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八〇章 五載追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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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江府城內,騎著金色汗血馬光著膀子放槍的人已經不再需要這種行為來掩飾自己了,取而代之的是個騎著赤色馬的小個子每天帶著他兒子在城裏兜風,令當地居民很有意見。
“小妹妹你快看,此人身上背的箭是不是很像?”陳文溙指著疾馳過去的元敬陽對辛儷說道。做特務的,眼神一定要很好,即便是一閃而過的人,也要對其個頭容貌穿著有大致的印象。
“陳叔你說誰?”辛儷沒有陳文溙的銳眼,當然沒注意到。
不過辛秀也看見了,她告訴陳文溙:“剛才騎馬過去的那人,箭斛裏的確在白羽箭之間插了兩支黑漆杆的雕翎箭,不過到底和小妹帶著的箭支是否一樣,還得仔細比照才行。”
陳文溙盤算:敢在城裏跑馬的,多少都有點勢力,方才那人應當是城裏的大戶,問問此間居民或許能有所了解。於是他就近問旁邊一名攤販,方才嘴裏“嗚嗚啦啦”呼喊著跑馬過去的瘋子是誰。
小販搖頭歎氣:“狄大傻安穩了,可多了隻山猴子。”
這兩句聽得陳文溙發懵:“什麽狄大傻山猴子的,小哥你說的都是些什麽呀?”
“看來你不是本地人吧?”小販便向他解釋,說過去平江城有個狄大傻,老喜歡出來製造噪音和混亂,騷擾居民,不過他繼任玄影門門主後瘋病就自動痊愈了,老百姓們算是解脫了一陣子。可不久後這狄大傻的一位江湖兄弟在平江買房定居,狄大傻不傻了,換做他這個山猴子弟兄不時出來擾民。
給千篇一律的古板生活帶來些生趣,其實也挺不錯的嘛。陳文溙笑著問道:“那這個山猴子江湖好漢姓甚名甚,又從哪兒來啊?”
小販答道:“這個人叫元敬陽,是成都那邊的人,據說原來不過是個獵戶,現在乃是萬羽堂總堂主和我們這兒第一號青樓棲鳳樓的東家。也是窮了八輩,一朝富貴,得意忘形的貨色。”小販說著,一臉鄙夷,仇富心理人人都會有,尤其是麵對原本不如自己突然有錢的暴發戶時,這種心理更為強烈。
陳文溙微笑著搖搖頭,回頭對辛秀道:“大娘子,我們不妨去拜——你姐姐人呢?”他扭頭才發現辛秀沒影了,問辛儷,辛儷也不知姐姐哪裏去了。他們不知道,辛秀說要“仔細比照”,還真就跟著元敬陽的破浪馬,一路尾隨過去,打算直接從他的箭斛裏抽走那兩支雕翎箭了。其實辛秀並不是想到什麽就做什麽,不多加考慮的莽撞人,她追逐元敬陽,純粹是因為自己有過人的本領,自信罷了。
至於元敬陽,讓兒子元寶坐在前麵,父子倆發出宣泄情緒的怪吼,縱馬狂奔,心情別提多舒暢了。
隻不過轉過一個路口的時候,元敬陽覺得坐騎的後腿步伐稍稍沉重了一下,接下來馬兒的速度才重新提上來。他隻道是馬兒轉彎需要調整步伐,渾然不覺背上箭斛裏少了兩支箭。
“姐姐、姐姐!”辛儷喊了兩聲,辛秀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氣息稍微有些急促。辛秀把兩支雕翎箭遞過去,問:“看看一樣不一樣。”陳文溙接過其中一支,不敢相信自己所見,驚愕地問:“你——大娘子你是怎麽拿到的?就算攔下來強行索要,也沒這麽快啊!”
辛秀輕描淡寫說了四個字:“蜻蜓點水。”
而辛儷拿過箭支,與所帶斷箭一比較,發現兩支箭形製竟然一模一樣,更不用說靠近箭羽部分的幾個金人文字了。
“一樣?”辛秀冷笑道:“沒想到這麽巧,離開臨安不久,剛打算在平江落腳,就找到了要找的人。”
“不、不。”陳文溙搖搖頭道:“光有物證是不夠的,金人的箭矢並不能說明什麽。因一支刻有史文恭名字的箭就攻滅曾頭市這種事畢竟隻是存在於說書人的嘴裏。要想弄清真相,還得深入探查才行。”
“有道理。”辛秀問:“那陳指揮打算怎麽探查?”
陳文溙道:“這倒簡單。在城裏安家的門派,雖然不像軍社那樣要半受朝廷節製,但也得登記造冊,給官府留個底。我就找上萬羽堂的門,明言自己是京官,和他們扯扯家長裏短,順帶著把要緊的話問了,不就成了?”
辛秀不以為然:“我算是知道為什麽陳指揮領不到活賦閑在家了,在皇城司任職這麽些年,辦案的手段還是這麽直接又初級。”陳文溙輕笑一聲:“我隻不過不屑於使陰謀耍手腕罷了,更何況,簡單直接的辦法往往是最有效的。”
三人問了路,一塊兒到了西城區萬羽堂的所在地,過了修在水渠上的石橋,他們就來在了萬羽堂的大門外。
“敢問幾位是?”看門堂眾走過來問。
“進來找你們管事的聊聊天。”陳文溙亮了亮腰牌。
堂眾見得是官差的牌子,不敢怠慢,忙將三人引進了宅內。
幾人從東大門魚貫而入,進去就聽見刨木頭的聲音,陳文溙用餘光瞥見一個頭發花白的木匠。辛秀和辛儷也不閑著,用心觀察著宅子內的排布與裝飾,像是下來巡察的差人。
“陳叔,你瞧——”很快,辛儷的注意力全部落在了會客堂外的楹聯上。
“雕翎白羽蔽日遮雲貫石沒鏃無堅不摧,犀角玄蹄拔山撼地博浪摧沙無往不利。橫批:百萬一心。”陳文溙不自覺就小聲吟了出來,然後問她:“這楹聯有何蹊蹺嗎?”辛儷接下來的話令陳文溙大吃一驚:“這楹聯上的字跡與我爹的一模一樣。”
陳文溙一時並不相信:“啊,不會吧?小妹妹你是不是看花眼了?”辛儷道:“我爹的字我豈能不認識。他的字剛勁有力,如龍騰虎躍,一般人是模仿不出來的。而且也沒人有模仿他的字跡寫對聯的必要吧?”辛秀也在一旁應和:“還別說,真像爹爹的字。”
“我說,你們管事的在哪兒啊?”陳文溙叫了一句,一個書生模樣的中年人應聲出現。
“我是管事的,敢問幾位有什麽事情嗎?”禹邊雲問。
陳文溙亮了亮腰牌:“我就是來隨便看看,你們萬羽堂是吧,怎麽連杯茶水都不給啊?”
原來是官差,禹邊雲立刻將他們三人迎入會客堂,叫人準備熱茶。
看了一眼杯中蜷縮著還未完全泡開的茶葉,陳文溙對禹邊雲道:“不用緊張,我是臨安的指揮,專門負責管理監督你們這樣的民間組織,今天來就是隨便看看、隨便聊聊。”
“那指揮大人請先用茶。”禹邊雲相當客氣地說。
陳文溙手指肚碰了下滾燙的茶杯,然後問道:“你們這兒應該還有個更大的管事吧?”
“您是問我們的總堂主元敬陽吧,他早些時候帶兒子出去玩了,應該過會兒就能回來。”禹邊雲話音剛落,外麵就聽得元敬陽的叫嚷聲:“揚古,把馬牽回馬廄裏——不給抱,自己走,爹像你這麽大的時候,都開始逮兔子了。”
“又瘋了半天,別吹風吹著涼了。”這是崔宣雨的聲音。
又過了會兒,應當是堂眾告訴元敬陽有官差來巡視,他便簡單整理下衣襟,走進了會客堂。
禹邊雲伸手示意:“總堂主來了。”
元敬陽的目光在陳文溙、辛秀和辛儷三人的臉上都停留了一陣子,然後他大步走到自己平常坐的位置一屁股墩了下去。他招手叫禹邊雲貼近,然後耳語道:“不是說官差嗎,官差還有女的?”禹邊雲小聲訓誡:“別這麽輕慢,我看見腰牌,那自稱指揮的男子的確是官差不假。”
身形猥瑣,貌若猿猴,眼神故作威嚴,其實還算有些澄澈,應當是個質樸山民出身,混跡市井,沾染了一些狡獪習氣。陳文溙掃了幾眼,就把元敬陽看清了四五成。心裏有了底後,陳文溙才道:“這位便是萬羽堂的元總堂主了吧?”
元敬陽賠笑道:“我是、我是,你們來是巡視的吧,不用客氣,想喝茶喝茶,想吃點心吃點心,待會兒我叫廚子帶三份夥,幾位就留下來吃一頓吧。”
陳文溙又不是為蹭飯來的,他問:“聽元總堂主的口音,不是平江人士吧?”
元敬陽答道:“確不是平江人。我是成都西郊青城山山村裏的人,後來到的平江。”
陳文溙吃驚道:“成都的,那可遠了啊。您從成都來平江,可經過不少地方吧?”
“那是,”元敬陽一邊回憶一邊道,“我想想看啊,我去過嘉定、瀘州、重慶、涪州、夔州、江陵、嶽州,還有……隆興、鄂州、蘄州、江州、安慶、建康,完了還有揚州、京口、臨安、紹興、慶元府、台州。謔喲,沒想到除了老家和平江,我走過這麽多地方啊!”回想起過往的旅遊經曆,他不禁感慨起來。
“不過要論去的地方多,現在我家裏有個客人更厲害,連西域遼國都去過。”那個客人自然指的是李天師。李天師和濟公相比,元敬陽還是更能接受前者些,第一李天師不像道濟那樣經常坑自己、把走投無路的逃犯之類的人往萬羽堂裏引;第二李天師不像道濟那樣不洗澡,雖說也不洗衣服,但人家天天曬,沒有什麽異味,至於初到萬羽堂的那天味道很大,是因為李天師在那一日上茅房的時候不小心滑了一跤。
“隻是問你去過哪裏,沒問你家這個客人那個門人的。”辛秀不耐煩道。
“那我已經說完了。”元敬陽兩手一攤,有些不高興道,
陳文溙和善地微笑問道:“元總堂主去過這麽多地方,真是個挺有闖勁的人啊。不知你為何想起來在平江開幫立派的呢?”元敬陽道:“嗐,我原本就是個獵戶,沒什麽別的手藝。人總要吃飯嘛,正好我和玄影門的狄門主有點交情,所以就在這兒開了個萬羽堂,教教弓術,倒也賺了點小錢。”
“弓術?”陳文溙來了興趣:“我曾聽說幾年前瀟湘社開辦軍社大會的時候,有個過氣弓手施展弓術,把他們一個錄事弄得很沒有麵子。”
“哈哈,那人就是我——”過氣,過氣什麽意思?
陳文溙又驚又喜:“什麽,那位神射手就是元總堂主你?”
元敬陽快要得意忘形了:“除了我還有旁人嗎?不是我吹,整個大宋能擋我一箭的人不超過五個!”
陳文溙道:“我聽聞那日神射手——也就是元總堂主,一箭射過銅錢孔、一箭射中匕首劈開兩半,最後一箭竟然貫穿對射而來的弩矢,令在場大小軍社頭領高聲喝彩。如此神乎其技的弓術,竟還能有人能擋下你的箭矢嗎?”
元敬陽驕傲中流露出一分謙虛:“我自詡神射手,但也並不是沒有對手,譬如瀟湘社的社主沈玉璃就能截下我射出的箭。”
“還有嗎?”
“還有……稼軒能空手接住我的箭,唉喲,那真是厲害了——”
“空手接箭?還有這種事,什麽時候?”
“呣……淳熙七年的事情吧——唉,這位小娘子怎麽突然站起來了?”
啪——辛儷把兩截斷箭遞過來,拍在元敬陽椅子旁的茶幾上,問道:“這是你的東西吧?”
“啊?”元敬陽拿起斷箭,看見箭羽前麵杆上幾個金人文字,霎時明白了怎麽回事,血幾乎都涼了。“揚古、揚古!”
“總堂主,啥事兒啊?”溫迪罕揚古剛喂了馬就聽見叫喚,進了會客堂。
元敬陽把斷箭一丟,叱問:“說,看看是不是你的?”
溫迪罕揚古撿起斷箭,一臉莫名其妙。
事已至此,就不需要更多的證據了,陳文溙喝了口茶,慢條斯理道:“行了,別找背鍋的了。元總堂主,淳熙七年襲擊隆興知府辛棄疾的刺客,你就是其中之一吧?”
“不說話就是承認了,今天我就要將你就地正法!”辛秀拍案而起,在場之人就聽倉朗朗劍器出鞘之音。元敬陽感覺發梢一顫,不自覺地閉上左眼,右眼餘光看見一把長劍已經架在了脖子旁。
“幾位差人、幾位差人,這一定是誤會、一定是誤會!”禹邊雲見情況不妙,連忙出言勸阻,辛秀的劍才沒切進肉裏。
辛秀冷笑道:“不是誤會,他當年行刺我爹,失敗逃走,今天我就要來討個說法。”
禹邊雲以為自己聽錯了:“你爹?你爹是稼軒,那你——”
“我是他的長女。”簡單解釋完,辛秀盯著元敬陽,看他還是否還要做出些抵抗。
而元敬陽咽了口唾沫,睜開左眼,口中隻說出了兩字“好快”。
如果說疾光刀法是趁著對手將出招而未出招的時候施展雷霆一擊,後發先至的話,那麽眼前這位大娘子的劍就是先發先至,完全不給你任何反應的機會。辛棄疾能空手接住飛矢,那麽這位女子以如此身手自稱辛棄疾的長女,也是合情合理。
嗐,這會兒是研究武學的時候嗎?現在是想法子保命的時候啊!
元敬陽又咽了口因驚駭而湧起的痰,稍有些含混不清地說:“我是長洲開國男,我殺過水賊,我為國家立過功!”
辛秀皺起眉頭道:“不知所雲!”而後將手稍稍一推,給他的脖子上添了道傷口。
禹邊雲對溫迪罕揚古使了個眼色,讓他悄悄出去求援,而後自己想方設法製止辛秀動殺手。
“我們總堂主的確是長洲開國男,他曾在江州會同唐家村村民剿滅數千水賊,立下大功,所以皇上才特封他十三等爵的!”禹邊雲情急之下也就信口開河了,一千水賊說成了數千,朝廷封賞說成了皇帝親封,他希望靠這些胡話能唬住辛秀。
辛秀毫不理會,還對禹邊雲道:“我念在你是個讀書人的份上就不追究你包庇犯人的事了,不想跟著陪葬就滾一邊去!”
元敬陽一聲歎息:“真是悔不當初啊。”人年輕時候做的任何錯事,總有得到報應的一天,躲是躲不過的。
“你還有什麽遺言,快點說完吧,再過一會兒,就沒機會了。”
陳文溙見狀,卻勸道:“大娘子冷靜,我是官差,做事要按著規矩來,隨隨便便殺人,更何況還是朝廷敕封的開國男,這是絕對不行的。”他說這話,一是辛秀的行為的確不合法度,二是萬羽堂裏還有別人呢,這會兒一幫人都圍到了會客堂外了。而陳文溙對自己的功夫很有信心:肯定打不過外麵一大幫人。
“快快放了我們總堂主!”溫迪罕揚古站在門外喝道。
此時崔宣雨也問詢趕來,一件堂內情形,無比緊張:“官人——你們不要亂來啊!”
陳文溙道:“你是他的夫人?你家官人曾經刺殺朝廷命官,今日我們來就是徹查此案的。夫人不必過於驚慌,隻要——”
“隻要準備好一口棺材就行了。”
辛秀搶過話頭,來了這麽一句。(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