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六二章 湖畔滅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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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說紀姝撂在東湖莊院一輛馬車,馬車裏的平重衡因為疲乏睡了一覺,再等睜開眼時,他看見一張有些麵熟的人臉正愣愣地盯著自己。短暫的頭腦空白之後,他認出來這個因為聽到鼾聲而好奇地將腦袋探進馬車張望的人,是上個月將自己騙來紹興那幫人中的一個。於是冰冷的刀鋒切開了此人的喉嚨,血液噴濺在車廂裏。平重衡踏著那人後背跳出馬車,四下張望一番,判斷出自己目前身處馬廄,須得設法尋路離開莊院。

    好在馬廄位於外院,翻過牆頭就是外麵,平重衡踩著馬車頂就越過牆頭出去了。出來是出來了,可接下來往哪兒走呢?現在他身上的財物都被人搶去了,暫時是不擔心謀財的人,但是還有販賣苦力的人牙子呢,雖說像他這個個頭賣不出什麽錢,但好歹也是有利潤可賺的。平重衡這一個多月的經曆讓他徹底明白了一點:日本人所向往的理想國度大宋並不似想象的那般美好,壞人還是很多的。

    幸好他有朋友。溫迪罕揚古和秦銳等人出了莊院,分兩路尋找,不成想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秦銳就在院牆外不遠處看見了平重衡。秦銳叫了他一聲,二人均曆險後重逢,不禁欣喜過望。

    然而他們並未高興太久,申懷禮派出去追捕逃亡“人犯”的劉德等人正好與他們打了個照麵。為了方便追捕,劉德帶了幾個見過“犯人”的人,現在這幾人一眼就認出了平重衡,並喊出聲提醒劉德。劉德便帶著弟兄走上前來,眼睛眯了眯,手指平重衡而對秦銳道:“我說人哪兒去了,原來是被你們劫走了啊!”

    秦銳心存僥幸,裝作一臉無辜的樣子說:“這位兄弟在說什麽,我不明白。”

    劉德道:“你們的這個堂眾殺我數位門人,現在想帶著他一走了之嗎?”

    秦銳問:“那你們想怎麽樣?”

    “怎麽樣?你說能怎麽樣?”劉德招呼眾人:“再將他擒回去!”東湖門仗著人多,就想動粗。

    “想抓他走?那要看看我答不答應!”秦銳說著,手就摸向了腰刀。

    原本圍上來的東湖門門人有些犯怵,退後了半步,不過不是因為秦銳,而是因為他們看見了平重衡那剛剛拔出四分之一的閃亮太刀。

    劉德見門人麵露懼色,嗬斥道:“他們就五六個人,你們怕什麽?還不速速動手!”其中一個門人道:“哥哥,不是我們膽小,實在是那矮子的刀忒狠了。上月我和弟兄們擒他的時候,眨眼之間就死了好幾個,他出刀快如閃電,別人連還手的機會都沒有啊!”劉德當過兵,自然知道一個人再厲害也敵不過十個二十個對手,他不吃門人這一套,反問:“既然這矮子如此厲害,當時你們是怎麽擒住他的?”

    門人支吾道:“呃——因為人多。”

    “那不就得了,還不快給我上!”說完,劉德給這門人的屁股賞了一腳,將他踹到了前麵。

    趁著要動手未動手的當兒,秦銳發話問那門人:“我有一事不明。我的朋友當時背著裝有金銀財物的褡褳從臨安出發,現在人在紹興我就不多問了,我想問的是,那些財物哪裏去了?”那門人明明分得了其中部分財物,現在卻裝傻充愣:“我、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麽。總之快把人交出來,否則休怪我們東湖門不客氣了!”

    秦銳心道:果然是圖財已成而害命未遂,又想再訛詐一筆,真欺負萬羽堂沒有靠山又人少勢弱了。

    “你們蠻不講理,休要怪我無禮了。”

    暴雪坊出來的人的確厲害,但暴雪坊人的厲害之處在於利用自己的道具以及技巧,化身為隱夜無常,在黑暗中悄無聲息地取人性命,與別人硬碰硬地搏鬥,並不是他們最擅長的。而且隨行的三名堂眾顯然還不如秦銳和趙英琪他倆,更是拉低了練度。單憑這幾人自然是鬥不過二十多個東湖門門人的,他們很快就落於下風,紛紛負傷。

    不過平重衡當過大將、上過戰場,熟諳群戰竅門,他護在五人外圍,令人不得近身。此外他因為睡過一覺,目前精力充沛,那是越戰越勇。

    天叢雲舞著刀花,很快就被血染得無法反光,東湖門門人橫七豎八地倒在垓心附近,他們雖然應當斃命了,但是由於平重衡的刀實在太快,以至於其中幾個沒能立刻反應過來,直到因為劇痛躺倒在地的時候,他們才明白自己已經死了,然而他們的意識還未完全消散,隻能體會著難以忍受的疼痛不住地痙攣,讓軀體內的活力不斷流逝。

    其他門人看著一地抽搐著的還未完全喪失生命力的屍體,個個嚇得汗毛倒豎,仿佛白日裏見了鬼一般心驚膽裂。

    厭倦了殺戮這種話秦銳說過,平重衡可沒說過,在殺死了八個敵人後,他眼露殺意,擺著架勢,威嚇其他人的同時也替自己爭取點時間喘口氣稍作歇息。

    劉德對不爭氣的門人們忍無可忍,罵道:“一幫吃白飯的癟三,閃開!”他推開麵前一名門人,將手中的骨朵柄往上捋了捋,握在下部,好讓出招的範圍更大些。

    平重衡盯著這個比自己高一個頭還多的漢子,咽了口唾沫。嚴格平等的近身對決,小個子永遠是不夠大個子打的,小個子若想取勝,唯有搏命一擊。平重衡思量罷,不發一聲,突然衝步出刀,劈向劉德頸部。

    天叢雲劈來,劉德卻麵無懼色,隻是朝後一仰,躲開斜劈,挺身讓軀幹接那刀鋒。一聲金屬相碰的聲響過後,刀刃擦過甲片,隻留下了一道不起眼的劃痕。劉德躲開這一擊後,隨即舞動骨朵,朝平重衡砸去。平重衡被迫橫刀招架,刀脊隻攔住了骨朵柄,卻並不能擋住寬度更大的骨朵頭,那顆佛手瓜形狀的鐵球硬生生砸在了左琵琶骨上,瞬間將骨頭砸裂。平重衡疼痛難當,退後幾步拄著刀半跪在了地上。

    劉德見對手已經喪失了近半的抵抗能力,自信地整理了下身上的紅裹巾,得意地笑道:“嗬嗬,刀劍是傷不到我的。”

    “刀劍傷不到你,那這個呢?”

    伴隨著呼呼風聲,一柄沉重的銅骨朵砸在了劉德的後背上。劉德吃不住這一擊,往前踉蹌了好幾步,而後撲地半跪在地上,“哇”地吐出了一口膽汁。幾名門人忙扶起他。他轉過因為疼痛而麵門上青筋暴突的腦袋,看見了一個穿著粗布長襦,頭戴綠色曲腳襆頭,長著八字絡腮胡的壯漢。那壯漢還麵露遺憾道:“隻可惜我這一骨朵隻砸透了你的甲,沒砸斷你這條狗的脊梁骨!”

    溫迪罕揚古心道:先是劫財綁人,後來又訛詐我們,現在還想殺人滅口,一套一套玩的挺熟練。這宋人的江湖,水還真是深啊!

    劉德歪嘴苦笑,呼吸明顯沉重了許多,他問道:“好漢功夫了得,敢問是何來曆?”其實武功說破了天,就是首先練出強大的力量與抵抗力,接著就是要把這強大的力量用最高效的動作施加到對手的身上造成損傷。顯然用鈍器是發揮力量的一種絕佳方式。

    當過兵的自然也能分辨出別人是否當過兵,溫迪罕揚古嗬嗬笑道:“和你以前一樣。”

    門人小聲問劉德:“哥哥你還好嗎,我們現在怎麽辦?”

    “不嚴重。”劉德看了下當下情況,自己這兒還有十好幾人,對方依然少於他們,快刀矮子那幾個多已負傷,不足為患;而新來的這個壯漢也不過帶著四個嘍囉,幹掉他們應該不是難事。劉德自覺十拿九穩,但仍不掉以輕心,還想穩操勝券,他對溫迪罕揚古道:“好漢,我想這一切都是誤會。”

    溫迪罕揚古指著地上的屍體叱道:“誤會個屁,若真是誤會,怎麽會打成這樣?”

    劉德幹笑一聲道:“好漢你可瞧清楚了,死的都是我們的人,你的弟兄不但沒一個折損的,這不還找回來一個?都說了是誤會,我們各退一步,我帶著我的人回去,你和你兄弟走,怎麽樣?”

    溫迪罕揚古大手一揮:“那你滾吧!”

    劉德叫門人撤了包圍圈,帶著他們緩緩後退,到溫迪罕揚古等五人身邊的時候,他忽地衝門人使個眼色,這些門人猛撲上去,下刀捅死了揚古左右的四個萬羽堂堂眾。揚古吃驚,然則他反應迅速,即刻踹翻左邊一個來犯的敵手,接著揮舞骨朵,敲癟了右邊另一個敵人的腦殼。其餘東湖門人一時不敢上前,他才逃到秦銳等人身邊,躲過一劫。

    “現在咋辦?”

    秦銳道:“我們勢單力薄,硬碰硬不是好辦法,應當立即設法通知門主才是。”

    溫迪罕揚古撓撓頭,“好辦!”他靈光一閃想起來一樣東西,伸手從腰帶裏摸出一枚炮仗,用火石輕輕一打,點燃引信,隨後奮力往天上一拋——

    劈啪兩聲,東湖莊院會客堂裏坐著的元敬陽冷不丁打了個戰。

    “有情況。”

    “什麽情況?”禹邊雲問。

    “你在這兒繼續和他唇槍舌劍,我帶幾個人出去看看。”元敬陽帶著邢木瑤駱庭光及四個堂眾暫時離席,找尋聲源,一直出了莊院,看見了已經大戰過一場的兩派人。

    正在和包圍自己的東湖門門人對峙的溫迪罕揚古看見救兵來了,連忙大喊:“堂主、堂主,他們想滅口啊!”

    劉德轉頭一瞧,笑道:“喲,猴子堂主親自來了啊?您看,我正跟你的人講道理呢。”

    元敬陽挑動一根眉毛,四下裏看了看,大致猜出來發生了什麽。他對劉德道:“我看你們門主都知道待人接物彬彬有禮,怎麽他的手下都這麽口無遮攔?”猴子倆字十分微妙,如果從個別親近的人口中講出來,是一種昵稱,然而如果從其他人嘴裏出來,那這兩個字在他討厭的詞語排行榜裏絕對可以排到前五名。劉德不知道,他已經成功地將元敬陽的憤怒從殺傷萬羽堂眾的全體東湖門人轉而集中到了自己身上。

    “喲,實在是抱歉。我嘴一沒把門,把實話說出來了。”劉德嬉笑道,他確實沒把身前這個比那日本快刀手個頭略高一些的所謂堂主放在眼裏。

    元敬陽問道:“我就不明白了,老子一沒招你二沒惹你,你一直出言不遜,是什麽意思啊?”

    這個堂主那個幫主的,劉德過去見的多了,死在他骨朵下的小派頭領也有十多個,過往的經曆加上申懷禮背景給他的底氣,讓他自然而然地看不起其他小派頭領。劉德敲敲身上的鐵片,問:“認識這個嗎?”

    這是步人甲,元敬陽曾看過巡查的廂軍隊伍身上類似的鎧甲,能拿軍士充當護衛的,上頭一定有人。嗐,還用多想嗎,紹興開國侯都是座上賓,東湖門肯定有靠山。

    “怎麽,怕了吧?”劉德道,“申門主是因為客氣,有些話不便明說,現在由我來跟你講個明白。你的人帶的財物丟了,那是他自己不小心,活該。他殺了我們弟兄,你作為他的頭領,不治你罪就已經是寬大處理了,賠償我東湖門不是理所應當的嗎?”

    元敬陽問:“難道有錢有勢就可以為所欲為嗎?”

    劉德笑道:“你說對了,有錢有勢的確可以為所欲為。有錢的人就會有權有勢,有權有勢了就會更有錢。你要怪啊,就怪自己沒投好胎。沒錢沒勢還想學人家開幫立派混江湖,幹嘛不幹脆落草為寇呢?將來萬一沒橫死街頭就已然是你的福氣了!我們申門主宅心仁厚,念你們是後輩,竟然願意與你們私了,這已經是莫大的仁慈了。換做旁人,早就要麽扭送府衙交與官府處理、要麽讓我一骨朵錘死了!不信你可以去旁邊東湖底摸摸,可有不少腦袋上多個窟窿的屍骸呢!”

    “你說這麽廢話,是威脅我不成?”

    劉德道:“是與不是,全憑你自己的理解。總之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我們門主請願違逆刑統讓你花錢私了,已經是他的恩賜了!”元敬陽左手摸著體側的弓梢,冷冷道:“我山裏人,不懂怎麽繞彎子,我覺得你就是在威脅老子,我還看見你想殺我的弟兄。”劉德滿不在乎道:“喔,那你想怎樣?”

    “我想怎樣?讓你付出代價。”言訖,霹靂弦驚,元敬陽引弓放箭,一氣嗬成。

    劉德撲地死了,但因為頭顱還靠箭矢頂在地麵,沒能完全伏地。元敬陽抬腿踢了一腳,幫他側躺好。

    “現在你的腦袋上多了兩個窟窿。”

    邢木瑤見元敬陽殺人,小聲提醒:“一枚瓜子。”由於管子說過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元敬陽耿直地按照這種算法,每殺一人就在腰帶上一隻專用口袋裏放一枚瓜子,日後若種十棵樹抵消一次殺孽,即丟掉一枚瓜子。因而邢木瑤才如此提醒他。

    然則元敬陽嗤之以鼻:“這個人不配。”他在劉德的屍體上踩了兩腳,又看看愣在原地的十幾個東湖門門人,而後吩咐左右道:“不留活口。”

    大約兩炷香時間後,元敬陽指揮手下將東湖門門人的屍體綁上石塊,沉進旁邊的東湖中。

    秦銳將一具屍體推進湖中,找幹淨區域洗了洗手,回來道:“堂主,您今天做的事說不上好壞,但您確實有些衝動了。”元敬陽不滿地看了他一眼道:“怎麽,救了你們,你反倒對我指手畫腳起來了?你以前不就是經常做這種勾當的嗎?”暴雪坊成了秦銳一生抹不去的汙點,也隻能認命了,不過他依然告訴元敬陽:“不管大小,如今你也是一派之主,不宜妄動殺手。”

    元敬陽瞥了眼忙活的堂眾,走遠了幾步,反問秦銳:“你的意思是,以後再有這種事,叫手下弟兄去做就行了,不要髒了自己的手,對嗎?”

    秦銳道:“確實如此,不管哪個大派乃至軍社的頭領,都極少親自動手,就算動手,也極少傷人性命。保證自己兩手幹幹淨淨,不管將來發生什麽,都有一定的回旋餘地。”

    元敬陽不但恍然大悟,還有了更深層次的理解:殺人的確可以在手下麵前立威,但在合適的境況與合適的時機殺人才能最大化地發揮這種行為的價值,否則你在手下眼中的印象就成了一個暴躁的嗜血屠夫。

    隻不過,元敬陽衝已經半截進水的劉德屍體努努嘴:“如果剛才我不動手,你們誰能對付得了他?”

    秦銳隻能一聲淺笑,搖了搖頭。

    元敬陽沒拖屍體的人倒也不自主地撣撣兩手,道:“等收拾完了,喊禹先生直接回去。”

    秦銳有些放心不下:“就這樣直接回去?”

    “那不然呢?”

    “禹先生和申懷禮激辯正酣,忽然抽身遁去,不會引起他懷疑嗎?”

    元敬陽冷笑道:“那龜兒子懷疑任他懷疑,如果他想找事,就讓他去平江,我自奉陪。”(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