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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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九月末, 朱槙十萬大軍集結,突然對懷慶發起進攻。朝廷倉促應對,調集遼東兵力、開封駐兵十數萬抵禦。遼東兵力以崔勝為首, 有多年抗倭經驗,一時間勉強與朱槙的軍隊一戰。
大家被一開始保定的勝利所鼓舞, 以為接下來的戰爭必定十分順利,用不了多久就能將反賊朱槙一網打盡。但緊接著, 朱槙的兵力變得勢不可擋,並又加入西北五萬兵力。他攻勢如龍, 用兵淩厲,僅僅用了半個月就衝破了懷慶的防線, 隻差兩個縣就能完全占領懷慶, 朝廷節節敗退,在最後兩個縣城死守,一旦被攻破, 恐怕接下來就真的隻是時間問題了。
軍隊被朱槙打得毫無反擊之力, 幾乎可以說是疲於應對。一時間轉勝為敗,許多人都措手不及,士氣低迷。
營帳中一片沉默,蕭風盯著沙盤,麵色極為不好看。
他有四、五日沒有睡好了, 眼中血絲密布, 免不了的一副疲態。
元瑾倒是料到了今天, 從她知道朱槙是佯敗開始, 她就明白她始終不是朱槙的對手。她是丹陽縣主的時候就不能,如今也不能同他相比。若不是有顧珩的情報,她們還迅速做出了反應,恐怕現在,懷慶已經被占領了。
眼下,隻是給他們爭取了兩個縣的時間。
良久,蕭風揉了揉眉心,輕輕歎了口氣:“怕是隻有大哥在世,才能與他一戰……”
一個將領的自信心是多麽重要。蕭風善戰,若遇到的不是朱槙,那他將會是一名優秀的將領,但跟朱槙比,他的實戰經驗、敏銳直覺的確還不夠。
元瑾卻覺得,現在即便父親在世,恐也勝不得朱槙。父親已在漸漸老去,朱槙卻正當壯年,又有旁人不可匹敵的強大天賦。
她道:“五叔不要多想,待我再與徐先生合計合計。從兩湖等地調兵,看能不能對朱槙形成圍攻之勢。”
蕭風沒說什麽,如果天下穩固,那自然未嚐不可。但兩湖等地本來兵力就不如西北,且聞玉天下未穩,就遇到朱槙的強勢進攻,恐怕兩湖未必能完全聽令於朝廷。
“看來,不得不用他了。”蕭風喃喃了一句,讓元瑾覺得奇怪,“五叔,你在說誰?”
他之前也說,或許有個手段可以對付清虛,卻沒有向她說明白究竟是什麽。
蕭風才告訴她說:“之前我在西北認識了個人,為人神秘,但是實力超群。三日前,我傳信回朝,請此人過來。”
元瑾聽了皺眉:“若有這樣的人,為何早些不請!”
蕭風苦笑道:“你看到他就明白了。”
三日後,一輛馬車護送著一人,慢悠悠地來到了營地。
元瑾聽說此人來了,立刻去蕭風的營帳看。卻見一白衣青年站在沙盤前。
他的衣裳白得纖塵不染,手上還戴著個羊脂玉扳指,聽到聲音時轉過頭來,元瑾便看到一張如美玉般精雕細琢的臉,眉毛略彎,唇形溫潤豐厚,體現出一種,如同菩薩慈悲一般的俊美。
元瑾這輩子,見到過很多風姿出眾的人物,朱槙、顧珩、聞玉,無一不是人中龍鳳。但是這個人的氣質超然出塵,隱含著一種‘地獄未空,誓不成佛’的超脫,這是在一般人身上,絕對看不到的。
蕭風才跟她說:“這就是我同你說的那個人,是清虛的同門師兄白楚,我們稱他白先生。”也對青年介紹了一下元瑾的身份,但青年對於元瑾皇帝姐姐的身份,並不在意,隻是微勾了一下嘴角,表示打招呼。
同時元瑾也很驚訝,他看起來,比清虛年輕三十歲不止,竟然還是清虛的……師兄?
而且他跟清虛,根本就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畫風。這是哪家師父,能教得出這麽兩個弟子。
蕭風略微介紹了一下,...就繼續道:“這場戰事曠日持久,我們對陣朱槙已處於下風。所以想請白先生來幫忙,就是不知道,先生有沒有什麽條件?”
青年開口說話了。
“我那傻蛋師弟,渾身上下都是缺點。最大的一個,就是懶惰。”青年嘴唇一張,吐出來的話就有非常刻薄的力量,“懶得一年不洗澡,隔著他十米都能聞得著味兒。吃得多幹得少,道觀都讓他整垮了,又不會幹活。若不是窮得快揭不開鍋了,朱槙也請不到他。”說到這裏,青年彈了彈指甲,“我不一樣,我品行高潔,為人認真負責,一分錢一分貨,我不像我的傻蛋師弟,給點吃的就能打發。我按時辰收費,一個時辰三百兩銀子起步,從你們雇我那刻起算,一直到結束。並且,價高者得。”說著他燦爛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
元瑾嘴角微動。這人一開口,就破壞他周身所有的氣質。
她問道:“白先生,什麽叫價高者得?莫不成是當敵人給你的價格,超過我們給的,你便會反叛不成?”
青年又看向她,似乎才把她看進了眼裏,沒覺得任何不對地一笑:“是啊。”
元瑾看向蕭風,這怎麽這麽像江湖騙子。當真是清虛的師兄?
聽上去他簡直就是滿嘴的瞎話啊。
蕭風示意她稍安勿躁,他明白,正常人一開始看到清虛和白楚,第一反應覺得是白楚靠譜,但等到兩個人開口說話了,那又絕對會顛倒過來,對白楚的印象降至最低。
清虛雖然很難請,但一旦你請到了他,那就必然是隨你招呼,他傾心盡力為你做事。但是白楚就不一樣了,這人是麵如菩薩心如鬼,性格叵測,不確定性非常強。蕭風自己都不知道,找他是對是錯,但是眼下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白先生,若真是如此,恐怕無人敢請你吧?”蕭風笑了笑。
白楚也點頭:“自然,我有自己的原則。”
元瑾心中默默吐槽,掉錢眼兒就掉了吧,還原則!
白楚卻繼續道:“那就是,你們可以出一個很高的價格,高到對方不會想到那裏為止。我也不會主動告訴對方這個價格是多少,隻要對方給不到那個價格,你們就是安全的。”
聽上去仍然極度不安全。
元瑾跟蕭風對視一眼,然後湊到一起低聲商量。
白楚在一旁漫不經心地圍觀,一邊提醒:“不要太摳門,基本上我還是沒有叛變過的。”“但是我的食宿也一定要好。”“伺候我的必須要丫頭,還要貌美的那種,我看到醜人會吃不下飯。”
聽得元瑾想把他打死。
最後商量了一番,元瑾才直起身道:“白先生,明人不說暗話,你平日接觸的人事,準許你轉換陣營,但這次不同。我希望給到你一個價格,無論對方再出多少,你都不能轉換陣營。”
白楚卻道:“這不是我的原則。”
元瑾笑了笑,招了招手,外麵瞬間進來十個侍衛,皆以長矛對準了白楚。
白楚表情仍然不變,嘴角卻翹了起來:“怎麽,二小姐該不會以為,我平日做了這麽多生意,都隻靠一張嘴皮子混吧?”
當然不了,這麽欠揍的人能活到今天,肯定有他的本事。
元瑾走到白楚麵前,道:“我們對先生,自然是願意以禮相待的,方才先生說的那些條件,我們也都能滿足。唯有這小小的一點,希望先生答應。這也不算對先生不敬。否則……即便這軍隊你出得出,恐怕這輩子,也得過東躲西藏的日子了。”
白楚聽了有些意外,他想了一會兒,又問:“我聽說,二小姐之前是靖王妃?”
元瑾不知道他問這個做什麽,不過仍然應了是。
白楚就笑起來:“那我便破例一次吧,八百兩銀子一個時辰,我這次不會轉...換陣營。”
這可真是花錢如流水了,他一個人頂得上一萬人的軍餉,隨著時間的增長,可能還會不止。
希望他能物有所值。
元瑾有些肉痛。
“既然白先生答應了,那現在就開始吧。”元瑾笑道,“我會請專人為白先生記著時辰的。”
已經付了銀子,又如此讓人肉痛的,瞠目結舌的高價。元瑾也沒有客氣,安排了他的住處之後,立刻開始拉著他一起熟悉沙盤,研究戰術。
兩日後,元瑾收到了顧珩傳的第二次暗信。
朱槙將於今晚子時突襲孟縣。
她將暗信放在燭火上燒了,通知了其餘人。
這件事非常緊急,幾人齊聚沙盤前,商議對策。
徐先生道:“朱槙既然準備趁夜攻擊,那就是想一擊必勝,我看我們應當整頓兵力,趁著朱槙來的時候,殺他個措手不及!”
蕭風道:“如此先傳令下去,今夜都不許睡了。做足精神。”
白楚卻霍地睜開眼睛,清冷道:“愚蠢。”
徐先生臉色頓時有些不好看,大家本來就是商議,誰也沒拿出個定數。早做好準備有何不可,他非要如此做作。
他能活到今天,真是個奇跡。
“白先生有何高見?”蕭風忍氣吞聲問道。
白楚道:“士兵若不能歇,必沒有精神迎戰。倒不如現在就在朱槙來的路上,布下陷阱埋伏,殺他個措手不及。到時,我軍再迎上,事半功倍。”
“白先生這話說得簡單。”徐先生道,“如今離子時不足兩個時辰了,如何來得及設陷阱埋伏,便是來得及,你可知道朱槙會從哪條路上攻擊來?”
他與蕭風,也是行軍多年,這些他們自然會考慮到。
白楚露出笑容,拍了拍徐先生的肩膀:“我要是不知道,敢說剛才那些話嗎?徐先生,做事要動腦子。”
徐先生非常有種,想把他的爪子拿下來,捏成肉泥的衝動。在場哪個不是聰明人,他這是侮辱誰呢!
元瑾則沒有說話,她有意看看,自己這八百兩銀子一個時辰花的值不值。
她先回了營帳,一個時辰後,寶結小跑著回來傳話。
元瑾一邊寫字一邊問:“白先生做了什麽?”
寶結喘了口氣說:“這白先生帶了二十個人,在城外灑了種十分難聞的藥粉,是他所製,這種藥粉對人沒有影響,馬聞了卻會狂亂不已,不肯聽令。同時在暗處埋伏幾千弓箭手,等著馬陷入狂亂時便能伏擊。”朱槙的軍營駐地離此處有些路程,自然是騎馬來。他與清虛都屬奇人異士,會這些花招子很正常。若這時候去挖陷阱做什麽埋伏,是絕對來不及的。
元瑾直起身來:“那他是怎麽知道,朱槙會從哪裏進攻的?”
寶結卻是一笑道:“二小姐,徐先生也當場問了白先生,白先生回答說,你看我這周圍一圈,有哪裏遺漏的嗎?他走哪裏不重要,在我設定好的路上就行。”
元瑾也一笑,看著幽幽燭火道:“等著看吧。”
她半夜沒有睡,將燈花剪了一次又一次,直到外麵響起求見聲。
自上次朱槙夜訪之事後,元瑾的帳篷門口,無論何時都會有六個護衛守著。
元瑾立刻坐起來,趕緊叫了人進來,那人應該是快馬加鞭跑回來的,喘-息著跪在地上道:“二小姐,他們果然夜襲了我們的營地!”還沒等元瑾問結果,他就興奮道,“咱們贏了!朱槙派了兩萬人偷襲,隻回去了一半多點。咱們守住了孟縣!”
元瑾一時也沒坐住,驚喜地從圓凳上站起來:“當真贏了?”
那衛兵立刻點頭:“蕭大人已經帶人回來了,您快去看吧!”
元瑾走出營...帳,果然看到不遠處亮著火把光芒,是蕭風他們回來了。
元瑾心中激動,這次可是真的打敗了朱槙。雖然是好幾重因素,首先若沒有顧珩的消息,他們知不知道還是一說,當然白楚的確也厲害,這八百兩銀子一個時辰,倒也值得。
待人走近了,卻看到蕭風、徐先生等很是放鬆,正在討論這次勝利的成果,抓了多少戰俘。白楚卻是一臉的凝重。
“怎麽了?”元瑾有些不解。他這是什麽表情,勝了還不高興,難道誰惹到他了不成?
白楚卻抬頭,看向她說:“二小姐,借一步說話吧。”
元瑾與他到了一旁,隻聽他說:“今日我準備得如此充分,卻還是讓朱槙毫發無損地逃了。”
元瑾安慰他:“勝他已經不容易了。”
他難道想抓朱槙?怎麽可能。
“嗯。”白楚沒有絲毫被安慰到的感覺,而是說,“但是這次,是因為有消息在前。二小姐能否保證,每一次都有消息?”
元瑾搖頭,這個自然不能了。顧珩還要保證自身安全,不是每一次都能傳出消息。
“那不能是現在這樣了。”白楚道,“我需要閉門思索一段時間,否則……”他也難得如此嚴肅地說話,看向元瑾,“否則我們真的會敗。”
白楚竟然如此慎重。
其實元瑾希望看到如此,他之前肯定是輕敵了的。這種人多半是這個臭脾氣,覺得老子天下第一,估計對自己的師弟清虛都是看不上的。畢竟他總是強調一分錢一分貨,而他的師弟跟著朱槙是不要錢的。
不過也多虧他是個聰明人,今天跟朱槙一照麵交手,就立刻知道自己輕敵了。同時也知道……薛元瑾這群人的確不是這麽無能,敵人太過強大,稍微沒這麽優秀的都會被比下去。
他現在需要思索了。
元瑾笑了笑:“好,先生需要什麽盡可以告訴我。”
等白楚走了,她看了看天際的明月。
朱槙,朱槙,她閉上了眼睛。
不知道有什麽是好的結局,感覺這個結無法解開。但其實,她是多麽的想,多麽的想……
可是他們之間,隔著楚河漢界,隔著家仇恩怨,隔著亡靈戰歌,隔著層層濃重的寒霧,她想找尋細微的燈火,都沒有辦法。
同時在朱槙的營帳之中,朱槙正在把玩著從孟縣撿來的,一塊殘破的箭頭,那箭頭上沾著些許麻灰色的粉末。
清虛聞了之後,臉色頓時就變了。
朱槙本是麵無表情的,一看到清虛臉色不對,就問道:“究竟有何不妥?”
清虛散漫無狀,時常是泰山崩於眼前而不動色,怎麽會露出如此失態的表情。
清虛才放下了箭頭,摸了摸胡子,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說來殿下可能不信,其實我並非孤家寡人,我師承自青城山淮安子師尊,不過師尊不止我一個徒弟,我還有個師兄,比我小二十五歲……”
旁邊有幕僚好奇道:“大人,既然是您師兄,何以小您這麽多歲數?”
“他三歲就入門了,我三十歲才入門。”清虛遺憾說,“從小長得比我帥,比我討師父喜歡,比我討道觀上上下下的喜歡。給他養得個驕奢淫逸的個性,性喜奢華,又愛多嘴氣人。師父去後沒多久,我們倆就性格不合一拍兩散了。這藥應該是出自他之手,他現在,應該是在蕭風陣營,為他們做事。”
眾人聽了都很驚訝,議論紛紛。畢竟清虛的刁鑽鬼才,大家都是見識到了的。現在敵手也有了這麽個人物,難怪這次襲擊會失利!
“此人與你比如何?”朱槙隻是問。
清虛想了想,猶豫道:“說不好,他這個人吧,雖然也極度聰明……但是很不可控。並且他還有個缺點,便是愛...財,我想這次蕭風等人請他做事,肯定也是虧了血財了。若是能抓住這點,不知道是不是能做點文章。”
朱槙點了點頭,“既然是你師兄,那便交給你了。”
自然,這個不是要緊,現在,他還有個更嚴峻的事需要解決。
他麵色沉靜,語氣卻淡淡道:“這次襲擊失利,除了對方突然增加了一個高手之外,還有個重要原因。”朱槙抬起頭,“那便是,我們當中,出了一個叛徒。”
此話一出,全場嘩然。
叛徒!
靖王殿下的陣營之中,竟然會出叛徒!
朱槙注意著他們每個人的神情。
他本來就不打算跟蕭風他們多耗,打算速戰速決將薛聞玉拉下馬。再者兵者貴一鼓作氣,現在就是極好的連勝機會,要打到蕭風他們怕了為止。在這個過程中,薛元瑾的確給他添了很多堵,但她畢竟小,也沒有實戰經驗,所以被他逼得節節敗退,已經快要沒有還手的機會了。
但是懷慶沒有被一攻而下,再加上今天攻擊竟然遇到埋伏一事,越來越讓朱槙懷疑。他的人中一定有薛元瑾的內奸。而這個人若不找出來,將會殆害無窮!
他說完之後,立刻有將士上前跪下,堅決道:“我等誓死追隨靖王殿下,絕不會背叛!”
跪下的人越來越多,幾乎一個營帳的人都跪下了。
那這奸細去哪裏找呢?朱槙漠然地看著他們一會兒,先跪的後跪的,他們的表情都沒有任何端倪。緊接著,朱槙說:“找出這個人卻也不難,隻是今天,你們都暫時不能出這個帳篷。”
他對身側的李淩頷首,李淩立刻小跑出去,緊接著,跪在地上的人,便聽到重甲跑動摩擦的聲音,那必然是朱槙的營帳已經被包圍了,若誰是奸細,那真是插翅難逃!
眾人皆麵麵相覷,這樣的陣仗,勢必是要動真格的了。
追隨靖王殿下的人,無不忠心耿耿,怎麽會出現叛徒這種事!
清虛站到了朱槙身邊,說道:“其實要找出叛徒來倒也簡單。我們要攻打孟縣的確切時間,普通將士們是在酉時才知道的。而他們所做的埋伏,恐怕沒兩三個時辰也是準備不好的。這就證明,將消息傳遞出去的人,在次之前就知道了,那麽,這人就必定是殿下的心腹。並且,昨晚在靖王殿下的營帳中,聽到了商議此事。”
在場幾個人立刻身子一僵,能被稱為心腹的,除了李淩和清虛這兩個靖王殿下絕對信任的人外,帳中也不過那麽五人而已。
清虛便點了五人出來,其餘的都鬆了口氣,退出了營帳。
這緊接著的五人,就是朱槙親自審問了。
他站了起來,慢慢走到了他們麵前。他們仍然跪著,朱槙垂眸,麵帶幾分冷酷的,看著他們的表情。
“你們每一個人,都跟了我不下五年,除了顧珩。”朱槙道,他盯著顧珩的臉,隻要有半分的表情波動,他都能察覺。
而顧珩沒有,他微低著頭,平靜得甚至有些異樣了。
“但顧珩也是我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也是出生入死的交情。”朱槙移開了視線,繼續道,“現在,並非是我要寒了你們的心,而是若不將這個人找出來,大家都不會安心。並非我不信任你們。”說著他招了招手,片刻之後,這幾個人的貼身下屬,連同營帳前的守衛都被帶了過來。
顧珩的表情終於有了輕微波動。
他沒想到,薛元瑾她們做出的部署方式竟然是埋伏!而且還有了高手相助,真正成功擊退了殿下。
這很難得,正是因為戰敗,殿下反而引起了重視,他察覺到有人走漏了消息!出了叛徒!
朱槙是絕不會放任叛徒在自己眼下存在的。
不知道他這些天,有沒有露出什...麽破綻。隻要是一絲,在朱槙麵前,這都是足以致命的!
顧珩心跳聲越來越劇烈,他已經來不及回顧自己這麽多天的行為!朱槙是個謹慎的人,很多決策甚至是在出發的那一刻,將士們才知道,就是為了防止消息擴散。而一旦遇到這種時候,根本沒有太多的時間給他去準備,他很有可能會因為倉促行動而露出馬腳!
顧珩心中不好的預感越來越強烈。他突然醒悟了一件事。那就是靖王一定是真切的懷疑到誰了,才會擺出這副架勢。否則以靖王的個性,必然是在暗中觀察,等著那個人露出馬腳!
他可能,已經懷疑到自己身上了!
“剛才屬下在外麵,已經審問過這些護衛了,他們說,開戰前的一段時間,隻有宋將軍身邊的宋琅,和顧侯爺身邊的顧七曾經出去過。”李淩道,“屬下已經查證過了,宋琅是去喝酒了,但並未接觸外人,隻是仍然犯了軍規。”
“帶李琅下去,杖責十軍棍。”朱槙道,“顧珩、顧七留下。”
所有人又都出去,隻剩下顧珩和顧七,顧珩還好,顧七卻有些怕了。
朱槙卻反而溫和地一笑:“顧七,你究竟出去幹什麽了,隻將這誤會說清楚,便也算了。”
顧七看到靖王殿下笑了,更是一股寒意籠上心頭。靖王殿下是何等尊貴之人,平時怎麽會如此和顏悅色的,同他們這些小人物說話。現在他這樣了,那怕是真的,想叫他死了。他立刻跪到地上,連忙說:“殿下恕罪,小的……小的,其實就是心情煩悶,所以出去走走!當真沒做別的!”
“哦?”朱槙平靜道,“因什麽而煩悶,又走的哪條路,可能說來聽聽?”
顧七這下卻說不出來,身子抖個不停。
朱槙突然厲聲道:“給我說!”
顧珩閉上了眼睛,輕輕歎了口氣。
他不怕死,真的不怕,他早就不怕了,但是他怕牽連別人,他怕幫不了元瑾。
怕……無法救贖自己犯下的錯!
顧珩一直不言,朱槙便半蹲下,看著顧珩冷笑道:“魏永侯爺,顧七是你最忠誠的手下。他不說,便由你來說。你可能告訴我,你叫他出去幹什麽了嗎?”
顧珩睜開了眼睛,也不再做無畏的辯解了,他這些天,不知道露出了多少破綻,恐怕都被朱槙一五一十看在眼裏了。但他隻是懷疑,直到今天才是確認了。他笑道:“殿下不是,早就發現我了嗎。我叫他,自然是去給蕭風通風報信了。殿下既然知道,又何必多問了呢。”
他所得越來越慢,與此同時,顧珩突然暴起,竟一把抽出袖中匕首,刺向朱槙。
朱槙以不可思議的角度往左一躲,同時後空翻落在了營帳側,一把抓過自己的長刀。顧珩就沒想活了,抓著匕首連刺而來,但靖王朱槙又豈是一般人,幾下就挑落了他的匕首,同時一刀橫在顧珩的脖子上。冷厲道:“還想殺我,顧珩,你是當真不想活了嗎!”
顧珩竟然敢挑釁他!
立刻有人上前將顧珩捆了起來,扔到了地上。
朱槙把刀扔給了李淩,再度走到顧珩麵前。
他看了顧珩良久,眼中透著一種深不見底的寒意,麵容卻一如往常的平靜。像是看一個死人,許久後,朱槙終於還是問了那個問題:“為什麽。”
雖然隻有三個字,但是大家都明白,朱槙問的是什麽。他是在問顧珩,為什麽要背叛他。
顧珩大笑起來,笑得流出眼淚。他過了很久才說:“朱槙,我知道了……我已經知道了!”
清虛和李淩見他形貌瘋癲,都很好奇,他究竟知道什麽了!
而朱槙的表情也很奇怪,他先是微微錯愕,緊接著淡淡問:“你知道了什麽。”
“你還不承認麽,你做的這...些肮髒的事,靖王殿下!”顧珩盯著他,眼睛漲出了血絲,通紅嚇人,幾乎是要撲上去吃朱槙的肉了,“阿沅……阿沅,她就是丹陽縣主。當年,我幫助你奪得天下,親手殺了我的阿沅,殺了丹陽縣主。你還記得嗎?”
“而你明明知道阿沅是誰,你卻不告訴我!朱槙,你好狠的心腸。這些年我為你做盡一切,你明明知道……我早把我心愛的女子殺死了,我還癡傻地跟著你,效忠於你。你卻已經害死了我最心愛的女子!你良心何安!”
這樣的發展,誰也沒有預料到。清虛和李淩都瞪大了眼睛,沒想到顧珩跟靖王殿下還有這麽一出!
而朱槙一開始沉默,沉默地聽著顧珩的指責。
然後朱槙嘴角微扯,道:“你竟然知道了。你是怎麽知道的?”
“怎麽,你做了這些虧心事,還怕別人知道嗎!”顧珩冷笑著嘲諷。
“顧珩,這件事我的確心狠,但是你要自己想想,當時,是你先找到我聯手的。”朱槙淡淡地道,“至於你的阿沅就是丹陽縣主,我的確沒有告訴你。但是在那種情況下——顧珩,如果你在我的位置上,你會告訴我嗎?不用罵我冷血,到了那個時候,你的選擇隻會跟我一樣,沒有人能夠抽身。”
“至於你說我害死了你心愛的女子,就更可笑了。”朱槙繼續說,“我從沒想過殺蕭元瑾。是你自己要——親手殺了她。這怪不得我,顧珩,這是你自己心太狠了,非想要斬草除根,親手殺了她。你為什麽,非要殺一個已經對你沒有威脅的人呢。”
朱槙一字一句地說話,顧珩突然痛苦得站不穩了,跪到了地上。
其實朱槙說的並沒有錯。
他知道、他知道的。但是不怪別人,他就心痛得要死去了。
朱槙的那個位置,他是肯定不會告訴他真相的,任誰在朱槙那個位置,都會是一樣的選擇。但是朱槙也從沒有說過,要他去殺元瑾啊,是他自己非要下手的。他怪得了誰,怪得了誰?
他又顫抖地蜷縮成一團,無聲地流淚起來。
朱槙看著他,頓了頓:“蕭元瑾是無辜的,她犧牲在了政治鬥爭之中。但是顧珩,你真的以為,把這些責任都推到我頭上來,就能讓你自己得到救贖嗎?顧珩,你明明知道,她這一切,一多半都是你害的。”
顧珩不再說話,僅僅隻是閉著眼睛流淚。
朱槙看了他一會兒,直起了身。
他對顧珩的情緒,既憐憫又漠然。因為走到了今天這步,顧珩自己也要擔負很大責任。來怪他?他做的隻是當時的自己,最應該做的事情。
他知道了原因,可這不能怎麽樣。
朱槙準備將顧珩關押起來,再好好地拷問一番,他究竟還告訴了元瑾什麽。
朱槙正要招手,讓李淩把顧珩帶下去,但是他目光一閃,突然又意識到了什麽地方不對。
他回過頭,看著顧珩。突然問了一句話:“顧珩,你背叛我的理由是這個。那你幫薛元瑾的理由,是什麽?”
顧珩心重重一跳,卻仍然在冷笑:“沒有理由,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靖王殿下沒有聽說過嗎?”
朱槙笑了,背手身姿如鬆地走到他麵前:“但對你顧珩來說是不可能的。薛元瑾曾經是我的王妃,若你厭惡我,對她也隻會是一般的情緒。倘使你發現了事情的真相,你應該做的一件事,就是去找丹陽縣主的遺骸,又為什麽,會留在這裏對付我呢?還有那日你去抓元瑾的時候,為什麽會私自放她走,難道是……她跟你說了什麽?”
朱槙越逼問,顧珩的臉色就越不好看。他冷冷道:“哪裏來的這麽理由,我這就是要替天行道!”
朱槙一笑,顧珩方才那些激烈的情緒,一大半或許是真的,但是一小半恐怕也存在表演的心思...。讓他被這件事全副吸引了注意,就沒有時間想背後對不對了。
他緩緩說:“我一直有個疑問,元瑾為什麽要背叛我。這當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但是現在,我覺得這個關節點在你身上,我有非常強的直覺,也許跟你脫不了關係。”
顧珩直接采取不說話的態度。
朱槙手指摸唇,幾乎是溫和地笑著點頭:“好好,你不願意說。我也知道你是硬骨頭,嚴刑拷打對你未必有用。不過——”朱槙示意了李淩,將顧七帶上來,他繼續道,“就是不知道你的手下,是不是跟你一樣了。”
“侯爺!”顧七惶恐又絕望地叫了起來。
顧珩捏緊拳頭。
他不能說出來,不能說出元瑾的身份……但是顧七跟了他這麽多年,也是忠心耿耿。從沒有做過對不起他的事情!
他內心天人交戰著,臉色變得煞白。
而刑具很快就拿了上來,一套竹製的指夾,中間藏著寒光閃閃的鋒針。套在了顧七的手上,他百般掙紮、退縮,仍然被人強行按著伸進了指夾中。頓時,撕心裂肺的慘叫穿透了陣營。
顧珩閉上眼,但卻閉不上耳朵,那尖銳的、刺痛的叫聲讓他非常不舒服,臉色蒼白如紙,但是他仍然一個字都不說。
這讓朱槙感到非常意外,竟然連自己最忠誠的手下被施以酷刑,他都能挨著不開口。難道元瑾對他來說……比顧七還要重要?
他淡淡示意繼續施以酷刑。
但顧七卻終於承受不住了,他大喊道:“殿下饒命,我說了,我什麽都說!我知道是怎麽回事!”
顧珩猛地回頭,但是看到顧七疼得蜷縮成一團,就這麽些功夫,幾乎都要沒有人樣了。他難道又能說什麽嗎?顧七挨了這麽久,對他,已經夠仁至義盡了!
他猛地道:“靖王殿下,就算你知道了又能如何呢!你知道元瑾為什麽要殺你,背叛你,你就能挽回她了不成?我告訴你,這是絕無可能的事!你覺得是薛元瑾對不起你嗎?不,不是的,是你欠她的,你欠她的,你一輩子都還不清!”
朱槙聽到這裏,淡定的神色終於不見了蹤影,他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他單手一把抓住了顧珩的衣襟,把他從地上拎了起來。從上至下俯視著他,聲音冷酷道:“你果然知道什麽,快說!否則我立刻就殺了他!”
朱槙指的自然是顧七。
顧珩卻笑了起來,他笑得發狂。
這世間的事情,真的是太陰差陽錯了。誰能想到這個本質上冷硬無情,無比強大的靖王殿下,竟然會深深愛上,被他自己滅了全族的人。
太諷刺了,恐怕是讓朱槙自己來一百遍,他都猜不到事情的經過吧。
這大概也是朱槙的報應,是他和朱楠兩個人的報應。當初蕭太後,難道就是犯了什麽巨大的過錯,所以被這兄弟倆差點滅族了嗎?
“靖王殿下。”顧珩說,“你覺得一個被你滅了全族,被你殺了她至親生父、叔伯全家,毀了她尊貴地位的人。”他一字一句非常慢,極盡涼薄冰冷,“要怎麽樣,才能真正的——原諒你呢?”
他看到,靖王的臉上,終於露出些微錯愕的神情。
他緩緩地鬆開了手,而顧珩落到了地上。
在這瞬間,震驚和失措籠罩著朱槙,他的思緒無比的混亂。他這輩子,幹過很多不得已、而又不那麽正確的事,他必須要鐵血手腕,才能鞏固住江山,護得住自己慵懦無能的哥哥和母親。雖然到最後,是這些人給了他這麽致命的一擊。
但是若論到唯一一個,因為他而全族皆滅的人,因為他而死了父兄,失去了尊貴身份的人,那隻有一個人。
丹陽縣主蕭元瑾。
這個一直試圖跟他作對,生活在蕭太後身邊的小姑娘蕭元...瑾,那輩的蕭氏中,唯一的女孩。
“她是……”朱槙頓了頓,聲音喑啞,“難道她就是……”
“對,她就是蕭元瑾。”顧珩笑著說,“是我的未婚妻丹陽縣主,蕭家長女。更是您的妻子,靖王妃。”
朱槙如遭雷擊,僵硬半晌。
清虛等都忍不住了,輕聲提醒道:“殿下,殿下,莫聽他妖言惑眾,王妃娘娘與丹陽縣主,年歲外貌都對不上,怎麽可能是同一人!這是顧珩在狡辯,他必定還沒有說真話!”
但是朱槙卻知道不是的,因為醉酒的元瑾,親口跟他說過,她與他有殺父之仇。
殺父之仇,他為什麽會跟元瑾有殺父之仇?
而且元瑾那種對軍事的熟悉和敏銳,和蕭風初見就無比親密的關係。顧珩初次見到她時的異樣和失態,還有裴子清,當初裴子清執意要娶她……
甚至還有,他對她的熟悉感,仿佛兩人已經認識了很久。
越來越多的細節對上了這個說法,雖然無比的荒誕,但卻沒有一絲的遺漏。
朱槙臉色也越來越不好看。
在他一開始想娶她的時候,她就拒絕了,當時他還因此而微怒。其實是元瑾在恨與道德之中糾纏,既不能拋開家族仇恨,與他毫無負擔的雙宿雙飛,又不能真正,如此殘忍的對他吧?
她寧願兩個人就這樣針鋒相對,如仇敵一般冰冷。除了醉酒的時候,能在他麵前露出幾分軟弱和依賴,別的時候,做出冷漠絕情的樣子,以斬斷兩人更多的情緒牽扯。
原來、原來是這樣!
原來因為他是害她全族的凶手,是曾經的劊子手。是她淪落到今天這一地步的元凶!
但不該是這樣的啊,他做錯了事,但那時候,他並不知道她就是她,他甚至還不認識她。這些罪責,真的怪不得他。並且當年的真相,也不是那樣的。
隻是世人,將所有的黑鍋,都給了他罷了。
可以解釋的,有的解釋的!
“我要見薛元瑾。”朱槙閉了閉眼睛,再睜開後堅決地道,“再次攻打孟縣,叫薛元瑾來談判。我要見她。”
“殿下!”清虛等人想要勸,卻也無從勸起。
靖王殿下看似強硬,對敵人毫不留情,其實他對王妃娘娘,是極為在意的。
他做的決定,沒有任何人能勸阻。(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