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八五章 東猜西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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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仆顫顫巍巍把門打開,看見來人不由得一驚。納蘭庫裏還不清楚裏麵發生了什麽,他隻將食指放在唇上“噓”了一聲,而後問:“你主人在家嗎?”老仆順手一指,道:“在正房客廳內。”
納蘭庫裏跨過門檻,往裏走了幾步,他看見地上有剛幹不久的血跡,不禁警覺起來。
“老胡、老胡?”納蘭庫裏穩穩當當邁著步子,同時仔細聆聽周圍的動靜。最後,他還是安然走進了客廳。待見到表情有些異樣的胡唯中,納蘭隻說了兩字:“來了?”
“來了。”胡唯中也隻答了同樣的兩個字。
納蘭庫裏問:“吃酒去?”
胡唯中擺擺手:“今天就算了。”
納蘭看出了對方胳膊上有傷,並未聲張,而是問:“那我自己去了?”
“大人自己去吧。”
“回見?”
“綠城見。”
納蘭庫裏故作鎮定,把手往袖子裏一揣,哼著小調折身出了客廳,打算就這麽原路回去。躲在陰影裏的眾人見他沒有異樣的舉動,都隻是按著兵器靜等他出門。最終,納蘭安然出離了胡家宅子,並未發生衝突。
陳文溙道:“反正要問的都問到了,事不宜遲,我們去虞城縣吧。”
元敬陽問:“那胡唯中一家呢?”
“不用管他們了,若真動殺手隻會給我們平添麻煩。”
於是一行十人買了些幹糧便直出了府城。到了郊外,陳文溙走著路,不時偷眼身後看去。約有一炷香時間,他一捶手掌笑道:“果然不出所料——邢娘子、駱娘子,你二人去虞城縣吧,不過記住,隻管在鎮上晃悠,什麽事都不要幹就行了。”
待邢木瑤和駱庭光接受了奇怪的指令脫隊後,又過了會兒,陳文溙才道:“至於我們剩下來的人……就去開封吧。”
“不是說好了去虞城縣的嗎?”一直對陳文溙今天的行為充滿困惑的辛秀如是問道。
“邊走邊說吧。”
其他人都滿腹狐疑地跟著陳文溙上路,隻有禹邊雲皺著眉頭思考一番,想通了前因後果。
“原來是這麽回事。”
其實胡唯中早就知道今天會有一幫人來找自己,詢問關於忠義社的事情。而通知他的,正是阿不罕懸葉。昨天白天,阿不罕懸葉主動向陳文溙等搭訕,確實是出於他們一行乃陌生人的原因。而阿不罕懸葉乃是世襲猛安,駐在歸德府的任務中,很可能有一項就是徹查來往的生人,憑阿不罕能算命的毒眼,很可能看出來他們“居心叵測”。而一行人去阿不罕家做客的時候,陳文溙追問關於忠義社的事情,甚至詢問忠義社叛徒的當前所在,或許也引起了他的警覺。於是阿不罕著人通知了胡唯中,胡唯中這才演了出戲,告訴了他們所謂忠義社分社的位置。
至於今天露麵的納蘭庫裏,其實就是阿不罕的部下,在陳文溙等人進了胡家宅子後,他就找個時機叫門進來了,他與胡唯中的對話已經能印證此種猜想了。尤其是最後一句“綠城見”,金國和大宋均無“綠城”一地,此二字似乎有點莫名其妙,但其實這兩字出自《定風波》:攻書學劍能幾何,爭如沙塞騁僂欏?手執綠沉槍似鐵,明月,龍泉三尺斬新磨。
綠城不是綠城,而是綠沉。綠沉槍在詞中指的是楚霸王項羽的兵器。又有句“時不利兮騅不逝,虞兮虞兮奈若何”。“綠城見”的含義,其實就是虞城縣見。
“阿不罕當我們是設法聯絡不同分社的線人,所以想放任我們找尋歸德一帶的分社,然後聚集兵馬一網打盡。方才在郊外我往府城方向觀察,就是想看看是否有化妝後的金人尾隨。果然,讓我看見了阿不罕懸葉的一個仆人一直在後頭跟著,我走他走、我歇他也歇。所以我才想出來兵分兩路,轉移視線的對策。”陳文溙道。
元敬陽想來想去,覺得還有些不通的地方:“不對啊,如果他們早知道忠義社分社在虞城縣,為什麽不直接派兵馬早早剿滅了,反而還要跟蹤我們去搜尋呢?”
陳文溙道:“這倒好解釋。忠義社社眾平時與百姓無二,隻有真辦事的時候你才能知道他是巡社的人。阿不罕派人跟蹤我們,就是要看看我們和哪些人接觸,然後暗暗記住這些人,方便日後或策反或圍剿。隻不過,他沒想到我們確實是想聯係巡社,可我們並不是其他分社的線人。”
元敬陽問:“那指揮詢問了胡唯中聯係分社的方法,他會不會看出來這點呢?”
陳文溙笑道:“我問他如何聯係分社的時候,他並未表現出驚訝,這說明什麽?這說明不同地區分社的聯絡方式都是不一樣的。”
元敬陽若有所悟:“我漸漸明白了……不過現在還有一個問題想問陳指揮。”
“元總堂主請講。”
“邢木瑤和駱庭光,她們怎麽辦?”
“我讓她們二人在虞城縣隻管逛街不幹實事……”陳文溙想了想道:“應當不會有事的吧。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收獲,阿不罕應該不會對她們做些什麽的。”
元敬陽不免對他這種先把人分派出去而後再考慮安危的態度十分不滿。
陳文溙敷衍道:“元總堂主不必擔心,她二人定當無事。”元敬陽氣憤道:“她二人不是你的部下,你自然不擔心她們會不會有事。換做是你自己的人,你也會是此番態度嗎?”陳文溙啞然失笑:“即便是我自己的部下,我也會讓他們去引誘金人的。”事到如今,大家都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他也無所謂說出這樣的話來了。當然,端正態度的話他還是要說幾句的:“等我們找到了開封一帶的分社,帶著人順路再回歸德接她們吧。”
八人日夜兼程,終於在十月十八趕到了陳留縣。地處中原的縣城,大多也想府城一樣有著數尺厚的城牆,更何況陳留一地曆史悠久,屢經戰火,城牆修得高大巍峨,防備森嚴,幾乎快趕上了歸德府的內城。
如果胡唯中所言的確不假,那麽忠義巡社在開封的分社就駐在縣城,這幫分社的人膽子也真挺大的。胡唯中說聯係中原一帶的分社,須以竹哨吹三短二長,接一長一短,再接一長三短才行。幸而邢木瑤曾經給元敬陽一隻竹哨,元敬陽照著胡唯中所說的暗號嚐試著吹了一遍,吹完之後什麽也沒有發生。
“怪了,沒反應啊,難不成開封的分社搬地方了?”
元敬陽剛自言自語完,街旁來了個漢子,擺著笑臉招呼道:“本店的燒鵝遠近馳名,今兒本店開張十年幾年,頭十個客人免費,幾位不妨過來嚐嚐?”
那漢子將幾人請進附近的一家餐館,不在大堂逗留,而是直上樓梯,將他們引上了三樓一間。不等幾人坐下,那漢子就順手關上門,衝他們畢恭畢敬地拱手施禮道:“小弟忠義社開封分社莊戶周鳴,敢問幾位是哪位哥哥派來的,有何要緊事?”
陳文溙揀條凳子坐下,理著衣擺從容道:“不是哪位哥哥派的,我等是官家派來的。”
周鳴聽得“官家”二字,大吃一驚:“皇上,哪個皇上?”
陳文溙笑道:“難道金國的皇帝也叫官家嗎?”大宋的皇帝又稱官家,但官家這個稱呼可不是人人都可以喊的,通常隻有家人、寵臣和近侍可以如此稱呼皇帝。陳文溙既不是寵臣也不是近侍,卻故意口說“官家”,歸根到底是為了蒙騙其他人。
周鳴點點頭,問:“那大人可有什麽物件以證身份?”
陳文溙掏出腰牌,遞給了周鳴。周鳴接過來一瞧,由此知道對方是皇城司的人。他將腰牌還回去,道:“指揮大人北上所為何事?”陳文溙嚴肅道:“爾等忠義巡社經年抗金,勞苦功高。而今嶽州瀟湘社聚眾六十餘萬,盤踞荊湖,恐有不臣之心。官家有命,令我特來此召集北方巡社所有人等南歸。”
“嶽州瀟湘社有不臣之心?皇上要我們南歸?”周鳴似乎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確是如此。如今北方巡社大概還有多少人?”陳文溙奔波了月餘,總算見到了北方忠義社的人,不免有些急躁。周鳴答道:“如今北方一十一個分社,共有十萬人左右。不過若要我等南歸,妻小仆從加起來遠超十萬啊。另外,皇上有無禦書為憑?還是僅僅口頭吩咐?”陳文溙有些不滿:“你是不相信我嗎?皇城司的腰牌還能有假?”
“倒也不是不信。隻不過……”周鳴欲言又止,像是另有隱情。
禹邊雲敏銳,立即意識到還存在其他問題,便馬上喝問周鳴:“麵對皇上諭令支支吾吾的,你究竟怎麽一回事?”
周鳴將身旁這八個人逐個掃了一遍,垂頭不語。
“有點不對勁。”陳文溙也本能地說道。
辛秀喝道:“說,你到底是不是忠義社的人?”
“在下的確是忠義社莊戶,我也相信這位大人是皇城司指揮。隻不過——”周鳴最終表達了自己的疑問:“隻不過皇城司辦事之前,同僚之間都不相互知會一聲的嗎?”
陳文溙當即厲聲喝問:“之前另有旁人找過你,是誰?”
周鳴沒有隱瞞,答道:“是一位姓陳的指揮。他前幾天找過在下,也說了和大人您一樣的話,還說什麽攜眾南歸,必有封賞之類。”
難不成是二哥?陳文溙有三個堂兄弟,其中二哥陳文瀚也在皇城司任職,但二哥平日裏相當低調,而且向來是上級叫他做什麽他就去做什麽,乍一看絲毫沒有主見,一直是唯皇帝和正副都指揮馬首是瞻一類的角色。他怎麽會也來到了金國,而且比自己還要早幾天?難不成皇上真下令讓人召集北方義士南歸了?我得了解清楚才行。
陳文溙問:“周兄弟,那位指揮在找過你之後去哪兒了?我有些公務問題要和他溝通一下。”
周鳴道:“他通過在下找分社主說明來龍去脈之後就徑自離了陳留縣,我也不敢多問。但社裏的弟兄看見他奔北邊去了,好像還挺匆忙。”
北邊,難不成他取道直奔大名府了?
“陳指揮,究竟怎麽了?你不是說皇上隻命你一人秘密執行此項任務的嗎?”元敬陽見陳文溙眉頭緊鎖,像是陷入沉思當中,不禁問道。
“或許在派出我之後皇上又改了主意吧。”陳文溙搪塞過去,而後問周鳴:“那位指揮和你商量的結果如何?”周鳴明白他問的是什麽,答道:“社主與那指揮商量後決定整編一段時間,先陸續將妻小送往南邊,然後再召集沒有後顧之憂的社眾一齊南下。”
看來開封分社的事情已經被別人搶先一步辦妥了啊。陳文溙有些失落,除了失落外,更占據他心裏主導的情緒是氣憤:明明應該是我更早來的,卻叫他人捷足先登了。是不是父親覺得我一人做不來此事,又告訴了伯父他們?這老頭子總是認為我眼高手低,瞧不起我,真是氣煞我也。
陳文溙心裏窩火的時候,街上突然響起了竹哨聲,三短二長,接一長一短,最後又是一長三短。
“怎麽又有人來?”這下就連周鳴也糊塗了。北方巡社好多年了,都是除了金兵便沒人管沒人問的,怎麽這一陣子三天兩頭有人來找?
元敬陽走到窗戶邊朝下看去,在來往的人流中尋覓稍許,見到街上一個陌生人正往懷裏揣著什麽,估計是哨子。“這人是誰?”他指著那吹完了暗號,正跟著另一名巡社社眾朝餐館這邊走的人問。
周鳴瞥了一眼道:“沒見過,在下也不清楚。不過待會兒就能問出來了。幾位是留這兒先吃一頓,還是直接走忙你們自己的事?”陳文溙道:“不著急走,等那人上來,你與他說話,我等就在隔壁聽著就行。”周鳴略有些遲疑:“這樣似乎不太好吧?”陳文溙道:“我是官家的近侍,你們巡社之間是有什麽話不能在我麵前講的?”
“是是,那幾位就在隔壁稍事歇息,如何?”
“那就這樣。另外你不是說你家的燒鵝遠近馳名嗎?我這兒八個人,你就拿四隻燒鵝,兩壺好酒來。”陳文溙養成習慣了,到哪家都不由自主地想著白吃白喝一頓。
真到了隔壁房間,他們才發現牆壁很厚,隔音效果相當好,幾人坐在裏麵,外麵什麽動靜都聽不著。不久燒鵝熱酒上來,別人都好吃好喝享用著,陳文溙卻不動筷子,而是拿出一隻木質聽器,抵在牆上,湊近了聆聽。
“指揮聽出什麽來了?”禹邊雲問。
陳文溙沒有搭茬,過了半天,他才急急忙忙地收好聽器,道:“沒吃完的撂下吧,我們去大名府。”元敬陽一丟酒杯不滿道:“剛來這兒還沒坐熱呢,怎麽又要去別的州府?陳指揮你當是耍猴呢?”陳文溙道:“原以為隻是一件手到拈來的小事,卻不料這麽多人都和我想到一塊兒去了。事不宜遲,我們應當迅速趕往大名府,提前設計好才行。”
“提前設計什麽?”辛秀問他。
“大娘子去了便知。”陳文溙敷衍道。
元敬陽等人逐漸感到自己正被陳文溙玩弄於股掌之間。這個奸猾的家夥看似耍的都是陽謀,和別人什麽話都說的樣子,其實他總是把一半的言語和想法藏著掖著,吊足人的胃口,卻又什麽都不解釋,其他人的不信任感愈加強烈。
“禹先生,你說陳指揮是不是還有什麽瞞著我們?”路上,元敬陽把禹邊雲拉到隊列最後,悄聲問道。
禹邊雲道:“還別說,我也有和你一樣的想法。我們此行的確要麵臨很多暗藏的危險。”
“嗐——這些話都是陳詞濫調了。你知道我想到的是什麽嗎?”元敬陽說,“我感覺陳指揮從頭到尾就是在騙我們!”
禹邊雲問:“怎麽講?”
元敬陽瞄了眼頭前帶路的陳文溙,然後盯著禹邊雲,低聲道:“開封分社的周鳴說過,在陳指揮到來之前,另有別的指揮找過他。而且,聽周鳴的口氣,另一位指揮有皇帝留的憑證。而我們這位,除了塊腰牌,啥子也沒有!我甚至懷疑,連他的腰牌都不是真的!”
“這不至於吧,”禹邊雲沒有立刻認同元敬陽的猜想,“沒有哪個人膽子大到敢偽造皇城司的腰牌吧?”
元敬陽歪嘴冷笑兩聲,道:“這家夥都敢誆我們來金國搞事,還有什麽是他不敢做的?”
禹邊雲瞳孔一縮,一時驚愕無言。
“總堂主、元總堂主!”陳文溙一直在心裏盤算著什麽,扭頭才發現之前和他並行的元敬陽不見了,於是連喊了兩聲。
“來了,陳指揮有什麽吩咐嗎?”元敬陽聽到招呼,忙趕過去搭茬。
“你怎麽跑後麵去了?”
“剛才扭到腳了。”
“你一個獵戶出身的人,還會這麽不小心?”(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