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九章 經世指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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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說韓侂胄四人那日離了帶湖新居後,頗覺辛棄疾不好相處,當前朝廷內能和他匹敵的估計就隻有嘴不把門、想噴就噴的楊萬裏了。

    韓侂胄幾人反正比較閑,他們離開上饒後直接回了臨安,想起來過去的上司指揮陳文溙最近幾年一直比較抑鬱,故而去了他的宅邸拜訪一番。待到了陳宅,出乎他們意料的是,陳文溙在院子裏興致勃勃地逗犬,完全看不出他因為上次被屬下利用、搶了功勞晉升到自己之上的事情而有半點鬱結。

    季宏俶首先上前一步,躬身行禮道:“一別數載,陳指揮最近安康否?”陳文溙見是原來的下級,喝止吠叫的黃犬,對季宏俶笑道:“那麽客氣做什麽,我現在又不是你的上司。來來,進屋坐。”季宏俶試探著問:“指揮家裏還有旁人嗎?”陳文溙見他這麽問,猜他們一行前來是有秘事要談,便壓低聲音道:“家父正在臥房休息,你們有何事要講,盡量小聲千萬不要喧嘩。”

    “溙兒,何事需要這般鬼鬼祟祟,躲在牆角竊竊私語啊?”屋子裏傳來低沉的聲音。

    陳文溙驚訝道:“爹,您這麽快就醒了?”

    “家父脾氣比較差,你們千萬別放在心上。”他對季宏俶等悄聲致歉完,然後擺出一張笑臉,對一位剛剛現身的瘦小老頭躬身行禮道:“父親安康。”

    “不用你咒我。”那瘦小的老頭便是陳文溙的父親陳靖絕。他小小的眼睛裏透出長年特務生涯培養出來的機警。陳靖絕掃了韓侂胄和季宏俶一眼,道:“你二人原先也曾在皇城司任過職吧?”

    韓侂胄和季宏俶麵麵相覷,頗感吃驚,心想這老頭早已致仕,在家深居簡出多年,是怎麽知道他們曾進過皇城司的?陳靖絕嗬嗬笑道:“做過這一行的,身上都帶著獨特的氣場,我即便眼花耳聾,用鼻子也能嗅出來。你們幾個就打算一直站在院子角落裏,不怕隔牆有耳?”

    陳文溙三人唯有撓撓頭,老老實實進屋說話。而韓侂胄的兩名隨仆就站在門外守候,順便也陪黃犬玩耍玩耍。

    “你們幾人,方才在密謀些什麽?”陳靖絕坐在椅上,因為個頭不高,顯得就像是要陷進去一樣,樣子有些滑稽。可他問話的時候,麵目威嚴,令人不敢直視。

    陳文溙解釋道:“父親您誤會了,方才我們沒有密謀什麽。他們二人曾經當過皇城司的親從,是我過去的下屬,今天來隻是敘敘舊而已。”

    “敘舊有必要問家裏有沒有旁人嗎?”陳靖絕道:“我看敘舊隻是幌子,你們到底打算商量什麽?”

    其實對陳指揮的父親也沒必要做過多的隱瞞。韓侂胄輕笑一聲,道:“確實不是什麽太重要的秘事,我等隻是想來和陳指揮再回想回想當年關於整治瀟湘社牘文的事情。”

    當年陳文溙和杜行之籌劃嚴密,寫了兩份牘文,一份交給當時的都指揮趙彧應付差事,另一份直接交給皇帝。然而要命的是,送牘文的親事官把兩份牘文弄混了,原本應該遞交到禦書房的牘文送到了趙彧手裏,這讓二人險些遭殃。

    “如果當時牘文沒有送錯,瀟湘社即便不被整治,起碼也要收斂許多,又豈會幹出漢水船戰、兼並買馬社的事情?”陳文溙回憶起這件事的時候還是有些遺憾與不忿,遺憾的是事情沒辦成還差點把自己的官運搭進去;不忿的是同自己一起的杜行之卻反倒將計就計,借搜集到的買馬社不法證據獲得晉升,眼睜睜看著下級踩著自個兒肩膀一呲溜上去,任誰都不會舒坦的。

    “他任指揮就由他任指揮。可別忘了,他先父杜弼如乃是你伯父的師長與摯友,踩著你肩膀上去,就當是賣個人情了。”陳靖絕看得很透,對兒子吃虧並不過於介懷。寬慰完兒子,陳靖絕又若有所思地說:“那送牘文的親事官會不會是故意將牘文弄混的呢?”陳文溙道:“這種設想兒子也曾經有過,但那個親事官是我們經世派的,我帶了他不短時間,他隻能是失誤送錯了。”陳靖絕批評道:“那人連此等大事都不懂得小心對待,你看人的眼光不怎麽樣啊。”陳文溙唯唯諾諾:“父親教訓的是。”

    待他們父子倆的教育暫告一段落,韓侂胄道:“既然此事隻是尋常的工作失誤,並沒有過多的內幕,那就不再提了。韓某前來還有第二件事,乃是關於瀟湘社的。”

    陳文溙眼睛中閃過一道光,他自認為當年距成功隻差一步,卻功敗垂成,因此他對“瀟湘社”三個字一直耿耿於懷。

    “以社治社。”韓侂胄道:“韓某目前隻是想出了這四個字,但具體應該怎麽做,並沒有一個完整的計劃。”

    陳文溙搖頭苦笑道:“此法我曾試過,最後確實是成功整治了軍社,隻不過整的是買馬社。”

    “蠢!”陳靖絕一個字的點評,振聾發聵。“買馬社當時不過三萬餘眾,善戰者不足六千,又在襄陽驕奢淫逸慣了,整日醉生夢死,即便在襄陽局部範圍內人數上超過瀟湘社,最終又怎麽可能敵得過他們?”

    “那父親覺得應該怎麽辦?”陳文溙誠心求教。

    陳靖絕隻說了十六個字:“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陳文溙往後一仰,把後腦勺架在椅背上抬頭望著天花板,陷入了沈思默想。

    陳靖絕又點撥道:“這種事情,難道忠義社不該領個頭嗎?他們百萬人真打算混吃等死啊?”

    單從規模上來看,真正有實力與瀟湘社對抗的軍社,不就隻有忠義社了嗎?

    “父親,忠義社的情況比較複雜。忠義社雖有百萬餘眾,但他們並不是鐵板一塊。靖康年忠義社初興起時,是由河東十餘個巡社聯合而成的。建炎南渡,這近二十個巡社為太上皇大軍殿後,有一半留在了北方。而跟著南渡的,除了梁興所率的一社數萬人曾跟隨嶽家軍北伐再次留在中原外,其餘都駐在了兩淮兩浙,流連與江南風月、不思進取,漸漸與尋常人無異,就連劉錡將軍曾經帶領過的遊擊軍一係也變得差不多了,不信的話可以看看如今忠義社名義上的總社主劉焱,他就是劉錡將軍的曾孫。”陳文溙分析的很到位。說白了當前忠義社人數雖多,但早已不是當年的忠義社,這群義士的後人飽受酒色侵蝕,已然喪失了父輩祖輩的血性與鬥誌。

    “既然南方忠義社靠不住,那北方忠義社呢?”

    “北方忠義社?哈——”陳文溙啞然失笑:“北方忠義社還存在嗎?”

    隆興北伐失敗後,朝廷明麵上和暗地裏都已不再支持任何抗金行動,北方忠義社在孤立無援的境況下(複遼軍就無視吧),經過二十多年的剿殺,沒人會相信他們還存在著。

    “在,他們一定還在。”陳靖絕道:“五胡亂華,尚不可族我漢人;十二部女真,又豈能斷我脊梁?”

    陳靖絕決然道:“那就讓他們南歸。”

    韓侂胄沒想到這個瘦小的老頭竟有如此大膽的想法,慌道:“此等大事我們說了不算,須得探探皇上口風。”

    “還用你講?”陳靖絕丟給他一個蔑視的眼神,而後對兒子道:“溙兒,你雖賦閑在家,可皇城司內還有幾個朋友。往後能不能再回到和他們同樣的位置,就看此事辦得如何了。”陳文溙驚道:“父親當真要讓北方忠義社南歸?”

    陳靖絕目光猶如兩把寒鋒,冷視兒子,一字一句道:“不是我要讓北方忠義社南歸,而是朝廷要讓他們南歸、社稷需要他們南歸。如果打不回去,起碼要守住大宋這僅存的半壁江山。”

    陳文溙咽了口唾沫,時常掛在臉上輕佻戲謔一掃而空,他堅定地點了下頭,說:“孩兒明白了。”

    陳靖絕還補充道:“此外記得,今時不同往日,忠義社南歸絕對不可能像辛棄疾南歸的那會兒較為順利。巡社南歸,一路之上勢必艱險重重,一定要找最靠得住的人來辦這件事。”

    聽得此言,韓侂胄主動請纓,一次大膽的行動就此開啟。

    話分兩頭,王昊軒辛秀等人一路順風,來到臨安。王昊軒先去拿著介紹信找老師,鄒建信護送任務完成,也就先走一步了,至於辛秀則準備帶著小妹在京城裏搜尋好玩的地方觀光觀光。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二人閑逛到稍微僻靜些的巷口時,辛儷卻從包裹裏抽出一根長長的東西,解開外麵纏著的布條亮給姐姐看。

    “這是……一支箭?你一直揣著這玩意做什麽?”辛秀問她。

    辛儷道:“姐姐你有所不知,這支箭便是爹爹任隆興知府時候,遭遇刺客襲擊時,刺客放射出、被爹爹空手接下的箭支。還有這個——”她又取出一把精鋼匕首,道:“這把匕首應當是當年城南社七星之一李丹晨的武器。”

    辛秀撓頭問:“你把這兩樣東西拿出來給我看是什麽意思?那次事件不是已經過去四年了嗎,隆興城南社早就沒了,你還放在心上,有必要嗎?”

    “是啊,已經過去四年了,但凶手還未被繩之以法,爹爹卻早被罷官,姐姐不覺得這很不公平嗎?”辛儷柔弱嬌小的外表下,似乎藏著一顆不相稱的心。

    “呃……”辛秀不知該回答些什麽。

    古話說的好,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辛秀嫁到了王家,就把自己當做王家人了,父親的事,還真不怎麽上心。

    “我要找到這兩個凶手。”辛儷的眼神無比堅定。

    “來來,這兩樣東西我來保管吧。”辛秀搶過匕首揣進腰間,又奪來箭支“哢”一下折斷了丟在路邊。“什麽找凶手,你想這些有什麽用?趕緊忙自己該忙的事情去!”辛儷氣憤地推了把姐姐,跑過去把兩截箭支撿起來收進自己的褡褳裏。“你不用管我,總之我一定要找到當年襲擊爹爹的兩個刺客!”辛秀心想:這孩子不聽勸啊,不撞南牆不回頭是嗎?“那你找去啊,找來給我看看!快去、去啊!”

    “你看不起我嘛?我現在就去找,哼!”辛儷瞪了一眼,扭頭就走。

    “哎,回來——”

    辛儷說要找當年刺殺父親的刺客,也不完全是一腔熱血。即便姐姐和姐夫沒來臨安,她自己也是要來的,直到臨安,她才提起追尋刺客的事情,是因為她早有自己的打算。此時辛儷並不是賭氣一扭頭就瞎跑,她揣著一封模仿父親筆跡的書信,正詢問路人,直奔所要尋找的人家。

    轉過幾條街,到了一處宅子前,辛儷走上去,輕扣門環。

    “有人敲門,這會兒會是誰來了?”

    “你就不能出去看看?”

    陳文溙打開大門,就見一個女孩問自己:“請問陳龍川先生【*】在家嗎?”

    “小妹妹,你找錯地方了吧?”

    “啊,不是啊。那我再去別家找找。不好意思打攪了。”辛儷欠身施禮退回去。

    “等等。”陳文溙叫住了她:“你不光是人家找錯了,你連州府都找錯了。龍川先生這會兒在他老家婺州呢。”見小女孩呆呆愣愣的十分可愛,陳文溙搖頭笑了兩聲,道:“我家雖不是你要找的人家,但我家也姓陳,而且在臨安城內做官,小妹妹若有什麽需要幫忙的事,不妨跟我講講。”

    “你?”辛儷怯怯看著一手撐著門框,歪歪站著,一臉輕浮諂媚的陳文溙,心中隻想著拒絕。

    “陳指揮,外麵是什麽人啊?”季宏俶見他開門半天不會來,走到院子裏影壁旁問道。

    辛儷這時瞧見陳文溙身後麵的季宏俶,認出那是一個多月前去過帶湖新居的一人。

    陳文溙聽季宏俶問話,不回頭隻顧衝辛儷微笑,心中甚至產生了把這小女孩納入房中充作一妾的猥瑣想法。

    “喲,這不是辛小娘子嗎?”季宏俶也認出的辛儷,忙上前打招呼。陳文溙頓時不樂意了,冷下臉低沉地問他:“你怎麽會認識她?”季宏俶答道:“我認識啊,上上個月在帶湖新居,是她給我和韓哥哥幾人沏茶的。”

    “帶湖新居?”

    “就是稼軒公現在的居所啊,這位小娘子便是稼軒公的愛女辛儷。”

    “唉喲——”陳文溙險些沒站穩順著門框滑倒,他忙整理衣冠,斂容正色,對辛儷拱手作揖:“失禮了失禮了,方才我不知道小娘子是稼軒的女兒,舉止失態,還望小娘子原宥。”

    辛儷歪著頭,報以一個白眼和一聲冷哼。

    正在這時,辛秀也終於穿過人流,找到了小妹。她搶步過來一把揪住辛儷的耳朵,拎起來喝道:“叫你亂跑、叫你亂跑,回去看我不捶死你!”

    陳文溙見一個容貌姣好但行為野蠻的女子突然跑過來欺負辛儷,忙叱道:“你是何人,竟敢當著京官的麵毆打辱罵良家閨女!”

    辛秀脾氣很衝,回了句:“要你管!”

    而辛儷連忙對陳文溙二人道:“快救我,她是人牙子,裝作我姐姐,想把我拐走!”

    “還有沒有王法了?”季宏俶一聽這話,想也不想就擼起袖子衝了上去。結果辛秀隻是一抬腿,就把他這個六尺高的漢子一腳揣進了門洞裏,半天起不來。

    “我讓你再胡說八道、讓你再胡說八道!”辛秀一手抓著妹妹的衣領,另一隻手就賞了她兩個耳光,把辛儷打得“哇”一聲哭了。

    陳文溙覺得臨安城裏,即便是人牙子也不會囂張到這種程度,興許這女子不是拐賣婦孺的人,於是厲聲問:“你究竟是何人,為何打她?你可知她是辛棄疾的女兒嗎?”

    “廢話我當然知道,我也是。”辛秀道:“有句話叫長兄如父,那我長姊就如母了,閨女不聽話,母親打罵她幾下還不行嗎?”

    “什麽,你是她姐姐?”

    其實三言兩語就能解決的問題,因為辛秀的暴躁脾氣,搞得一人被罵一人被傷,折騰了半天才弄清楚。過了段時間,臉色鐵青的季宏俶貼了膏藥揉著肚子斜坐在椅子上歇息,對辛秀的道歉隻是敷衍地應了兩聲。陳文溙則從辛儷處了解到她此行的最終目的,而韓侂胄又一次見到了辛棄疾曾給自己展示過的箭和匕首。

    陳文溙擺出關懷的樣子道:“小妹妹,你說你想找到當年襲擊過你爹的刺客?隻不過就靠這兩樣東西上哪兒去找啊?更不用說萬一真找到了,他們會傷害你呢?”

    “我不怕。”辛儷表麵堅強,其實聽他這麽一說,心裏還是有些畏怯的。

    “父親您看怎麽辦呢?”陳文溙看向陳靖絕,試圖向他尋求意見。

    陳靖絕道:“我們皇城司人背負惡名為人不齒,但既然是經世派,何必在乎他人的目光?緝捕惡人將他們繩之以法,本就是我們的職責。雖說找到當年刺客的幾率很低,但你去北邊的一路上,還是順帶著查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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