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八章 將門虎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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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棄疾感慨道:“我最後悔的事情,莫過於帶兵南歸。”

    海陵王完顏亮南侵前後,辛棄疾攜義軍南下歸附,在朝廷看來,並不是什麽壯士回歸母國以助國威,而是多了個難搞的軍閥。他當年南歸,隻是交了兵馬授予官爵,沒被當成侯景就已經是莫大的幸事了。

    “如果當年我未南歸,而是攜數萬義軍縱橫山東、攻城拔寨,假以時運,說不定早攻克大名府,到了今日,克複中原的大業已成了。唉——”每當會想到這些往事,辛棄疾總會氣血上湧、急火攻心,又憤懣又後悔。

    辛儷搭著他的肩膀撫慰道:“爹爹怎麽就不想想,如果你不南歸,哪裏會有娘、姐姐還有我啊?你要真是還在山東,一個人的,多孤單呀!”

    “就你話多!”辛棄疾刮了下辛儷的鼻子,露出憐愛的笑容。

    辛儷遺光一笑,而後道:“提到姐姐,我想起來自從姐姐嫁人以後,有兩年沒見到她了。”

    “秀兒啊……儷兒,你想你姐姐了對吧?”辛棄疾問。

    辛儷點點頭。

    辛棄疾考慮了會兒道:“你這個年紀的女孩子老跟著我在帶湖邊鋤地也的確不太合適。這樣吧,明天你去鎮上找鄒建信,讓他帶你去找你姐姐。”

    “真的嗎?那就這樣說定了!”辛儷欣喜無比,生怕父親反悔,連忙讓他確定一下。

    “真的,這回放任你去玩耍。”

    次日一早,辛儷告別爹娘,背好褡褳,帶著父親的防身寶劍離了帶湖新居,去了上饒集鎮,在集鎮中央道路的一側書攤處找到了鄒建信。

    辛儷撲到攤位前,燦爛笑問:“鄒叔叔,前一陣子你去哪兒了,怎麽在鎮上都找不到你?”

    “唉喲,別把書皮弄破了——是辛小娘子啊,今兒這麽早來,是想帶幾本小說回去給稼軒公消遣消遣嗎?”鄒建信問。辛儷道:“我問你話呢,怎麽前一陣子來鎮子都看不見你出攤,忙什麽去了?”

    鄒建信道:“拜訪幾個老朋友罷了——咦,你怎麽背著褡褳,帶著你爹的劍,是要出遠門嗎?”辛儷笑道:“我是要去探望一下姐姐,我爹欽點你護送我去。”說著,她把折好的一張紙遞給鄒建信。鄒建信接過來一瞧,確是辛棄疾托他幫忙,送女兒去建康找她姐姐。既然是稼軒公請他幫忙,鄒建信也不好推辭,隻得暫時放下章公子托付的江州事務,叫一個弟兄告知一下大哥,然後帶了兩個隨從,護送辛儷一路趕往建康。

    卻說辛儷是辛棄疾的幼女,她的姐姐辛秀早幾年嫁給了建康府一戶姓王的員外郎人家的衙內,姐妹倆多年不見,也不知對方怎麽樣了,互相都甚是想念。

    這一日建康府城中廣場又擺下擂台,引得不少人駐足觀望。

    眾人看見擂台上有個二十來歲的冰霜美人雙臂抱懷,蹺著二郎腿閉目養神,模樣甚是高傲。而擂台中有個老漢向大家詳細說明本次擂台的規矩:任何人都可以花兩錢銀子上來挑戰,贏了就可得到十倍獎勵,輸了的就沒你什麽事了,回家該幹嘛幹嘛去。

    “任何人都可以上來挑戰王衙內的夫人辛大娘子。平常和王員外有矛盾的,都可以上來出出氣,有冤的報冤有仇的報仇啦!”

    老漢唾沫星子橫飛,慫恿大夥兒上來送錢,可建康本地人都站在下麵瞧熱鬧,沒人傻到上去找辛大娘子揍自己。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擂台旁還是癱坐了幾個揉胳膊腿上藥的漢子了,這幾個都是不自量力的潑皮,現在算是嚐到苦頭了。

    老漢說了半天也累了,停下來喝口水歇會兒。而辛秀嘴唇微微張開一道縫,極為矜持地打了個哈欠,然後稍微坐正了些,眨巴了幾下濕潤的眼皮。她朝周圍掃視一番,然後對老仆人道:“看來今天就到這兒了,你叫人收拾一下回去吧。”辛秀站起來,叫人把椅子收走,過會兒丟上板車一塊兒拉回家裏去。而她則計算著半天下來賺了多少錢。

    由於搞船運生意的“靜江大將軍”徐五造反的關係,不少商賈和人家虧損了錢財,王員外他們家也損失了千餘兩的財物,一下子從大戶變成了貧民,這些年過得緊巴巴的。飯要吃、仆人要養、家裏需要運作,王員外一家所有人都動員起來,想方設法地賺錢。兒媳婦辛秀也借自己武藝不凡,擺下擂台靠打人賺報名費的錢。一開始眾人見員外家的漂亮兒媳婦光明正大地擺擂台,都想著欺負她占占便宜,結果總是挨了一通揍,還賠了兩錢銀子,辛秀靠這個補貼了不少家用。

    但後來大家都知道打不過辛秀,上去純屬是找丟臉,漸漸地他們都是隻在下麵看,不上去送錢了。也就幾個想磨煉自己武藝的,方便日後更輕鬆地欺男霸女的潑皮無賴會經常上擂台討教。辛秀得知這種人目的不純後,往往是痛下狠手,把敢於上來偷師的潑皮打得臥床數月起不來。

    其實辛秀不懂雙贏,人家潑皮縱使知道打不過你還上來討教,他學技藝你拿錢財,本是各取所需的。老是下狠手把人打個半殘,連臉皮厚的無賴逐漸都不願意上台了。今天總共就上來五個,一兩銀子去掉租位費、人工費這些雜七雜八的,真正能放進存錢箱子的還不知有沒有十之一二。而且賺的錢少了,本就與她有些不睦的丈夫更是反對她出來拋頭露麵、打打殺殺的,沒有一個大家女子的風度,容易讓人說閑話。而辛秀的脾氣上來,是連勸架的公公一塊兒打的,這搞得他們家庭關係很僵。

    就在辛秀叫仆人們拆擂台收拾東西的時候,人群中傳來一個男聲:“我願意討教討教!”

    辛秀正循聲找人的時候,一個濃眉大眼的大漢已經三步並作兩步,跳上了擂台。圍觀百姓發出喜悅的呼聲,因為他們好久沒看到有硬橋硬馬真功夫的人上去挑戰的。

    不過圍觀的人裏麵也有一個不開心的。一個穿著樸素衣裙,頭蓋棉巾的婦人心裏叫急:都說了老老實實賺盤纏,這當家的非要找這種引人注目的事,來錢快不假但你豈能知道自己一定能賺到這二兩銀子?

    那漢子從癟得就剩半口氣的錢袋裏掏出兩枚碎銀子,放秤上一秤,離兩錢還差了那麽一點,他不禁麵露窘色。

    辛秀瞥了眼銅秤,隻道:“正好二錢——你叫什麽,師從何人,有什麽功夫啊?”

    大漢瞄到人群裏衝自己報以埋怨眼神的妻子,也對她使了使眼色,然後轉過臉來對辛秀說:“在下楊景,本是襄陽一庖丁,見過大娘子。”

    “庖丁?”辛秀揚起嘴角,麵露不屑。

    老仆囑咐道:“擂台上以切磋為主,你們二人記得點到為止。稍微活動活動筋骨,差不多了就開始吧。”

    辛秀扭了扭胳膊腰腿,就算熱身完畢了,然後她就懶洋洋地看著楊景按摩關節,哈欠連天。

    “嗬——好了沒有?”

    楊景將筋骨活動開,答應道:“好了。”辛秀又問:“那你打算比什麽,武器還是拳腳?”楊景道:“刀劍無眼,我怕傷了大娘子,還是比拳腳吧。”辛秀一聽就跟他杠上了:“怕傷了我?口氣不小呀。那我偏要和你比試兵刃!”

    “這——”楊景又注意到妻子衝自己搖頭瞪眼,但他現在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不比試一把,那將近兩錢的盤纏就賠進去了。於是楊景道:“兵刃就兵刃吧,我用手刀,大娘子用什麽?”

    “我用劍——你挑一把。”辛秀的哈欠好像停不了一般,又遮著嘴充滿困意地讓楊景挑選武器。

    楊景走到擂台邊,揀了一把黃銅裝具、花梨木柄的精鋼好刀,然後走到擂台中央,道:“武器楊某已經選好,大娘子你說開始就開始吧。”

    辛秀原本朦朧的睡眼倏忽變得炯炯放光,她右手持劍,弓步上挑擺出架勢,喝一聲:“放馬過來吧!”

    說是讓對方放馬過來,辛秀卻先出手,朝前進一步,順著架勢使出一招歇步下刺。楊景後撤半步,橫刀攔截。而辛秀在劍身觸碰到手刀的時候,立刻一抖腕,震開刀身,又一崩過去。楊景門戶大開,幸而反應夠快,疾步後退,讓劍最多隻伸到胸前一尺處。

    楊景抹了把冷汗,以笑來掩飾內心的慌張:“看來這二兩銀子還真不好賺啊。”

    辛秀白了一眼,心道:你想賺錢,我還想賺你的錢呢!你怕是沒搞清楚狀況哦。

    “看招!”辛秀喝一聲,劍尖畫著圈就過來了。楊景無法判斷劍要刺向何處,正設法判斷呢,就覺得右手被痛擊一記,刀便脫手落在了擂台上,縮回手一瞧,手背上多了一塊淤青,應當是被劍身抽打的。

    辛秀收了劍,拱手稱一聲“承讓”。她心裏在盤算著這是第六個,也就是說今天賺到手的能有將近三錢銀子,超過了市井人家的日平均水平,回家後丈夫家人也就不會有牢騷了。

    “在下技不如人,甘拜下風。”楊景極不情願地說著這樣的話。夫妻倆僅剩的兩錢銀子被他禍害了,盤纏用盡,往後可不知該怎麽辦了。

    楊景頹喪地走下擂台,沒了之前跳上來的精氣神。下了擂台,他的妻子鄧菲菲就低聲埋怨:現在沒錢了,你開心了?

    “大街上你就訓我,給我點麵子行不行?”楊景悄聲抱怨。

    “給你麵子?給你麵子能讓我們去臨安嗎,給你麵子能讓我們吃上飯嗎?可別忘了我們一開始可是坐馬車的。一路上都是你,先是偷偷賭錢輸了一半,然後說積陰德接濟乞丐,現在又把最後的兩錢銀子輸光了。你怎麽不動腦子想想,人家敢擺擂台的,會是隻懂三腳貓功夫的弱手嗎?”鄧菲菲越說越氣,一副恨鐵不成鋼、恨丈夫不是皇帝的模樣。

    “還有人上來打擂的嗎?”在辛秀的默許下,王員外家的老仆繼續問道。

    他連問了三聲,底下一幫瞧熱鬧的人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人會真的上去挨打。老仆又問了一遍,一把劍拍在了擂台邊緣。

    由於階梯的木料比較好,上回被人偷走了,現在擂台四麵如斷崖光板一片,辛儷隻能頗顯笨拙地爬上來。

    待辛秀站起身拍拍灰塵,老仆對她道:“這位小娘子,打擂兩錢銀子。”

    “啊?什麽打擂?我是來找她的。”

    “不交兩錢銀子就不能——怎麽是你?”辛秀看見眼前的少女,不禁訝異。

    “是我呀,”辛儷笑靨如花,“看見我不開心嗎?話說姐姐樣子變化真大,我好半天才認出你來。”

    辛秀的笑容剛展開一半,又算出如果七個人的話,今天能賺回去四錢銀子,於是她搶步上來,在妹妹腰間摸索,看有沒有錢袋。辛儷被逗得癢癢,笑問:“你幹嘛呀?”辛秀急不可耐:“快快,拿兩錢銀子出來,然後過兩招意思一下,回頭請你吃飯。”辛儷不明所以:“為什麽要我拿錢給你啊?”

    辛秀一指旁邊橫幅道:“這裏是擂台,上來的人都得給錢。你瞧下麵這麽多人看著呢,你不給的話,往後我就擺不下去了。”

    辛儷嘟起嘴道:“憑什麽,我又不是來打擂的。那我現在下去得了。”

    “不行不行,你人都上來了,快掏錢!”

    辛儷不願意莫名其妙地給錢,辛秀就追著她要。二人在台上追逐打鬧。辛儷哪裏是姐姐的對手,跑了一圈半就被姐姐一個急轉向迎麵撲中,重重摔倒。

    “噯唷——”

    辛儷痛得眼淚都出來了,翻起袖子發現右手腕青了一塊。“給你給你!”她氣的掏出兩錠銀子,擲給辛秀。

    “對不起……我給你上藥,待會兒回我家,我請你吃好吃的。”辛秀滿懷歉疚地攙起妹妹,扶著她下去。

    這時有人看不過去了,叫道:“仗著自己有兩下子,欺負人家小女孩,強搶人家銀子,算什麽本事?”

    辛秀一聽來火了,循聲看去,見到一個書生模樣的中年人,喝道:“不服啊?你又有什麽本事,不服上來過兩招!”

    辛儷見了,忙對中年人道:“鄒叔叔你誤會了,姐姐沒有欺負我。”

    “姐姐?”

    “是呀,他就是我的秀姐姐。”

    辛儷解釋幾句,鄒建信才了解原來這擺擂台的就是辛棄疾的長女辛秀,便馬上換個態度,向她賠禮道歉。

    辛秀不認識這個因為喜歡談天說地指點古今而和辛棄疾有些交情的書攤攤主鄒建信,她警惕地問妹妹這人是誰,為什麽和你一路過來。辛儷又費口舌說了一番,辛秀才稍微放下一點戒備心。

    今天闊別多年的妹妹來探望自己,擂台的錢也賺了點,辛秀幹脆叫仆人收拾一下回家。幾人回了王宅,辛秀向妹妹介紹了自己的公公婆婆,以及夫君王昊軒。辛秀叫家裏人燒菜煮飯,好好招待妹妹,王員外他們都唯唯諾諾,連忙吩咐人忙活。

    姐夫他們都很客氣。在辛儷看來,姐姐過得幸福無比,因為她並不知道姐夫一家人長期處於將門虎女的棍棒淫威下,都對辛秀害怕極了。

    姐妹倆幾年沒見,在一起有無盡的話要說,她們結伴在建康府城各處玩耍,瘋了幾天。一日傍晚她們又玩了整天才回宅子,辛儷先去會客堂坐會兒歇歇腳。而辛秀想起來又冷落了丈夫一天,於是回寢室想看看夫君。卻不料王昊軒正在挑揀衣服,收拾箱子。

    “你這是做什麽?”辛秀問道。

    “去臨安。”

    “你這會兒想起來去臨安幹嘛?”

    王昊軒道:“明年鄉試,父親和他的老師說好了,讓我去臨安在老師門下求學。”

    “喔——”既然是讀書,辛秀也不好說什麽。“噫,我和你一起去怎麽樣?”

    “啊——”王昊軒的臉上似乎表現出一絲恐懼。對於未來妻子不在身邊的一年時光,他還是很向往的。現在辛秀說要陪著自己去臨安,他頓感絕望。不,不能絕望,還是要作出應有的抵抗。

    “我是去讀書,求取功名,要心無旁騖才行,你就別跟去了吧。”

    “不要緊的,我保證晚上不會糾纏你的,而是充當你的書童,輔助監督你讀書。”辛秀說著不糾纏,臂彎就繞在了王昊軒的頸部。

    王昊軒欲哭無淚,他對妻子是又愛又怕。換做旁人,一定會向父母求救,可他向父母求救也沒用,因為連王員外夫婦倆也怕這個兒媳婦,就算不怕兒媳婦,也怕兒媳婦她爹啊。

    “再說了,妹妹她也想四處玩玩,她還沒去過京城呢,我打算把她也帶了去。”辛秀補充說道。

    王昊軒退一步想:對啊,去了臨安等妻妹玩夠了,你總得送她回去吧,一來一回也得不少時日的,我總歸有大把時間是見不到你的呀。

    王昊軒抱定了這個日後會讓他無比後悔的心思,同意了妻子的請求。(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