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八三章 禍福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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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漢人自中原發源,征服四夷,才有了秦漢時代的萬裏疆域,所以中原就是我們的老家啊。”陳文溙如是說。

    “是你的老家,又不是我的老家。”耶律宓低聲自語。

    一行人駕著兩輛拖著放有香貨板車的駢車穿過邊境走了十幾日,來到了徐州,賣了一箱香貨,換得了盤纏繼續往西走。又走了幾日,走到了歸德府的郊外。

    撩開馬車簾,大路兩旁時常能看見拖著金錢鼠尾辮,穿著藍色直筒棉衣的人來往忙碌。

    陳文溙朝外一指,問:“知道他們是什麽人嗎?”

    元敬陽隻看了一眼就道:“那誰果然沒有說錯,女真人都在這兒安家三代了。”

    “不,這些是漢人。”耶律宓道:“女真人來到中原後,就逼迫漢人剃發易服,為奴為婢,這些人都是土地被女真人占去的半奴半農的佃戶。他們一年到頭忙活下來,就是指望有個好收成,好讓主人滿意,能被賞賜些口糧,苟且活過年關,再繼續明年的奴隸生活。”耶律宓並不會同情漢人,她隻是平靜地說出事實,。

    陳文溙、禹邊雲聽完,臉上都露出了難以形容的表情。

    元敬陽忽然覺得讓耶律宓坐他們這一輛車或許是個錯誤,但當他體會到辛秀對自己的敵意時,他又頓時感覺耶律宓看起來相當親切。

    “平兄弟,歸德府還有多遠啊,看見城牆了沒有?”

    “我怎麽知道?”

    平重衡哪兒認識歸德府啊,他也隻是跟著前麵李天師駕的車走,前車直行他也直行,前車拐彎他也拐彎,亦步亦趨地行駛。

    “到了。”平重衡這麽說,是因為看見前車停住了。

    然而前車停住,隻是因為李天師要下車撒尿,外帶換班。

    “早說不要讓這麽大年紀人跟著來的,尿多。”元敬陽嘴裏這麽說著,自己的身體也老老實實爬下車,鑽了路邊草叢。

    “喲,個頭不高話兒挺大。”李天師吹著口哨,瞥了一眼道。

    “道長的老二也不遜色嘛。”看著李天師如老驢撒尿般的水柱,元敬陽略有些驚訝道。

    “我哪兒就是道長了——我是真人啊。”李天師尿完還抖了兩抖才放回去,而後薅了把草在手上揉了揉丟掉。他挑了挑眉毛對元敬陽道:“飯前便後要洗手,沒水就用沒水的洗法——丫頭,換你了,讓老朽進車裏歇歇。”李天師身手矯健,翻上馬車動作迅速。邢木瑤換到車頭,在李天師的指揮下駕車。

    待元敬陽上了車,陳文溙就再次叮囑:“在金國要小心,既然我們現在是商人,就要有商人的模樣,平時老老實實本本分分的,別太惹人注目。要是出了什麽岔子做出些出格的事情,光憑我們是漢人,金兵就能毋需上級許可斬殺我等。”

    元敬陽問:“出格的事情,例如呢?”

    陳文溙答:“例如偷盜啊、半夜出門啊、和女真人發生衝突啊……”

    “和女真人發生衝突,那殺女真人算不算呢?”

    “廢話,這是最嚴重的一種。”

    “那他們殺女真人,我們要不要離得遠點?”

    “誰?”陳文溙覺得元敬陽這句話問得莫名其妙。

    元敬陽便衝外麵一指:“喏,指揮你看。”

    陳文溙聽見外麵似乎有搏殺聲,他連忙扒到車窗旁,撩開簾子,就看見三十步遠,十來個身穿粗布衣的漢子拿著槍矛往地上死命地捅,待看清楚些,他發現草叢裏有幾隻被劃破流滿血的手正在掙紮抽搐。有一名漢子捅完後擦擦汗,牽走了佩著金人騎兵皮革鞍的戰馬。“快快。”幾個漢子辦完事後召集同伴清點人數,而後觀察四周,見無其他金兵過來,便扛好戰利品準備卷包走人。

    “我的天——”陳文溙不敢相信自己看見的,他懷疑這十來個漢子恐怕就是打遊擊的北方忠義社社眾。

    穿著罩袍、頭戴風帽的格蘭特·萊恩此前一直在馬車旁騎著一馬、牽著一馬護航,現在他策馬過去,看見幾具慘不忍睹的屍體,連忙閉上眼,在胸口畫了十字,接著雙手握住祈禱幾句。祈禱完他就下馬到金兵屍體上摸索,看來剛才那幫人並沒有把所有東西都搜刮光,萊恩還是找到了幾錠金銀。

    “喂,萊先生,景教徒還偷死人東西?”元敬陽調侃道。

    “死人是用不著金銀的,不如留給我們活人,這樣金銀才有它的價值。”萊恩說的話讓人無法辯駁。

    萊恩剛收好金銀重新上馬,前麵就趕過來七八個巡防的金兵。看見屍體,金兵們不免吃了一驚。幾個人用元敬陽他們聽不懂的語言交流幾句,然後厲聲喝問他們,見他們麵麵相覷不解其意,便又換成略不熟練的漢話問:“這是不是你們幾個幹的?”

    這下總算是聽懂了。陳文溙忙勾出頭來道:“天可憐見!我等都是做買賣的商人,怎麽敢做出襲擊軍爺的事呢!”

    “商人,有何憑證?”

    陳文溙一指馬車後麵掛的板車道:“我們真是香貨商人,不信軍爺您看。”

    幾名金兵走到板車旁,陳文溙下車開了鎖,把裏麵的東西現給了金兵看。金兵拿兵器在裏麵攪了攪,沒發現異常,便合上了箱子。然後一名領頭金兵衝陳文溙伸著手掌,撥動指頭示意。見陳文溙不解,他便一把搶過箱子鎖的鑰匙,揣進了懷裏。

    “您這是?”

    這個領頭的金兵叫手下動作起來,解下板車,打算拉走。

    “哎,可不能這樣——”元敬陽急了,跳下車要阻攔,與金兵推搡起來。

    “軍爺消消氣、消消氣——”陳文溙也下車來,把雙方攔開後,對金兵頭領道:“軍爺您看,我們都指著這兩板車的貨物吃飯呢,您可不能拿走,您這一拿走,就相當於殺人了。”

    “喲,前麵車也掛著香貨呢,剛才沒瞧見。”

    陳文溙沒想到自己的話適得其反,反而讓金兵想把所有香貨全部拉走了。

    “軍爺,您不能這樣啊——再說這麽重的板車,您怎麽拉走啊?”

    “喲,你倒提醒我了——下車、下車!”

    一個時辰後,一行人步行來到了歸德府城門外,值得慶幸的是,金兵還給他們留下了兩匹馬,要是金兵還想搶破浪和烏驪,估計草叢裏就要多幾具屍首了。快要到城門口了,騎在馬上的元敬陽總算能放鬆下心情了,衝著陳文溙戲謔道:“陳指揮不愧是幹京官的,真會說話呀,一幫金兵被你三言兩語就說跑了。”

    “行了,元總堂主,你這已經是從下車到現在第十三次損我了。”陳文溙很是不悅,但又無可奈何。

    “十三?這不是個好數字。”萊恩在一旁道。

    “不過陳指揮也是有功勞的嘛,那些金兵並沒有把我們當成殺他們袍澤的凶手抓起來。”元敬陽還是照顧些陳文溙麵子的。

    耶律宓道:“那是因為我們本就不是凶手,前後腳功夫那麽短,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出來。再者說了,死的也不是正牌的金兵,僅僅是幾個落單的阿裏喜,對於金兵來說都不算死人,頂多是損失了一點錢財而已。”

    “阿裏喜,什麽意思?”有人發問。

    “就是戰時炮灰,平時包衣的奴隸軍——一般由漢人充任。”耶律宓說後半句的時候著重強調了一下。不少金兵在鎮壓民間反抗勢力的時候,往往會讓和敵人同族的阿裏喜們先上,正牌金兵在後督戰,打來打去死的都是漢人和契丹人,女真人很少有實際的損失,這種招數很損但很有效。

    見元敬陽看著城門上的字,陳文溙介紹道:“此地原為大宋南京,後來金國所扶持的漢奸逆賊劉豫將南京降為歸德府,是歸德府設置之始。歸德領有宋城、寧陵、下邑、虞城、穀熟、碭山六縣,都是好地方啊,隻可惜……”說著,陳文溙小聲歎息外加搖頭。

    元敬陽道:“陳指揮對歸德這麽了解,不會上幾輩就是歸德人吧?”

    陳文溙道:“那倒不是,我是楚州人,對中原略有了解是因為聽伯父講過——進城先找個客棧,好好歇歇腳,然後再籌劃之後的事情吧。”

    李天師附和道:“說得對,趕緊找個客棧,老朽已經三天沒洗澡了,渾身癢癢,真難受。”

    陳文溙奇怪地問:“有人說總洗澡傷元氣,天師為何幾乎天天洗,還精神矍鑠,鶴發童顏的?”

    李天師嗬嗬笑道:“這你就不懂了,我洗澡和常人不一樣,常人就是先水淋,然後打胰子衝,衝完再搓灰繼續衝才算完,如此洗澡體力消耗大還傷肌膚自然耗損元氣。老朽洗澡,是頭埋水中,屏息凝神,默念心法,讓全身經脈在溫水中運轉,以水之熱度補充體力,因而不但不耗元氣,還能延年益壽哩。不過啊,這種洗法有一點不太好。”陳文溙問:“哪裏不好了?”

    李天師招手示意,與他耳語幾句,而後嘻嘻笑道:“這你可別告訴別人喲。”陳文溙聽後若有所思:沒想到經常洗熱水浴還會影響生育,這倒是頭一回聽說。他道:“天師是出家的道士,那什麽的倒也無所謂。放心吧,我不會說出去的。”

    禹邊雲自然知道他們談論的是什麽,兀自搖頭。李天師這人,和誰都能套近乎說幾句私房話,年紀越大越是如此,真不知道這樣一個人是怎麽把《神農架圖誌》的秘密藏住的,連跟老子都不講,簡直是奇跡了。

    進了城,來來往往的都是剔著金錢鼠尾辮、穿著直筒棉衣的路人,這都是剃發易服帶來的效果。其實不單是後世明清交替時候要求剃發易服,完顏部金國入主中原,也同樣強迫漢人變更發型和服飾,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一開始推行這項政策的時候,砍了不知道多少腦袋瓜子掛在城牆上。

    “照我說要麽剃光、要麽就留著,整成這樣真難看。”元敬陽依照自己的審美觀進行評判。說著,幾人就找了家客棧進去暫歇。

    “小二,我們兩桌人,來二十張蒸餅、六角酒、五斤牛肉,順便再炒幾盤熱菜,如果有狗肉的話也切一盤。”陳文溙一落座,就說出了在大宋絕對會被抓起來的話。禹邊雲試探著說:“陳指揮,你方才說的‘蒸餅’、‘牛肉’、‘狗肉’,似乎不太合適吧?”因為避仁宗諱,蒸餅得說成炊餅,避太上皇諱,狗得說成犬,至於牛肉更不用多說了,擅自宰殺耕牛那可是犯法的,在大宋,很多人一輩子也不知道牛肉什麽味。陳文溙一臉不屑道:“我就這麽說了,怎麽著了?反正這裏是金國。”他這番態度,倒讓禹邊雲投來了略含欽佩的目光。

    幾個人稍稍填飽了肚子,元敬陽便問起了正事:“陳指揮接下來打算怎麽辦?”

    其實陳文溙對如何找到北方忠義社的人一事也是抓瞎,他一邊思量一邊道:“此事還需從長計議。”

    元敬陽略有不滿:“什麽從長計議啊,我們來金國都半個多月了,還不快點召集好人,一波拉回去,到時候你讓朝廷給我們這一趟的都封賞——”

    “噓——”禹邊雲趕緊示意:“我們這是在大堂,旁邊都有人呢。”

    禹邊雲話音未落,鄰桌就有個穿淺色皮絨衣、頭戴獸皮帽的中年男子站了起來,提著隻酒壺走到了他們身邊打招呼:“喲,幾位以前沒見過你們啊,是外地人嗎?”

    陳文溙賠笑道:“我們是南方的商人,來金國做生意的。”

    “難怪我覺得你們幾個眼生——喔,別誤會,我隔三差五來這兒喝酒,所以常來的客人都很熟識,看你們應該是頭一次來,所以問問。”男子容貌看起來不像漢人,但漢話的口音十分利落,應當是父母遷到中原後出生的女真人。他問道:“幾位說是商人,怎麽沒瞧見你們帶著貨物啊?”

    陳文溙笑道:“貨物已經出掉了,我們打算歇幾日就回去了。”

    “不是吧?”那男子搖搖頭道:“我看幾位剛進來的時候腿腳如同灌鉛、神色異常疲憊,就好像是代步的馬車被人搶走了一樣。”

    “呃……”

    “感覺你們就像是剛進城不久,可你卻說貨物已經出掉了……你們怕不是被搶了吧?”

    “我說你是酒客還是算卦的啊?”

    “哈哈,果然讓我猜中了。”男子笑著又問:“是被流寇搶了吧?”

    “流寇,什麽流寇?”幾人麵麵相覷。

    那男子道:“忠義社、或者複遼軍唄,這幾幫人越發難捱下去,很多人隻能靠劫掠度日了。”

    陳文溙道:“你弄錯了,我們是被金兵搶了呀!”

    “被當兵的搶了,不會吧?我怎麽從沒遇到過這種事——”男子短暫的疑惑後立馬明白過來:“嗬嗬,差點忘了,你們是南邊人,真是不好意思啊。對了,我還沒自我介紹一下呢,我叫阿不罕懸葉,有點小錢,算是歸德一地的財主吧。你們幾位是……”

    一聽是財主,元敬陽頓時來了精神,就想搭茬。不過禹邊雲眼神示意,讓他沉靜些,而後自己先說:“原來是阿不罕老爺,久仰久仰。在下邊風,是宋國的學士。”禹邊雲在自己的名和字中各抽取一個字,就成了假名。一行中另外幾個漢人也依葫蘆畫瓢,分別給自己起了假名,元敬陽叫陽三,陳文溙叫泰能水。

    互相介紹完,阿不罕懸葉顯得很高興,叫小二再燙幾壺佳釀,請這群人喝酒。陳文溙做慣了特務,本能地覺得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對阿不罕懷有一定的戒心。

    阿不罕倒是熱情豪爽,似乎對他們坦誠相待,還撂下自己那桌的親隨,坐在他們這桌暢談痛飲。

    “來往於歸德的南方人倒也不少,可是鮮有像你們這樣的。有書生、有獵戶、有道士,還有那個衣服上畫著一橫一豎兩道白線的是什麽、洋鬼子嗎?真是什麽妖魔鬼怪都有,有意思、有意思。”阿不罕喝多了,都有點出言無狀了。“你們不要見怪啊,我上頭了就這樣,說話不過腦子的。我這人平生就好交朋友,今兒跟你們喝酒高興。你們要是不嫌棄,不如待會兒到寒舍坐坐?”

    禹邊雲道:“嗬嗬,老爺的心意領了,不過我們還有事在身,就不方便叨擾了。”

    阿不罕一拍桌子,醉醺醺地斥道:“什麽有事在身?淨是屁話!你知道老子最煩漢人哪一點嗎?就是太客氣了,顯得生分。我請你們去我家,是給你們賞臉。你你還有你,一會兒都跟著我走,不許溜了,不喝他個三天三夜,誰也別想站著出門!”

    元敬陽禹邊雲和陳文溙三人互相對視幾眼,很快做出了判斷:這是個地主家的傻兒子,不吃白不吃。

    於是陳文溙笑道:“那甚好,等老爺酒醒些了,我們便跟您去府上。”

    “哈哈,這就對了嘛——那個誰,把賬先結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