廳堂去,默默地供上三炷香。

    進了六月,天氣愈發熱了。

    嚴清怡給林栝做出兩身裋褐和一身棉襖,用包袱皮緊緊地捆好,讓薛青昊寄了出去。

    中秋節前,魏欣再度給嚴清怡寫了信。

    信裏先對嚴清怡致歉,說不知道她家中遭受變故,上封信言辭不妥;又謝過她做的裙子,讓她在花會裏很是出了些風頭。

    魏欣終於打聽到陸家遇到的麻煩事,除去被薛氏牽連之外,更大的是因為跟蔡家合夥做的生意,低價進高價出不說,曾數次暗搶過別人家的鋪子,侵占別人田產。

    折子送到內閣去,羅閣老震怒,不顧張閣老反對,當即著人呈到了禦前。

    大姨母先後三次遞拜帖往魏家求見錢氏,頭兩次錢氏借口身體不好拒了,第三次勉強請了她跟蔡如嬌進府。

    見到大姨母的頭一句話,錢氏便問:“阿欣惦念嚴三娘,本打算接她過府住幾天,可聽說三娘的娘親故去了,你說好端端的她怎地想不開,竟然忍心拋下兒女就走了?”

    大姨母頓時漲紅了臉,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

    魏欣在信上說:我看著陸太太跟蔡如嬌都恨透了你,往後見到她們你可得避諱些。我娘還說呢,都是同氣連枝的姐妹,她們怎麽忍心把你娘往火坑裏推?

    陸太太還是官眷,傳出去自己親妹妹再嫁嫁了個傻子,她臉上能有光?

    想必是腦子進了水。

    又說何夫人入秋之後用了一種鵝掌草,病情大有起色,臉上漸漸有了神采,身體也長了肉。何若薰總算鬆口氣,中元節兩家一道往護國寺聽經,順便逛了廟會。

    在廟會上,她們“偶遇”了左軍都督府那個姓陳的經曆。那人長得高大魁梧,性子卻靦腆,默不作聲地跟了她們一路。

    何若薰說那人就是很沉默,平常往何家走動,偶爾碰麵也極少說話。

    魏欣抱怨道:我最受不了不說話的人,待在一起會悶死的,可是阿薰根本不在乎,不出意外的話,他們下個月要定親。

    言辭間,帶著濃濃的悵惘之意。

    嚴清怡莞爾。

    何若薰比她跟魏欣都年長,今年十四歲,如果定下親事,明年正好成親。等到後年,她跟魏欣也就要成親了。

    她是想留在濟南府的,可林栝沒準兒會喜歡寧夏,或者還有可能回揚州。

    而魏欣,錢氏肯定舍不得她嫁到京外,肯定是留在京都。

    也不知以後可有再見麵的機會。

    九月裏,嚴清怡收到何若薰的信,信裏果然提到她的親事,婚期定在明年六月,又說她結識了羅夫人蘇氏,蘇氏竟然養得一手好花,不但指點她如何養山茶,還邀請她去羅家賞花。

    羅家的花房才真正叫大,單是山茶就有十幾盆,都是名品,隻是現在不到開花的季節。不過蘇氏已經應允她,等開花後再請她去。

    信末,不無同情地說,蘇氏真正是個大家閨秀,很有氣度,可惜命不好,夭折了一個閨女不說,還養出羅雁回這種粗莽無知的紈絝來。

    兜兜轉轉,何若薰還是跟蘇氏一見如故。

    隻可惜晚了一步,何若薰已經定了親,而羅雁回仍在遼東,這輩子還是沒有夫妻的緣分。

    也罷,羅雁回根本配不上何若薰。

    嚴清怡提筆蘸墨給何若薰回了信,正要吩咐薛青昊寄出去,隔天又收到林栝的信。

    信上說寧夏已經開始冷起來了,可今年的軍需補給尚未到位,她做的棉襖真是解了燃眉之急,穿在身上非常暖和,裋褐也合身。

    對於前次回京都的事情隻字未提。

    嚴清怡自然也不會胡亂猜測,而且話落到紙上就是憑證,若是被有心人瞧見,恐怕會給林栝招來禍端。

    故而,她也隻叮囑林栝凡事謹慎,以自己的性命安危為要,別貪功冒進。

    十月中旬,濟南府落了第一場雪,才剛下了小半個時辰,雪粒子落到地上不等堆積便化了。

    李實幫著薛青昊在家裏囤了幾十棵大白菜還有幾十根青蘿卜,擺得整整齊齊地堆放在薛氏屋裏的牆角處。

    幹完活兒,坐在廳堂發牢騷。

    先抱怨他爹逼著他讀書,又抱怨他娘不靠譜,到處張羅著給他說親。

    “三妞,你看我,論相貌我不難看吧?論家世,我爹怎麽也是個朝廷命官,家裏又不缺銀子。我娘還用得著著急?上個月,我娘聽說縣丞家裏姑娘有才,托了媒人上門,那家姑娘張口就問我會不會作詩,要對上詩句才行。屁!我娶媳婦是過日子的,想對詩,萬花樓裏的臘梅姑娘不但會作詩,還會唱曲兒,不比她強?”

    “大前天,我娘聽說那個張主薄家裏姑娘性情和軟,又托人相看,就在小廟街附近那淨心樓,我隔著屏風瞧見的,姑娘說話跟蚊子叫似的,哼哼唧唧得能急死人,這還不算,吃頓飯恨不得數著米粒兒吃,還不如我養的那隻八哥鳥吃得多。”

    嚴清怡皺了眉頭道:“你不答應就是了,別到處排揎人家姑娘。你喜歡什麽性情的姑娘,先跟你娘說好了,這樣沒頭沒緒地到處求,也不是個辦法,”

    “我真沒有,”李實扯著嗓子叫屈,“誰都沒告訴,連秦四都沒說。我又不傻,說出去我的臉麵也都丟盡了。”

    嚴清怡愣了片刻才想起李實口中的秦四,就是當初在她隔壁牢房的那個婦人,便問道:“秦娘子如今在哪兒呢?”

    “那個,”李實莫名紅了臉,“她在酒樓後廚幹了兩個月,覺得工錢少不說,還被掌勺的欺負,就跟我借了二十兩銀子,頂了家館子賣炒菜。店麵在文廟街,雖然地方不大,口味還不錯。”

    嚴清怡頗為意外,起先她手裏攥著二百兩銀子,想開家鋪子,可前怕狼後怕虎的,始終沒辦成,而秦娘子欠了十多兩銀子的外債,卻偏偏開起來館子。

    不由讚道:“她倒是個能幹的。”

    李實連聲附和,“她是很能幹。”忽地站起身,跟沒頭蒼蠅似的來回轉兩圈,冷不防開口道:“三妞,我就看上秦四了,你覺得能不能成?”

    嚴清怡頓時呆住。

    這親事能不能成,一來要看李實娘親的意思,二來要看秦娘子的意思。她的話能管用?

    李實看到嚴清怡驚訝的神情,煩惱地倒了半盞茶,咕咚咚喝完了,“算了,當我沒說過”,甩著袖子離開。

    春蘭盯著他的背影遠去,側頭問嚴清怡,“秦娘子就是上次來寫欠條的哪個?不是說她成過親,還又坐過牢。李公子家裏能同意?”

    嚴清怡搖搖頭,“你聽他娘替他相看的那個人,要麽是才女要麽性情好,就算秦娘子沒成過親沒坐過牢也不同意……不過,也不是沒有法子。”

    薛青昊插嘴道:“有什麽法子?”

    嚴清怡瞪他兩眼,“快寫你的大字去。”

    薛青昊嘟嘟囔囔地回了屋。

    “說起來我跟秦娘子都一樣”,嚴清怡感慨地對春蘭說:“ 所差的隻是我沒有成過親。你看我既沒娘又沒爹,親戚長輩一概沒有,也坐過牢……想嫁人真正不容易。”

    思來想去,也隻有林栝願意護著她罷了。

    春蘭忙道:“那不一樣,姑娘生得漂亮又認字,針線活也做得好,就隻是命不好。”

    嚴清怡淡然一笑,單隻命不好這條,就足以抵得過前頭那些好了。

    過幾天,李實提了隻食盒過來,“秦四炒的菜,都是素的,油也是用的菜籽油,沒用豬大油”,邊說邊把菜一道道擺在飯桌上。

    菜有四道,一道是雪菜蘑菇炒黃豆芽,一道韭菜炒蛋,一道醋溜白菜還有一道木耳燉豆腐,另外還有一小盆米飯。

    嚴清怡將各樣菜撥出一半,薛青昊端著進了他的房間,李實磨磨蹭蹭地不肯進去,問道:“三妞,你說有法子,到底什麽法子?”

    嚴清怡道:“我上次說錯了,這事能不能成完全在你,隻要你鐵了心非秦娘子不娶,那誰都拿你沒轍。你爹娘會不會因此打斷你的腿,或者硬要給你娶一個回家?”

    李實想一想,搖搖頭,“我爹天天應付那些小妾還應付不過來,沒有心思管這些,我娘舍不得打斷我的腿,強娶一個倒是可能。娶就娶,反正我不搭理就是……不對,那也不行,我得娶秦四,她說決不當小。唉,我再想辦法。”搖頭晃腦地進了西次間。

    接著又是個把月不見李實蹤影,直到臘月初八,他扛著鋪蓋卷與秦娘子過來,“店裏關了門,夥計們都回去了,隻剩下秦娘子孤零零的,不知道你這裏方不方便?”

    嚴清怡一看就明白怎麽回事,連忙道:“方便,方便。”把秦娘子安置在東廂房她的床上,把她的被褥抱到了東次間,原本薛氏屋裏。

    秦娘子感激地說:“我本來想一個人湊合也就過了,可李公子非得讓我過來,又給妹子添麻煩了。”

    嚴清怡笑道:“不麻煩,我們家裏也是冷清,多個人還多份熱鬧。”

    秦娘子樂嗬嗬地說:“妹子不嫌我呱噪就行,有我在,往後這飯食你們就別管了,肯定讓你們吃得飽飽的。”

    嚴清怡道:“你的手藝確實是好,上次還沒謝過你。其實我也能做菜的,但想起開館子就從心裏頭發怵。你那生意還好吧?”

    “還行,”秦娘子點頭,“就是店麵太小了,隻能擺四張桌子,感覺施展不開手腳,價錢還行,一個月一兩半的租錢,我算了算,如果不算添置的盤子碗等物品,一個月能淨賺五兩銀子。要是店麵再大點就好了,賺得就更多。”

    嚴清怡道:“文廟街是個好地方,店麵大的話,租錢肯定也貴。”

    秦娘子連聲附和,“就是這樣,我看過兩家,開口就要五兩銀子的租錢,一交就是一年的,李公子說他手頭上有,我不想欠他的銀子,牽牽扯扯的別到時候撕擄不清楚。”

    嚴清怡遲疑著道:“李公子說他,他有意要……”

    秦娘子快言快語地說:“他跟我提過,我說要麽就堂堂正正地娶,要麽就井水不犯河水,我不給人當小,也不會沒名沒份地先弄大肚子。我都嫁過一次人了,肯定要長個記性,所以就不想用他的銀錢。”

    嚴清怡思量片刻,“我手頭上倒是有些閑錢,大概百八十兩銀子,要不你先拿去用。”

    秦娘子想一想,“也好,正月裏店裏閑散,我四處看看店麵,要是瞧中合適的就跟你拿。我不白用你的銀子,要不這樣,館子就算咱倆合開的,你出錢我出力,得了盈利兩人對半分。”

    嚴清怡忙拒絕,“我這銀子放著也是白放著,你辛辛苦苦地,應該拿大頭才是。”

    “話不能這麽講,”秦娘子很堅持,“要不是你幫忙,我現在還在工地上賣力氣呢,你信得過我,我也不能忘恩負義,就是五五分。”

    嚴清怡不好再推辭,笑著應了。

    秦娘子手腳很勤快而且利落,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做完了飯就掃院子,家裏家外收拾得幹幹淨淨。

    嚴清怡倒真正得了空閑,帶著春蘭兩人先先後後做出三十幾支絹花,讓秦娘子挑出六支戴,其餘的盡數拿到文廟街賣了。

    因薛家人守孝,過年既不能燃放爆竹,又不能張貼紅對聯,嚴清怡便自己裁了白色對子紙,湊合著寫了一副貼在門上。

    而正月裏,別人都四處探親訪友,嚴清怡跟薛青昊也隻能窩在家裏。

    終於等到過完上元節,薛青昊出門打聽到嚴家族長終於決定過繼嚴青旻,就在大年初一那天,當著嚴氏合族的麵,把嚴青旻記在了族長兒子的名下。

    嚴清怡舒口氣,給袁先生寫了封長信,讓薛青昊送了過去。

    袁先生當即寫了回信,說會隨時留意嚴青旻的想法,多給他講些厚德博愛的詩文,把他涼薄偏執的性子扳正過來。

    過了正月,秦娘子跟李實先後跑了好幾天,在曲水亭附近找了處合適的店麵。

    嚴清怡拿出八十七兩銀子,連同先前的十三兩合成一百兩銀子,李實拿出五十兩,共一百五十兩把那處店麵買了下來。

    三人重新立下文書,嚴清怡跟秦娘子各占四成的利,李實占兩成,算是三人一同開的館子。

    緊接著李實又找人重新粉刷了牆壁,壘了灶台,擺上桌椅,三月十六那天正式開業。

    因人手不足,嚴清怡便將冬梅打發過去,在灶間幫著洗菜擇菜。

    三月底,嚴清怡與薛青昊到薛氏墳前燒了頭周。

    四月初,京裏來了信,是秦虎寫的,問薛青昊先前拜師的約定還算不算。如果薛青昊還想學的話,就盡快往京裏去,他這幾個月閑散,正好教教他。

    薛青昊想去,嚴清怡為著薛青昊的前程,自然不能攔著他,可又擔心他從沒出過遠門,而且到京都又不能馬上回來,衣食住行都成問題。

    而薛青昊也牽掛著嚴清怡,不想把她獨自留在濟南府。

    李實便道:“幹脆你們倆人一同去,這邊的房子我跟秦四還有那個丫頭替你照應著,什麽時候你們要回來,寫封信就成。”

    嚴清怡思量來思量去,決定依著李實的打算,跟薛青昊一道進京。

    兩人加上春蘭收拾好行裝,托李實辦好路引,又臨時跟了個往京裏送貨的商隊,再度進了京都……(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