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八四章 背義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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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本貨物馬車被金兵搶了,損失了一大筆財產,元敬陽心疼錢財,而陳文溙發愁沒資金進行下一步計劃的時候,來了個傻傻憨憨好結交朋友的女真財主,算是把他們都給救了。一幫人跟著阿不罕懸葉的車就到了他的府上,打算狠狠啃他幾塊肉下來,反正是對方主動請客,不吃白不吃。

    當然貪小便宜是有代價的,代價就是得喝到想吐,還得強撐著身體聽阿不罕吹牛。

    “天會四年【*】的時候,十七個人,就十七個人,我十七個大金使者被兩千宋軍襲擊,十七個人前麵七個、左右五個,燕子排開,稍微靠近後前七騎馳進,宋軍稍稍後撤,我們便左右翼乘勢掩殺,且馳且射,當場就把宋軍打亂,殺了將近一千人。嘖嘖,你們說厲不厲害?”

    “厲害厲害……”陳文溙禹邊雲違心地稱讚,畢竟誰都不喜歡聽到自己國家軍隊的慘烈敗績成為對手吹噓的資本。

    阿不罕懸葉道:“不瞞你們說,當年那十七人當中,有一個便是我的瑪法,他靠著這場仗的功勞,當上了謀克,後來又跟隨兀術作戰,又立下赫赫功勳,當了猛安,這才有我今日的逍遙快活。那句話叫什麽來著?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唉……”說到這兒,阿不罕感慨萬千。

    確實如此,隻不過種樹的肥料是漢人的屍體。禹邊雲小啜一杯,心中默想。

    說完了他祖父,阿不罕又開始說他的父親:“至於我哲哲,比瑪法【**】就差了一點,他也應征當兵,雖做上謀克,但死在采石磯了,唉,死的多沒有價值啊!”阿不罕懸葉認為二十多年前海陵王完顏亮南侵,完全沒有意義,而且並不符合大金國的利益,純粹是一次險些帶來嚴重後果的不負責任的軍事行為。

    “要我說,現在南北相安無事,劃江為界,就這麽安安穩穩過下去多好,朝中那些天天想著南侵的,純粹是吃飽了撐的。還有你們南方那些老嚷嚷北伐的,也是幫閑著沒事幹的癟犢子,你們說我講的對不對?”阿不罕發表了自己關於兩國關係的看法。

    “是是是,阿不罕老爺說的是。”陳文溙照例心不在焉地應和。

    “此外,”阿不罕醉醺醺地說,“忠義社這幫流寇,總是輾轉各地鬧事,讓人不勝其煩。你說他們怎麽就不肯安穩下來好好生活,非要造反呢?當我們金人的包衣也沒什麽壞處,無非就是早晚請安、端茶倒水一類,表現好的,我有了好東西都會賞他們,不信你看看我家裏的這些,哪個不是養的白白胖胖、麵色紅潤的?真搞不懂忠義社那群暴徒,放著好日子不要就心甘情願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是不是腦瓜子有問題?”

    禹邊雲有心,裝作隨口道:“看來阿不罕老爺對忠義社還挺了解的啊。”

    阿不罕笑道:“瞧你這話問的,忠義社又不在你們宋國鬧事,我當然更了解了。”

    禹邊雲道:“那不妨說一說?”

    阿不罕乘著酒勁,開始大肆言講關於北方忠義社的事情,大到圍攻府城,小到截殺落單金兵,沒有他們不敢幹的;而且這幫人就好像狐狸一樣異常狡猾,除非他們動作太大,否則總是找不到他們的藏身之處,難以搜尋圍剿。唯有前幾年,機緣巧合之下,有個忠義社的頭領在青樓喝酒,不留神說漏了嘴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官府捉拿他後百般拷打、威逼利誘,才將其策反,後來靠這個人帶路,才把忠義社其中一個分社的大小頭領一鍋端了。

    “你們猜猜那個被宰的分社社主是誰?”阿不罕問道。

    眾人皆搖頭表示不知。

    阿不罕哈哈大笑:“就是當年經常跟著嶽飛搞破襲暗戰的梁興的後人梁寶義。嗬嗬,官府把他的腦袋往開封府外城門口一掛,多少百姓驚懼戰栗,那些有加入忠義社一塊兒造反想法的人被嚇得再也不敢動歪心思了。”

    聽得此言,耶律宓頓覺內心沉重:梁社主果然還是死了,沒有任何奇跡發生。

    陳文溙問:“那麽被策反的那人後來怎麽樣了?”阿不罕道:“自然是好吃好喝養著了,對我大金有功的人,我們是不會虧待的。”陳文溙又問:“不知那人現在何處啊?”阿不罕疑道:“你想找他?你找他作甚啊?”陳文溙揩了下發際線,笑道:“我也想向他取取經,了解一下如何為大金立功啊。”

    阿不罕懸葉指著陳文溙笑了笑,那眼神看得他直發毛。

    “你還挺有覺悟的。我便告訴你吧,此人如今就住在歸德城裏,南城那片門上經常有臭雞蛋的大宅子就是他家了。”

    陳文溙暗自鬆了口氣,他差點弄不清阿不罕是真傻還是假傻了。

    “門上經常有臭雞蛋,是什麽意思?”元敬陽問。

    “被人砸的唄。”阿不罕道。

    聽到此處,陳文溙已經有了算盤。原本他帶著一隊人來金國,就如同無頭蒼蠅一般亂撞,走到哪兒是哪兒,現在竟然從一個金人口中得知了原忠義社頭領的住所,還就在本地,著實出乎意料。那麽接下來找機會接觸一下那人,說不準此次金國之行將會收獲頗豐。

    “吳媽媽,我有點困了,你叫人燒點熱水給客人們洗澡用,我得睡個午覺去。”阿不罕聊得累了,吩咐一下家裏的老女仆下麵的事,然後晃晃悠悠就往自己住的正房去了。

    待阿不罕懸葉離開,元敬陽道:“想不到這個金人財主還挺和氣,好吃好喝招待我們;而且他說的那番話,也蠻有道理的,什麽南北劃江為界,相安無事,安安穩穩的,挺好。陳——不,泰指揮,你說對不?”他想到陳文溙現在用的是泰能水這個假名,忙改了口。

    “對、對……”陳文溙漫不經心地四下裏看看,忽然瞪著元敬陽道:“對你爹個錘子!”

    “唉,你怎麽罵人呢?”

    陳文溙方才掃視四周,是見餐廳內外沒有旁人,才大膽出言,他此刻斥道:“別人占了你家的屋子,睡了你的媳婦,打折了你家裏人的腿,你拚死抵抗,才剩下半邊房。然後對方說:‘哎呀,非打成這樣幹嘛,幹脆這房子咱倆一人一半,就這樣相安無事過下去,好不好啊?’”

    “好你爹個錘子!”被這麽一比喻,元敬陽登時怒了,也清醒了。

    “這才對。”陳文溙對元敬陽此刻的態度做出應有的評價,而後他低聲道:“今天先在這個金人的宅子裏歇一晚,明日去找那個忠義社的叛徒。”

    次日午後,一行人在南城找了幾刻,又走到一條街的盡頭,禹邊雲一扭頭,手指一處大門,招呼眾人道:“就是這兒了,瞧,上麵還有新鮮的臭雞蛋清。”陳文溙歪嘴一笑:“還真是,我叫門試試——有人在家嗎?”他連喊了幾聲,才聽見裏麵有個男子反問:“誰呀?”陳文溙扯謊道:“阿不罕老爺說要請您喝酒,吩咐我過來告訴您一聲。”

    “阿不罕老爺?”裏麵沉靜了一會兒,然後那聲音道:“告訴阿不罕老爺,就說我家阿郎知道了。”

    “知道了是不假,但我還沒說什麽時候什麽地方呢。”

    裏麵又安靜了片刻,然後就聽門閂響,一個老仆從裏麵把門打開了。那老仆端詳了站在麵前的陳文溙幾人一會兒,忽地起疑道:“你們真是阿不罕老爺家裏的仆人?怎麽好像沒見過你們。”

    “那是你忘卻了吧。”禹邊雲搶上前一步,伸腿卡住了將要關上的門,一行人就如遊蛇一般順著縫隙呲溜滑了進來。

    “把門關上!”屋裏有個人顯然還不知道即將發生什麽,真當是阿不罕財主派的人來請自己喝酒的,他擔心有周圍的老百姓闖進來找茬,連忙如此吩咐老仆。

    老仆關好門,屋內的男子也就出來了,他不是旁人,正是當年背叛忠義社,害死梁寶義等人的六哥胡唯中。胡唯中看見來了這麽多人,院子裏都快被擠滿了,本能地覺得有些不安。

    偏偏耶律宓上前一步,跟他拱手打招呼:“還記得淳熙八年臘月,唐州郊外太祖廟嗎?”

    胡唯中頓悟,慌得連忙要折回屋裏緊閉房門。但耶律宓放出的一支箭立刻紮在了門框上,振動不已,嚇得他又縮回了身體。

    緊跟著“嘭”的一聲,陳文溙以左臂將胡唯中摁在牆壁,右手不知何時握著一把匕首,尖端指著對方的喉嚨,像是隨時準備刺進去一樣威嚇著他。而後陳文溙說道:“我隻是有幾個問題想問問你,你可以不回答,不過如果你不回答,我保證下一刻你的喉嚨上會多個窟窿,明白了嗎?”

    胡唯中驚駭地點了點頭。

    隻有耶律宓注意到胡唯中偷偷衝他的老仆使了個眼色,那老仆躡手躡腳地走到大門口打算開門偷偷溜出去求援。耶律宓又是一箭打在門閂上,老仆嚇得後跳了一步,渾身汗毛都豎起來了。

    陳文溙聽得動靜,立刻紮了胡唯中胳膊一刀,喝道:“我早說過別想耍花樣。”

    胡唯中痛得想要大叫,又被陳文溙捂住了嘴。他是叫苦不迭:你什麽時候說過這個了?

    元敬陽一幫凶神惡煞的人很快控製住了局麵,邢木瑤駱庭光二人把胡家上上下下十來口關在了廂房看住,萊恩扛著長劍在門口慢悠悠踱步,李天師和平重衡各自拿了隻凳子坐在廊簷下,監察著內外的動靜。屋內,胡唯中被綁在椅子上,大氣也不敢喘一聲,半天才膽怯地問:“你們究竟是什麽人?”

    作為萬羽堂總堂主,元敬陽自然到那兒都想宣傳一下自己的幫派,他拍拍肚子,朗聲道:“不怕告訴你,我便是——”

    “我便是尚書大人派來問責的。”陳文溙搶過話頭道。

    “啊,尚書大人問責我?”胡唯中有些驚訝。陳文溙所謊稱的尚書大人,自然是金國的尚書。胡唯中歎道:“天可憐見,胡某已經將自己知道的悉數告知了官府,尚書大人為何還要責問我?而且還是時隔幾年之後!”

    陳文溙冷笑一聲,道:“忠義巡社在大金有十餘個分社,分社頭領經常互通有無。唐州那次隻是滅了梁寶義等人,還剩下十幾個分社,你敢說你已經把自己所知的都上報給了官府?”

    胡唯中一時緘默不語。的確,作為梁小哥那一支分社的六頭領,他對其餘分社的人員和據點多少略知一二,但他並沒有全部告訴金國官府。原因有二,其一類似於養寇自重,如果他把肚裏的貨全倒出去了,那麽他對金人來說就沒有價值了,再想撈好處就難了;其二無非是給自己設條底線,讓良心上說得過去,省得遭人報複的時候太慘。

    陳文溙道:“最近歸德府境內的逆賊巡社很不安穩,就在昨天還在府城郊外殺了十多個民兵阿裏喜。你最好告訴我們,那群人是誰的手下,他們的據點又在哪裏?否則,往後別說是周圍人往你門上砸雞蛋,砸震天雷我們也管不了了。”

    “我說、我說。”胡唯中貪生怕死,懼怕忠義社人報複,但更怕近在眼前的“金人”施加懲戒,便將自己所知道的告訴了陳文溙一些。

    自忠義巡社唐州梁氏分社一眾頭領被一網打盡後,其社眾或被擒、或隱匿、或投奔其他分社。目前北方忠義社還剩下十一個分社,在歸德府到開封一線出沒的分社有兩個,皆人數不多,但戰力強悍,他們行蹤飄忽不定,一旦出手就要襲殺十幾二十個巡防的金兵,令本地官府十分頭疼。這兩個分社,一個駐地在開封陳留縣,一個在歸德虞城縣。

    “虞城縣嗎?他們一共多少人?”陳文溙問。

    “幾年前的時候約有兩千,不知道現在還餘多少。”

    “兩千啊,那可得調集些兵馬才行……”陳文溙裝模作樣道,其實他心裏想的是兩千人有點少,現在就與他們分社商量南歸之事,萬一過早暴露自己的真實意圖,遭到金兵懸賞緝拿,會不會有點丟了西瓜揀芝麻的意思?算了,還是先去接觸一下吧。考慮完後,他對胡唯中道:“你方才所說若有半句虛言,倘金兵沒有收獲、抑或因你所提供的軍情遭受損失,那尚書大人必定拿你是問!”

    胡唯中惶恐道:“小人可不敢有半句謊話,小人所說的都是實情。不過唯獨分社社址所在是幾年前的,不知道近些年有沒有變更,大人可不能盲信。”

    陳文溙喝道:“屁話,難道你以為我會像你那麽蠢,自己不帶腦子想的嗎?”罵完他又問:“你在忠義社的時候,如何與其他分社的人聯係?”

    “小人上次不是說過了嗎?”

    “上次,上次是哪一年的事了?尚書大人早忘了,而且你上次講的不夠詳細,大人不滿意,他特地囑咐我再問你一次。”陳文溙扯起謊話臉不紅心不跳,就連他自己都相信自己說的是真的。

    “既然尚書大人叫的,我便再講一次吧。”胡唯中便將昔日如何與忠義社分社聯係的方式再說了一遍,陳文溙將他說的每一個字都牢牢記在了腦子裏。

    覺得差不多了,陳文溙又問禹邊雲和元敬陽:“你們還有什麽想問他的?”

    禹邊雲正考慮間,忽聽外麵有動靜。

    “有人在家嗎?”宅子外有人叫門。

    格蘭特·萊恩忙扒在門縫往外瞅,但隻能看見來人的半張臉。

    眾人都在緊張地思考對策的時候,李天師居然扯起嗓子應聲道:“誰啊?”

    外麵人以為是胡家的老仆在答話,便道:“是我呀,納蘭庫裏,上個月和你家阿郎一塊兒吃過酒。”

    李天師道:“喔,原來是納蘭大人啊,今兒來什麽事啊?”

    納蘭庫裏隔著門道:“還能有啥事啊,仍是找胡百戶吃酒。今兒阿不罕猛安也要來。”

    “原來是這事,稍等一會兒啊,我來給您開門。”李天師嘴裏這麽說著,人往屋內看去,他眼神示意,向陳文溙禹邊雲尋求意見。

    陳文溙搖了搖頭。

    李天師會意,便對來人大聲道:“喲,真不巧,阿郎今天身體不適,我方才問過他了,他說下次的吧。”

    納蘭庫裏笑道:“怎麽可能,聽街口王媽媽說,昨天還看見老胡從青樓裏精神十足地出來,怎麽今兒就身體不適了。你這兒不花錢的雞蛋每天不斷,就算偶有小恙,也補得起啊!”納蘭還拿臭雞蛋當哏挖苦胡唯中。

    李天師轉回頭問:“怎麽辦?看樣子他不見到人是不肯走了。”

    禹邊雲考慮再三,道:“實在不行放他進來,然後一不做二不休——”他右手做了個往下切的動作。

    【*】天會四年:公元1126年。

    【**】哲哲:滿語“父親”,正式一點叫“阿麥(瑪)”;瑪法:爺爺。另外女真——滿族是一係傳承的,故幾百年間語言變化應當不大,此處參考的是清代滿人的口語。(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