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第 14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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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於陸致的周旋, 大姨母不管在牢獄還是在勞役都沒受過太多苦,可這三年她還是蒼老了許多, 不再是當年那個頗有風韻的婦人, 而是完全變成了一個超出她年紀的老嫗。

    薛家姐妹三人, 最小的已經離世,二姨母流放到了湖南做苦役, 如今音訊皆無。

    唯獨大姨母還算安穩。

    她生活雖然安定, 可心裏卻絲毫不能平靜。

    隻要她合上眼, 就會出現薛秀才的身影, 顫巍巍地指著她怒罵:為了一己私利, 連累兩個妹妹,我沒有你這樣自私無情的女兒。

    再睜開,又好像是薛氏的麵容,頭頂突突往外冒著血, “大姐, 我不要嫁給傻子, 我不嫁人。”

    再然後, 是陷在泥潭中的二姨母, 張著手掙紮,“大姐救我, 救我……”

    每日每夜, 無休無止。

    大姨母一刻得不到安寧, 隻有跪在觀音像前誦經悔過的時候才能有所安慰。

    陸致回家時, 大姨母剛念完兩卷經, 看上去神情還算平靜,可那幅憔悴的麵容和眼底明顯的青腫卻讓人不忍目睹。

    陸致強忍著心頭厭惡,淡淡道:“你聽說沒有,你那個外甥女要發達了?”

    “哪個?”大姨母空洞無神的眼眶裏浮現出一絲驚喜,“阿嬌病好了,能認人了?”

    陸致 “嗤”一聲,伸手捋捋胡子壓下眸中輕蔑,搖頭,“不是阿嬌,是嚴家那位。不知怎麽攀附上七爺,今天聖上早朝時宣布,她要成為平王妃。”

    大姨母目光呆滯,好半天“哦”一聲,再沒反應。倒是旁邊彭姑姑著實吃了一驚,心裏暗道:當初就覺得這位嚴家表姑娘不是池中之物,果真就一躍枝頭成鳳凰了。隻可惜老爺看走了眼,生生把棵富貴苗趕出了家門,如今再想攀扯上關係可就難了。

    彭姑姑沒有料錯,陸致正是打著這個主意。

    他本以為上次將羅振業一黨扳倒之後,空出許多職位,自己就可以重新得到重用。而事實上,羅振業倒台,張弦在內閣的勢力可以說是一人獨大,這種從五品官職的任命如同囊中取物輕而易舉。

    不但陸致能夠官複原職,還能再給陸安平安排個差事。

    他已經做好了上任的打算,並且為了父子兩人上衙方便,特地在南薰坊換了處住所,沒想到十拿九穩的事情,偏偏在任命下來的前一天成了泡影。

    張弦很明確地告訴他,是司禮監那邊在聖上麵前說了話。

    司禮監最有分量的就是秉筆太監範大檔。

    陸致攀扯不上範大檔,便退而求其次,打起邵簡的主意。

    邵簡陪侍在聖上麵前四十多年,素來勤懇克己兢兢業業,可出宮榮養之後卻是動了春~心,最喜歡體嬌貌美的年輕姑娘。

    陸致不用另外找,家裏就有個現成的。

    他對蔡如嬌說,她去伺候邵簡,他就把二姨母從湘地弄回來,再不受那邊的蟲瘟勞役之苦。如果他高升之後,肯定會想法把蔡如嬌接出來。

    畢竟他嫡親的外甥女給人當丫鬟使喚,傳出去也不好聽

    蔡如嬌信以為真。

    而且,她想得簡單,邵簡是個年近花甲的老太監,最多就是伺候茶水點心,然後捶個背捏個肩,再不會有其他事情,所以心甘情願地去了。

    去的時候,蔡如嬌還是個水靈靈脆生生帶著刺兒的嫩黃瓜,半年後,渾身的刺兒早被擼了,成了幹癟枯瘦斑痕累累的老黃瓜。

    剛被陸安康接回來那兩天,蔡如嬌幾乎不認得人,都隻蹲在黑暗的牆角,見到人靠近,身子抖得像是秋風中的黃葉,磕頭如搗蒜說:“我聽話,我吃藥,我幹活,我什麽都答應,隻別讓我去伺候公公。”

    那股慘狀教人無法目睹,即便是大姨母,活了半輩子,見過許多齷齪事,也不敢上前打聽。

    隔了七八天的工夫,蔡如嬌才慢慢由得人靠近。

    彭姑姑伺候她洗過一次澡,出來後紅著眼圈對大姨母道:“……身上沒有處好的地方,有香火燙的,有鞭子抽的,還有刀割出來的,新傷舊痕數不清多少道。”

    大姨母沉默不語,隻悶在內室又念了兩天經。

    陸安康提出要帶蔡如嬌回老家,大姨母沒反對,隻是說:“天寒地凍的,回去之後沒人照應,不如先在京都養養病,等天氣暖了再回。”

    陸致卻是跳了腳,衝著陸安康吹胡子瞪眼,“你這個不肖子,有本事就自己賺錢養著她,別待在老子跟前礙眼。被人玩夠了的破爛貨你也願意要?”

    陸安康收拾行李就要走,大姨母攔住他,一字一頓地說:“就在家裏住,我看誰敢攆了你?”

    陸安平兩邊說好話,偷偷跟陸致道:“表妹怎麽著也是受了苦,攆出去麵上不好看,再者在娘麵前也說不過去,反正就是多雙筷子的事兒。過陣子等相看個知書達理的姑娘,二弟也就忘了這茬。二弟脾氣擰巴,要是鬧騰開來,於家裏聲名不好看。”

    背過去又悄悄告訴陸安康,“表妹確實可憐,你身上頂多十兩二十兩銀子,先個住處都沒有,再讓表妹跟著你顛沛流離吃糠咽菜?就聽娘的,先給表妹養養身子,再慢慢從長計議。”

    兩下裏和稀泥,總算把陸致跟陸安康穩住了。

    隻是蔡如嬌始終是梗在陸致心口的一根刺,一來提醒陸致做的虧心事,二來是彰示著陸致的失敗。

    陸致恨不得立刻把蔡如嬌攆出京都再也見不到她,可礙於大姨母手裏攥著他諸多把柄,而且還想有個好名聲,始終不敢做得太過。

    今天陸致聽說嚴清怡即將嫁進宗室當上平王妃,那顆沉寂許久的心像是久旱的禾苗遇到了甘露又開始蠢蠢欲動。

    他隻記得嚴清怡是大姨母的親外甥女,曾經在自己家裏待過大半年。

    別的不說,吃的穿的是絲毫沒有虧待她。

    還帶著她進出伯侯府邸,去過桃花會,說不定就是那次得了七爺青眼。

    如今她攀上高枝,正應該提攜他才是。

    女人,不管是嫁到寒門小戶還是達官顯貴,都要娘家給力才能在婆家立足,即便是宮裏的妃嬪,也得依靠娘家的勢力。

    嚴清怡沒有別的親戚,陸致正是最好的選擇,隻要她願意提攜,他就能給她最大的助力。

    陸致按捺不住心中的躁動,攛掇著大姨母去找嚴清怡敘舊。

    大姨母冷笑,“老爺怕不是忘了,當年還是老爺把人趕回濟南府的,而且我三妹是怎麽死的,我二妹因什麽流放湘地,這可跟阿清脫不開幹係。阿嬌傻乎乎的由得老爺糊弄,阿清心裏可有數。我不往她跟前湊還好,要是真找上門去,隻怕老爺連現在的官職都保不住。”

    陸致臉上青一陣紅一陣,拍著桌子嚷了聲,“蠢貨,敗興!”

    拂袖離開,往西廂房找他新納的小妾去了。

    俗話說“官場失意,情場得意”,張弦見陸致立了大功卻未能升職,心裏過意不去,就把自己身邊添香的丫鬟送給他。

    正巧大姨母年老色衰,且整日拜佛清修,不願再行男女之事,陸致便把自己因差事輕鬆而過剩的精力完全用在小妾身上,倒也快活。

    小妾年方十八,身嬌體軟,說話如黃鶯鳴啼婉轉可人。

    陸致進得西廂房不久,裏麵就傳來時斷時續的鳥叫聲。大姨母充耳不聞,一手撚著佛珠一手敲著木魚,默默地誦起了經文。

    ***

    嚴清怡也聽說了早朝那件事,沒有特別歡喜,卻是長長地鬆了口氣,將之前做好的嫁衣找出來,打算往上繡花。

    先前七爺特特指明想要白頭富貴的圖樣,嚴清怡不想忤逆他,便往喜鋪買了花樣子來。

    白頭富貴是兩隻比翼的白頭翁在牡丹花間嬉戲。牡丹花要繡成粉色,白頭翁則是黑色中間夾雜著黃綠。

    嚴清怡剛把顏色搭配好,還沒開始繡,就聽外頭吵吵嚷嚷甚是熱鬧。

    卻是宗人府的右宗正並禮部儀製司的主事送了聘書以及禮書來。

    宗人府是專門處理宗室事務的機構,掌管宗室名冊、編纂玉牒以及宗室子女婚姻嫁娶生死安葬等瑣事,管事者不是親王便是郡王。

    右宗正便是康順帝的近支堂弟,安郡王。

    嚴清怡沒有長輩在此,一應物事都是交給了薛青昊。

    薛青昊起初不信,等看清聘書上明晃晃的燙金正楷寫著濟南府嚴三娘幾個字,才愕然地張大嘴巴。

    等安郡王諸人離開,薛青昊迫不及待地將聘書和禮書交給嚴清怡過目,“姐,七爺真的是要明媒正娶。”

    嚴清怡略略掃兩眼,放到旁邊,溫聲問道:“上次吩咐你的事情可做了?”

    薛青昊點點頭,“章先生已經細細地給我講過,我都明白了。”

    嚴清怡親自研了墨,鋪一張宣紙,“你把你的想法寫下來,送給七爺瞧瞧。”

    薛青昊提筆想了半天,打出個草稿,把語句不通順的地方改過之後又重新謄寫一遍,用信筒裝著,頂著刺骨寒風走到神武門。

    神武門左右各一排手持長~槍的衛士,見到薛青昊,十幾支槍尖立刻對準了他。

    薛青昊嚇得心跳都快停了,連聲道:“眾位大人別誤會,我是來找和安軒的鄭公公。”

    其中一位衛士收了槍,進門房喚出個小火者。

    薛青昊哈腰打躬地說:“受累到和安軒給鄭公公傳個話兒,我姓薛,從黃米胡同來。”

    小火者聞言笑道:“是找鄭公公,不早說?稍等,我馬上就去。”

    不多時,鄭公公小跑著過來。

    薛青昊遞過信筒,鄭公公眉開眼笑地接了,“薛小爺先往門房裏等等,我這就呈給七爺。”

    又等了約莫兩刻鍾,薛青昊覺得衣裳都快被冷風吹透了,兩腳不停地跺著取暖,而門口的士兵仍是一動不動,如同泥塑一般。

    好容易鄭公公屁顛屁顛地出來,把信筒還給薛青昊,“七爺說小爺寫的不錯,不過所見與七爺略有不同,又給加了幾句。”

    薛青昊顧不得看,攏進棉襖,大步跑回家,進屋之後先烤烤火,又喝上一大盞熱茶,覺得身子暖和了才掏出信筒裏麵的紙。

    在自己狗刨般的字體旁邊,是數列方正圓融的台閣體,不提筆畫架構,單看字體都是一般大小就足以令人賞心悅目了。

    薛青昊先自萎了幾分,等細細讀過文字,才又覺出意境跟眼界的不同來,當即去跟嚴清怡認了錯。

    嚴清怡笑笑,“知錯便改善莫大焉,你已經十四歲,不是小孩子了。等開春之後,你每月把租錢和飯錢交過來,不用太多,每月隻交一兩銀子。”

    薛青昊愣了片刻,點頭道:“姐放心,我能掙夠錢養活自己。”

    七爺聽說此事,對青柏道:“我那王妃為了這個弟弟真是用心良苦……你找人看著他點兒,別誤交歪斜之輩走了歪路,如果他實在找不到賺錢的路子,反正開春要修繕宅邸,讓他跟著匠人們一道幹活,拿著匠人一樣工錢便是。”

    青柏恭聲應好。

    沒幾日,就是小年,小年過後很快就到了除夕。

    宮裏照例設宴請在京的王爺及郡王一道守歲,七爺淺淺地飲過一盞酒,就借口身子不適早早地退了席。

    回到和安軒,卻是毫無睡意,索性披上氅衣,對小鄭子道:“咱們到黃米胡同走一趟。”

    小鄭子忙道:“都這個時候街上已經宵禁了,而且青鬆和青柏都回家過年,這個大冷天,咱們總不能走著去,要是另外吩咐車馬,肯定得驚動皇後娘娘。再說,七爺已經定親了,再過去與禮數不合。”

    七爺固執地說:“就走著去,最多半個時辰就到,不用管禮數不禮數,我想……跟王妃一道守歲!”

    然後一道到護國寺上頭一炷香……(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