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七章 帶湖策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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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黨派之爭,本就是我國的優良傳統。江湖上有門派鬥爭,軍社間有勢力之爭,而黨爭的發源地朝堂內則有主和主戰之爭。其實,除了主和主戰這兩派,還有皇城司作為中間派,攪屎和泥設法牟利,而即便是皇城司內部,也有多個派係,彼此傾軋、互相掣肘。

    “宗室派以上任都指揮紹興開國侯趙彧為首,他們與軍社勢力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一直在斡旋民兵勢力與官府的關係矛盾的活動中獲利;官家派以昔日太上皇親信、已故前都指揮杜弼如為代表,現由其幼子杜行之為主,替帝王賣命,以保證群臣及武將在皇帝的掌控之中,不致大權旁落;而第三派——”韓侂胄特地頓了頓道:“則有我曾經的上級指揮陳文溙,他們雖為帝王耳目,但一直隻忠於社稷,時常考慮家國大事,寧願背負罵名也要做一些冒險的事情,他們可稱得上是經世派。”

    聽韓侂胄說完一大通,辛棄疾問道:“那不知韓大人在皇城司任職的時候,跟從哪一派啊?”在一般臣工看來,皇城司還分什麽派什麽派的,純粹是信口開河,胡說八道,說到底,他們都是幫帝王豢養的狠毒鷹犬。

    韓侂胄還真以為辛棄疾是誠心實意問自己,正襟危坐地答道:“晚輩起初跟從經世派,但到底覺得他們身為人君爪牙,一切行為都要受到皇帝監督約束,想做切實利於國家而又不觸怒帝王的事情並不容易。漫說群臣不鄙夷他們,更不用講同僚還有兩派對他們虎視眈眈。所以後來晚輩任期滿後,還是老老實實去做自己的閑官,趁著有時間多修煉修煉自身。”

    “從殿下京官到皇城司親從,再做到地方閑官,你也是第一人了。既然防禦使大人忙著修身研學,幹嘛跑到老夫一介散人這裏耽誤功夫呢?”辛棄疾說著,喝了口稍涼下來的茶水。

    韓侂胄自然明白在皇城司任過職的經曆讓同僚們都不怎麽待見,他尷尬地輕笑一聲,而後斂容正色道:“實不相瞞,晚輩求見稼軒公,一是想知道稼軒公對時局有何看法,二是想向您討教學問。”

    辛棄疾冷笑一聲,道:“我對時局的看法?我一個半老匹夫能有什麽看法?該吃吃該喝喝,該種田種田,該澆水澆水,時局怎樣,與我何幹?”

    韓侂胄不相信辛棄疾會是懷有此種心境的人,追問道:“換言之吧,若宋金兩國再動刀兵,稼軒公有何謀略?”

    辛棄疾垂下的眼皮忽然抬起,他盯了韓侂胄足足有一炷香功夫,然後又瞥了幾眼其他人,問道:“防禦使大人難道不知當今聖上乃是完顏雍的侄子嗎?天地君親師,哪有侄子打叔叔的道理?”辛棄疾說這話毫無不合理之處,但又把皇上狠狠損了一通,順便發泄了自己的怨氣。

    韓侂胄道:“稼軒公盡管放心,這三人均與我親密,毋需回避。若宋金再度交戰將會如何,稼軒公但暢所欲言即可。”辛棄疾嗬嗬笑笑,用手點了點椅把,然後一攤道:“再度交戰,誰攻誰守都不知道,韓大人光這麽問叫老夫如何設想、如何回答?”

    韓侂胄身子向前一探,雙目作鷹視狀:“我攻金守。”

    有意思。辛棄疾會心一笑,搔起了下巴的胡子,待捋順幾根彎曲的胡須,他甩出來一句:“符離之潰還不夠慘嗎?”

    韓侂胄有些愕然:“稼軒公乃是攜兵馬南渡,一直在提北伐壯懷之人,怎麽也會說出此等滅誌氣的話來?”

    辛棄疾微眨眼睛,搖頭微笑道:“我的確是主戰之人不假,但從未說過不加籌備就貿然進攻的話。以靖康前,太宗、真宗與遼國互相征伐,那是包括中原的二十三路糧草人力,也就打個平手。如今金國已占據中原,實力超過當年遼國一倍,而我大宋卻僅存半壁,以一攻四,豈不是自討苦吃?”

    韓侂胄問:“那如何才能勝了金國,收複中原呢?”

    辛棄疾長歎一聲,隻說了一個字:“等。”等待府庫充盈、等待人丁增長、等待天時地利人和,同時也是等待金國內部可能發生的**。有時候,想要戰勝強大的敵人,隻能等待他自己犯錯誤。就好比現在人上學,你想超過年級第一,那他必須先從年級第一掉下來才行,不然你努力他和你一樣努力,你永遠也贏不了他。當個烏龜不見得是壞事,三國時候,司馬懿不就是靠龜陰死了曹爽,奪得了大權,為兒孫鋪好了道路?

    辛棄疾深入解釋道:“我是主戰,但我主的是有計劃、有準備的十足把握之戰。如果戰備充足、禁軍有飛虎軍之銳氣,金國又逢動蕩,即便沒有如唐太宗、本朝太祖這樣的君主,但有一兩員得力幹將領軍,也可一舉擊穿邊防,直搗黃龍!”

    韓侂胄聽完後,自覺如醍醐灌頂,站起來拱手道:“稼軒公的話,晚輩記住了。”

    辛棄疾恥笑道:“汝州防禦使大人,你連汝州都防禦不到,記住這些又有何用?”

    麵對嘲諷,韓侂胄毫不介懷,目光堅定道:“即便晚輩現在隻是個位居閑職的散人,但日後隻要有機會當國掌權,必定以北伐中原、收複失地為己任。屆時登台拜稼軒公為將,由您統領三軍,一酬壯誌。”

    辛棄疾不免皺起眉頭,心想這人口氣怎麽那麽大?他連連擺手,道:“等你當京官的時候,還不知要等多少年,還登台拜將?算了吧,那時候我都不知多大歲數了。我方才發出的那些夢囈,你隻當是耳旁風,忘了得了。”

    韓侂胄道:“稼軒公所說的絕非夢囈,乃是強國的大道理。既然不可貿然北伐,那晚輩想聽聽前輩對整備又有何意見。”

    整備,整軍備戰,無非就是先休養生息,勤於農桑,先積攢錢糧,同時定期操練兵馬,讓那些武將們把武經七書好好看看,文官們少內鬥內鬥,看看差不多的話,基本就成了。唯一考驗人的,無非是時間比較長,需要有充足的耐心。

    “就這些嗎?”韓侂胄聽辛棄疾說出這番陳詞濫調,有些失望。

    陳詞濫調是不假,但整軍備戰本就是枯燥無聊的事情,沒有這些無聊的事情做鋪墊,怎麽可能打贏滿萬女真。

    “倒也不僅僅是這些。”辛棄疾似乎還有別的意見。

    “稼軒公請講。”

    辛棄疾組織下語言,說道:“阻礙我大宋積攢力量北伐的,還有各地林立的軍社。”

    老早前就講過,大宋境內的軍社隨著時日推移,逐漸都變味了,基本上都開始從保境安民的民兵組織,朝著割據一方的軍閥演變了。關鍵軍社還是曆代皇帝下詔支持過的。這要是讓軍社一個個慢慢坐大,豈不得發生大內亂?

    辛棄疾漸漸看出韓侂胄是真心來求教的,而不是跑來挖苦的,想來自己住在帶湖新居,也沒幾個人會特地跑過來調侃自己吧。抱定這種心思,他開始滔滔不絕地說:“治理軍社就像我談戰和一樣,不是主戰者就急攻冒進,命都不要的往上填,治理軍社也需得法,對症下藥。後方地區的小社,就拿過去的隆興四社來說,他們規模不大,平時又欺男霸女、作惡多端,早就引起百姓不忿,他們甚至還暗中勾結山賊水匪乃至越人,圖謀不軌。對付這種罪證確鑿的,派一支鐵軍徹底蕩平就是最佳的辦法,對他們絕對不要手軟。不信你看——”

    辛棄疾叫辛儷將兩樣東西拿過來。韓侂胄四人看去,乃是一支雕翎箭、一把精鋼匕首。

    “這是當年我在籌劃治理隆興城南社的時候,府衙中的內鬼泄露消息,城南社刺客留下的東西。若不是老夫武功蓋世,有萬夫不當之勇,恐怕現在和你們聊天的就剩個靈位了。”

    辛儷噓了一聲,低語提醒父親別說這種忌諱的話。

    辛棄疾說出“武功蓋世”這幾個字的時候,麵無表情,格外平靜,絲毫沒有心虛的模樣,因為他說的的確是事實。曾經有不相信這個事實的人,基本最後都被他給打相信了。

    韓侂胄接過雕翎箭和精鋼匕首,同季宏俶等端詳研究。

    季宏俶摸摸胡茬,忽地一驚道:“這種箭我曾在武庫裏存放過去繳獲的兵器堆那兒看見過,是金人百人長以上軍官所用的箭支。城南社的刺客怎麽會有此種雕翎箭?”

    一名隨仆隨口猜測道:“難道是偷的?”

    “說不定還真是偷的。”韓侂胄突然想起了什麽,他對季宏俶道:“季兄弟,你還記不記得幾年前地方進貢給皇上的汝窯瓶,在送入宮中的前夜丟失了一對?那時的皇城司前輩調查許久,也查不到下落,最後上報的時候隻能說成是運送途中摔碎損失了。”

    季宏俶點點頭道:“我還記得當時的前輩說有可能是神偷世家紹興鍾氏盜竊的,如果沒有猜錯,行竊的人應當是摸天大盜鍾兆春。”

    其實真正的神偷世家根本不應該讓別人知道他們家族姓什麽。鍾氏被人知道的是神偷,純粹是鍾兆春生的個頭太大,偷誰誰都能看出來,他數次被擒,搞得很多人都了解到他們家是靠偷竊吃飯的,弄得他日子越來越不好過,隻能不停賣祖上遺留下來的贓物度日。估計偷汝窯瓶那會兒是晚上,月黑風高,鍾兆春才終於得手的。

    韓侂胄道:“這也隻是猜測,如果能找到鍾兆春,好好審問一番,才能知道汝窯瓶到底是不是他偷竊的。”

    “別猜測不猜測的了,也別費力氣去找那什麽鍾兆春的了。既然已經結案,你又查出另一個結果想去翻案,不是自討苦吃嗎?”辛棄疾當過不少次的官,即便老是當不了多久就被人彈下去,但這種淺顯的道理還是十分明白的。最主要的,還是他方才講著如何治理軍社,這幫家夥卻談論起神偷來,讓他頗為不滿。辛棄疾強行扯回原來的話題道:“方才談的是小社,可以鐵血手段徹底鏟除。而對大社,此法便不適用了。論大社,而今有百萬忠義社、六十餘萬的瀟湘社以及數萬眾的買馬社——”

    韓侂胄插了一句話:“買馬社已經被兼並了。”

    “被兼並了,誰兼並的?”辛棄疾在帶湖新居多年,還不知外麵發生了這麽大的事情。

    韓侂胄告訴他:“兩年多以前,襄陽買馬社與瀟湘社在漢水大戰,雙方死傷四千餘人,漢水一時塞流,龐知遠家族盡沒,買馬社剩餘社眾或被編入瀟湘社、或被遣散回原籍。當年抵禦西夏、阻擊遼人的買馬社不複存在了。”

    “啊——真沒想到啊。”辛棄疾發出一聲喟歎。他明白,襄陽的障礙終於掃除了,沈玉璃距離最後驚天動地的行動就隻差一步了。

    ——不,還沒到最後一步,擋在他麵前的還有一個勢力——金國潞王完顏允德。

    “忠義社百萬眾是因為當年抗金,各地義士雲集響應,才有這麽多人,”韓侂胄道,“而瀟湘社原起於鄂州劍社,他們以如此瘋狂的速度坐大,兼並周圍軍社,竟然還沒有人遏製。往後會發生什麽,真的不敢想象啊。”

    直到這時,辛棄疾才明白韓侂胄拜訪的目的。“你是覺得我成功治理過軍社,想從我這兒尋求到解決瀟湘社的辦法是吧?”

    韓侂胄輕歎一聲,低頭笑道:“到底讓稼軒公看出來了,晚輩所來的確是為了此事。當年我在皇城司的上級陳文溙指揮主動請纓,整頓瀟湘社,結果原本萬無一失的計劃不知出了什麽差錯,導致他被撤職不說,還把買馬社整個賠進去了,反而進一步壯大了瀟湘社的實力。晚輩覺得自己早先是經世派的人,有義務接手這件事,盡管現在不在皇城司任職,依然每天都盤算如何對付瀟湘社,畢竟一個軍社做到如此規模,連宗室派的人都參與其中,絕不是國之幸事。”

    辛棄疾點點頭道:“你說的不錯,半自治軍社尾大不掉,倘若萬一其社主起了不臣之心,就按一社之眾能戰之兵二三來算,十三萬人馬,又是在荊湖,嗬嗬……”辛棄疾說著這話,都感覺自己的脊背發涼。不過目前這僅僅隻是一種猜想。

    韓侂胄等人也心有恐慌,如此規模龐大的軍社真要是擺脫了朝廷控製,揭竿而起,當前國內又沒有嶽爺爺那樣的人物,到時候恐怕整個荊湖都將化作一片火海。

    “如此,隻有以社治社了。”

    “什麽叫以社治社?”韓侂胄忙問。

    辛棄疾捋著胡子略作思忖,道:“軍社相互侵攻已成風氣,不如給其他軍社找個共同的目標,讓他們自己折騰去。”

    韓侂胄聽了直皺眉頭,連連搖頭道:“恕我不敢恭維。放任他們互鬥,我們不是相當於啥也沒幹嗎?到最後,還不是大社越來越大,小社逐漸銷聲匿跡,就成了當下形勢的進階狀態了。”

    辛棄疾覺得對方完全沒領會到自己所說內容的靜華,他冷下臉歎息一聲道:“方才我與你講的真當耳旁風了不成?我說讓軍社繼續相互侵攻,就僅僅是放任他們繼續兼並這麽簡單嗎?”

    “稼軒公請賜教。”

    “賜什麽教啊,凡事都讓我來賜教,防禦使大人自己不動腦子的嗎?”辛棄疾拍拍衣擺,回頭看看小女兒辛儷,問道:“什麽時辰了,該做飯去了吧?”囑咐完女兒,他又對韓侂胄等人道:“幾位大人實在不好意思,我這兒每天的飯菜隻夠三個人份的,我、女兒還有夫人,夫人他去鎮上賣手工活了,過會兒就要回來了。”

    韓侂胄季宏俶等人尷尬地對視一眼,明白主人是逐客了,他們也不好意思死皮賴臉地待著,更何況辛棄疾直言飯菜隻夠家裏三人,就算有多餘的也不可能給他們帶夥,他們就算臉皮掛得住,腸胃也受不了,隻得說幾句告辭的話,灰頭土臉地回去了。

    站在籬笆門旁目送四人順著土階下去,一路離開了帶湖新居的田地,辛棄疾方才折身進去,叫住裝樣子的女兒:“行了別忙活了,還沒到飯點呢。”

    辛儷很是聰穎,她問父親:“爹爹,您與他們話不投機,所以才急著吆他們走吧?”

    辛棄疾點頭道:“是啊,這姓韓的,好高騖遠、急功近利,言過其實不可大用,我與他談論許多深刻道理,他卻隻挑自己喜歡的聽。此人當個地方官吏尚可,若是萬一真的當國掌權,對國恐有不利。算了,不談了,反正和我一個散人也沒啥關係——儷兒,為父教你的劍法你究竟學會了幾招?”

    辛儷直搖頭道:“父親您不是說最後悔的事情就是教姐姐習武,搞得她與丈夫不睦嗎?我可不學了。”

    辛棄疾嗬嗬苦笑,道:“這件事哪裏值得後悔啊!我最後悔的——”

    他忽地隔著柵欄目視北方,思緒回溯到了二十多年前,眼前又出現了刀光劍影。

    “我最後悔的,莫過於當年帶兵南歸。”(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