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得月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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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少年拿起了球,轉過身來,淺眉淺眼,鼻稍厚些,嘴型狹且唇薄,一臉的陽光正派,黎萬一指著他說:“這個便是你兒子。”
    盧旺達大約是激動莫名,手便鬆了,傘快要掉下,我趕緊抓住替他撐住,他抓住了鐵棚欄,雙眼濕潤了,不停地喊著:“浩兒,浩兒……”
    “別喊了,他看不見你,也聽不見你的話。”我不識時務,竟自討沒趣地說。
    盧旺達右轉了臉,問:“潘叔,我看不清他的臉,能否讓他過來一下?”
    潘叔往那青年上看了看,說:“放心,他自個兒會過來的。”黎萬一不解,“你怎麽知道?”
    果然,那三人不一會兒就行了過來,浩兒帶頭便問:“請問你們找誰?”
    潘叔推說:“我們是陪一個父親來看他的孩子。”
    “看孩子?”浩兒仔細打量了我們三個,他見不到自己的親生父親,卻問我:“天還沒下雨,大哥你怎麽打起了傘,還是古代傘?”
    “哈哈”,我賠著笑,“這傘啊,工藝精美”,我指著紙上的花錦簇團,“而且,造型美觀,就忍不住打開看看。”
    “哦……”浩兒又問:“你們二位哪位來看孩子?”他問潘叔和黎萬一。
    “是我。”黎萬一假作自告,“我兒子今年十八歲,就在這裏上的學。”
    “你兒子?”浩兒看著黎萬一,卻不知盧旺達淚眼汪汪也在看他,“大爺,我看是您孫子吧?”
    “誰叫我沒用呢”,黎萬一語重心長地說:“我一個糟老頭,靠打漁維生,拉扯大的兒子呀。”
    周遭人頓無言以對,沒想黎萬一會扯出這話,浩兒遂問:“你是害怕兒子難堪,所以沒敢進去?”盧旺達在一旁,無言哽咽。
    “誰說不是呀”,黎萬一仍是一本正經地說:“我就在這兒,看著他就好。”
    “要不這樣”,浩兒說,“你把他名字告訴我,我去幫你們找。”
    “不必了“,黎萬一看著盧旺達,也假裝快要哭的樣子,就讓我在這兒好了。”
    “快走吧,要上課了。”後麵兩個催著,浩兒也隻好說,“我們先走了,老伯,就不打擾你了。”
    黎萬一看著盧旺達的臉色,應了一聲“嗯”,盧旺達一副不肯走的樣子,想要穿過柵欄,卻被潘叔拉住,“算了吧,看也看過了,走吧。”浩兒的身影也越走越遠,漸行漸到教學樓,一堵柵欄,隔著的或者不是牆內牆外,而是,我明明站在你身邊,你卻看不見我,也聽不見我說話。
    正逢是過了未時,午後兩點多,“今早的茶隻飲了一半。”我突然冒了這麽一句話。
    “實在抱歉”,黎萬一起身賠罪,“今早一時意氣,擾了大家吃飯的興趣,不如這樣,我請大家吃飯如何?”
    “多謝亭主好意”,潘叔推著說,“擾了亭主水界,實在是我們過錯,怎好意思再勞煩亭主?”
    “是在下誤會了道長,才無意冒犯,此番正好賠個不是。”
    “其實是我們自作主張,騷擾了亭主。”潘叔也作了個揖,“既然相安無事,我們就先回去了。“
    “就這麽走了?”黎萬一的話,似有挽留之意。
    “亭主若不嫌棄”,潘叔說,“往後可到興州南白皎作客,屆時我們請客。“
    “好吧。“黎亭主便告辭而去。
    見亭主走了,我才問潘叔:“我們就這樣回白皎?”
    “廢話,人也見著了,身份證也找著了,難不成還呆在這裏不走?”
    我看著盧旺達,他已自己撐著傘,不過臉色平靜得多,淚珠也消失了,“潘叔”,他問道,“聽說現在的手機能拍照?”
    “對,現在像素比十年前清多了。”我附聲應和道。
    “那”,盧旺達愣愣地看著我,“能拍到我嗎?”
    “這個”,我隻好轉向潘叔,他卻頭往上翹,“試試不就知道了。”
    我取出手機,按了拍照的功能,僅見得到潘叔和自己,以及一把懸空的傘正在撐著,頭扭向潘叔,勉強地冒出一句:“潘叔,肯定又法子的,快說說吧。”轉到手機上,畫麵上頓出現三個人的清晰畫麵,“怎麽弄的?”
    “問你自己。”潘叔不屑地說。
    “我自己怎麽知道?”遂按下連拍,將三個都放了進去。
    “心裏頭想著那件事就行了。”潘叔說。
    “那好,再來一張。”手機突然自己瞟了起來,往遠一些懸空,“怎麽回事?”
    “是我弄的”,盧旺達正撐著傘,不過他站在左側,潘叔在中間,右邊是我,“前置功能好像不太清楚。”
    “手機還我,讓我調回畫麵。”我衝他說。
    “不勞您了。”他假作客氣地說,手機卻180°來個翻轉,“站好了。”我們三人立即站穩,聽得快門數聲,手機又飄了過來,我伸手拿住,調出畫麵一看:左側撐傘的盧旺達目光犀利,腰杆挺直在為中間的潘叔撐傘,潘叔正板嚴肅,雙手合放再大肚腩前,右側的我看上去有些忐忑。“還不錯。”讚了一聲。
    “現在”,盧旺達歎了一口氣,“我在人間,隻有你們兩位朋友。”
    “好啦,別說了”,潘叔拍拍他的背,“目前最要緊的是快些回去,把身份證和屍骨放一起,然後通知警察。”
    “對啦”,我也應和著,“你也在黃土裏埋了十年,現在是投生要緊,下輩子還可以娶妻生子。”
    盧旺達似聽不進我倆的話,喃喃自語道:“我已生無可戀。”
    “你本來就是死人一個。”我不識趣地說,“戀與不戀你都不是人了。”
    他不語,雙目忽然轉向斜對麵馬路上,一對年輕夫婦正有說有笑推著嬰兒車,車上嬰兒笑得合不攏嘴,他呆呆地望著,視線一直不停跟著那對夫婦在轉,“十八年了,浩兒十八歲了,想想當初,還在繈褓之中。
    我和潘叔也不知如何安撫,惟有看他喃喃著:“那時候,桂花就是個丫頭片子,水靈靈的,生下浩兒那會,我也才二十歲,一家人其樂融融,咽著稀飯,走在栽滿黃花的小道上,抬頭看星星點點,聽草叢中蟬聲蛙聲……”
    “我呀,就是個山野村夫,沒什麽本事,你們看桂花,現在和十年前一樣,還是那麽漂亮,肌膚彈破可吹,芳香四溢,我要是趙洪軍,管她是不是有夫之婦,先睡了再說。”我和潘叔聽得耳根發涼,若非耳根不淨,真不敢相信出自他口。
    “她要是跟了我,沒準就是個村姑,或許是個糟老太婆呢,又怎麽有這般光景?所以說,她選了趙洪軍,這沒錯,一個標致美人,怎麽可以蹉跎光陰,為一個死人守寡?這多不值啊。”說得我們潘叔渾身哆嗦,橫豎不是個滋味。
    “你們再看看浩兒,神采飛揚,健步如飛,而且長的個兒比我還高,估摸趙洪軍把他們母子倆照顧得不錯,浩兒幸好是跟了趙洪軍,他現在住別墅,準備上大學,要是跟了我呀,麵朝黃土背朝天的,日日在田裏墾荒拉犁,不知要消磨多少時間呢。”聽得我和潘叔上下打顫。
    “所以說呀,錯在我,我不應糾纏他們母子倆,你們看,桂花有個好丈夫,帶她回成都,浩兒有個好父親,給他上好的學校,讓他長高個兒,趙洪軍不是他親爹,卻視如己出,這樣的人往哪兒找去?”不知潘叔作何感想,但此刻的我,隻想早早回去。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年孤墳,無處活淒涼……”盧旺達竟吟起了詞,聽得我背上有一陣涼意,見他停頓了,便接著吟:“縱使相逢應不識,小軒窗,正梳妝,相見無言,惟有淚千行。”卻被潘叔拍了下後腦勺,“別搗亂。”他使了個眼色,我隻好閉嘴。
    我卻想:他不是個文盲嗎?怎麽會詩詞?
    “十年了”,他喊了一聲,“足足十年了,也該是時候上路了。”
    “對,上路,我們趕緊上路。”我應聲附和。
    “你上什麽路?”潘叔又一次拍了我的後腦勺,“是他上路,不是我們上。”
    “潘叔”,盧旺達一動不動地站著,“聽說黃泉路上,奈何橋邊有個孟婆,喝了她的孟婆湯,上輩子的是就忘得一幹二淨?”
    “沒錯”,潘叔點了點頭,“一湯飲盡,世間萬事全盡了,無憂無慮無牽掛,無羈無絆無煩惱,忘卻前塵孽障,通往輪回道。”
    “這個得看你生平,既然生平無過無錯,當然可以為人。”潘叔解釋道。
    “要是來生做人,我寧肯學潘叔一般,做個出家之人,無牽無掛,忘卻凡塵,甘心在山中觀中,不與世人交往。”
    “現在廟宇道觀都開放了”,我解釋說,“現在山上也有遊客,出家人也可出行。”
    “別廢話了”,潘叔說,“現在重要的是,先趕回去。盧旺達,我知道你傷心欲絕,可你現在已經找到身份證,隻要回了白皎,把身份證和屍骨放在一起,就說是修建電梯時無意中找到的,報個警,公安局報備了案,鬼差就會引你上路。等喝了孟婆湯,就不痛苦了。”
    盧旺達呆呆地看著我倆,眼神透露出的,恐怕隻是絕望。“乖,快到玉佩裏去。”潘叔像哄著他,他果然鑽入我胸間的玉佩裏,“走吧。”潘叔收起了油紙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