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字數:7625 加入書籤
任之長身而立微笑地站到段以賢身前,視線隨意掃了一下跪在地上瑟瑟發抖地兩個內侍,微笑著問道,“什麽事惹三哥發這麽大的火氣?”
那兩個內侍聽見說話聲猛地回頭看向任之,更是吃驚不已,轉過了方向朝著任之不住地磕頭,“是小人聽了那後宮的傳言,沒事胡言亂語,求殿下不要跟小人一般計較。”
“哦?”任之語調微微上揚,“你們說了什麽?我剛剛在睡覺沒有聽到,可以再說一遍,我看看要不要跟你們計較。”
那兩個內侍對視了一眼,急忙改口,“不,小人什麽都沒說,隻是小人驚擾了殿下睡覺,求殿下原諒。”
任之擺了擺手,“算了吧,正好瞧見了三哥,我剛好有事找你,一起聊聊吧?”
段以賢回頭瞪了那二人一眼,“走吧。”
二人一起向外走,任之扭頭看了一眼段以賢的臉色,不禁笑道,“犯得著跟兩個內侍計較麽?這後宮裏的閑言碎語,有多少都是他們傳出來的,你還不習慣麽?”
段以賢搖頭,“可是他們現在說的是你。而且,是因為我,你才會被別人這麽說。”
“他們說便說,這後宮之人誰不以為我就是個太監,有什麽關係,我又沒指望將來娶妻生子,有什麽可計較的?”任之無所謂地回道,“你跟兩個內侍計較,被人傳出去,反倒更引人口舌。這種事,被傳的人都不在乎,他們也就覺得沒意思了。”
段以賢輕輕地歎了口氣,伸手攬了任之的肩膀,沒有再接話。倒是任之又繼續說道,“對了,我剛剛去看望了良妃。”
“看你的臉色不是很好,怎麽,良妃的身體不好?”段以賢問道。
任之無奈地搖頭,“我隻是突然發現,我一直都沒有看輕她。好像從我變成了皇子之後,身邊的一切都變了,不知道將來有一天,是不是連你,都會發生變化。”
段以賢搖頭,“你這是杞人憂天。”
任之擺擺手,“罷了,不過良妃現在父兄的勢力重起,她想要跟你合作,她助你奪皇位,你助她複仇,如何?”
段以賢沉吟了一會,“也好。這件事我們以後再議,我來找你是想說,師傅最近回城了,現在暫住在我府裏,問你什麽時候有空,去見見師傅。”
任之點了點頭,“那就順便去看一下小智兒吧。”
任之去過段以賢府裏幾次,對段秉正倒是喜愛非常,雖然這孩子身上沒有段以賢的血脈,但是從今以後,畢竟他就是宜王的長公子,將來會成世子,也許很久以後會成為太子,那他便是段以賢的兒子,所以每次將他抱在懷裏的時候,任之都會覺得內心有一處變得柔軟。
於是二人便一路出了宮,一起往著宜王府去了。
卻林自幼帶任之長大,為人嚴厲認真,對於任之來說,亦師亦父。他從前兩年就離京四處去尋找前朝遺臣,在暗中為了段以賢增加聲勢,他們師徒居然已有這麽久沒有見麵。這段時間居然發生了這麽多的事情,讓任之一時竟不知道見到了卻林,要說些什麽。
往宜王府去的馬車裏,任之有些思緒雜亂,段以賢看了他一眼,溫聲問道,“你在擔憂什麽?”
任之抬頭看向段以賢,半晌,幽幽地說道,“我隻是在想,師傅若是知道你我之間……”
段以賢伸出手,拉過任之,讓任之靠進自己的懷裏,伸手撫著他如墨黑發,“隻要我如願登上皇位,師傅就不會有什麽顧慮。王妃娶了,孩子出生了,就算知道了咱們兩個的關係,除了無法理解,也不會有什麽別的反應了。”
“但願吧。”任之輕歎。
段以賢的手從發上轉向了任之的臉上,伸手捏了捏他的臉,有些壓抑地問道,“任之,你知道,將來即使我登上了高位,也沒辦法給你一個名正言順的地位,我隻能讓你當一個逍遙王爺,安享一生,你會不會覺得委屈?”
任之仰起頭,看了段以賢一眼,笑道,“逍遙王爺就夠了,從你開始為著那個地位努力開始我就清楚,你我注定不能並肩而立,你身邊站著的必須是一個女人。而我,隻要站在你身後,看到你的背影就好。”
段以賢隻覺得心口悶悶地,忍不住俯下頭,先吻上任之的額頭,而後轉向唇,所有的愧疚,所有的心疼,全都在這個吻裏,壓抑地讓人難受。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停了下來,段以賢替任之扯了扯被揉亂的衣服,兩個人一前一後地下了馬車,段以賢輕聲在任之耳邊道,“我先去見師父,你去看看智兒吧,一會去我書房就好。”
任之點頭,兩個人朝著兩個方向走去。
問過了下人,說是智兒此刻正在王妃房裏,任之猶豫了一下,轉頭在王府閑逛了起來。他還是沒有辦法直接麵對阿史那蘭,無論如何,那個女人頂著的是宜王妃的名號,將來有一天,段以賢登上高位,她會變成那個站在他身邊的女人。
即使他可以坦然的跟段以賢說他並不在乎,但其實很多時候,他見到阿史那蘭,還是會覺得無法麵對。有些事情,不像說起來那麽坦然。
任之在王府了轉了一圈,轉去了書房,靠近書房門口的時候,他聽見裏麵傳出來了爭論聲,不由頓住了腳步。
“師傅,任之的事情您根本就不用擔心,他自幼跟著您長大,是什麽樣的人您最是清楚。任之換了身份,隻會對成事更有幫助,絕對不會成為顧慮。”段以賢的語氣有些急躁,聽的任之隻覺得心裏抽了一下。
“以賢,你自幼沒什麽玩伴,你二人一起長大,你在意他我很理解,但是之前,他隻是個沒有勢力的小太監,當然不會成為什麽威脅,但是現在不同了,我沒想到,他居然會是皇子,他身上流著這皇家的血,就不可能不對那個皇位在意。從今以後,你必須對他有所防備,如若他將來成為威脅,要今早除掉,以免鑄成大患。”那個任之聽了十多年的聲音從書房裏傳了出來,任之隻覺得手腳冰冷,像是有誰在他的胸口給了重重一拳。他使勁閉了閉眼,然後睜開,唇角隻留下一絲苦笑。
段以賢再說什麽他無力再聽,起身朝著遠處走去,又重新放重了腳步聲走向書房,伸手叩了叩門,門從裏麵拉開,段以賢麵上帶著笑意看著任之,“師傅剛還念叨你,見了智兒就不管他這個老頭子了,叫我去看看你呢。”
任之揚了唇角,“智兒在王妃房裏,我一人進去並不是十分方便,就在府裏轉了幾圈,才過來。”話落,他繞過段以賢,看向書房正座上的那個男人,微微躬身道,“師傅。”
卻林已年過天命,卻因為習武多年,身強體壯,精神矍鑠,麵上依舊是過去的嚴肅表情,朝著任之點了點頭,“許久未見,任之倒是長高了,換上了正常的衣服,看起來也精神了不少。”
任之彎起唇角,“哪有,隻是現在落得自在悠閑,而已。”
卻林點了點頭,“坐吧,為師許久未見你了,正要與你聊聊近況。”
任之與段以賢一左一右地在卻林身旁坐了下來,乍一看起來,倒是師徒三人其樂融融。任之內心卻是滿滿地苦意,他與段以賢二人都是卻林教出來的,最會的就是在別人麵前掩蓋自己的情緒,卻沒想到有朝一日,他們三人居然要用在彼此麵前掩蓋情緒。
任之從宜王府出來的時候天色已晚,他趕了車夫離開,一個人在路上晃著,現在內宮已經宵禁,他要不然就從老路摸進去,要不然就幹脆睡在宮外。可是宮外,哪裏又歡迎他?
想他十六年來,一直在為了另一個人而生存,他尊卻林為師,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務必聽從,卻沒有想到,隻因為換了個身份,有朝一日,自己居然變成了他眼中的隱患,讓他想要將來有一天一定要除之後快。
如果將來有一天,卻林真的要殺自己,那段以賢又會如何選擇?會不會其實在段以賢心中,自己也是個隱患,一個威脅著他得到皇位的巨大的隱患。
抬起頭來,月明星稀,卻覺得內心無比孤寂,他居然沒有一處可以容身的地方,也沒有一個可以完全信任的人。是不是此生跟這帝王家扯上了關聯,就注定如此?
任之在街上胡亂的走著,從人煙稀少的宜王府,一直走到了一條格外熱鬧的街道,被嘈雜聲驚醒的時候,任之才發現自己居然是不小心走到了煙花巷,不由自嘲地笑了起來。轉身正要往回走的時候,樓上有一間窗戶打開,探出了一個人,笑著看他,朗聲道,“七弟,上來吧。”
任之嘴角抽搐,他沒想到堂堂六皇子段以鴻居然又逛這煙花巷的嗜好,而且還可以理直氣壯地叫自己上去。反正也無事可做,任之幹脆應了,進了門。
立刻有老/鴇熱情地迎了上來,拉著任之不住地說道,“這位小爺是生麵孔,不知道喜歡什麽樣的姑娘,我可以給您選。”
任之掌上帶著內力,不著痕跡地拂開了老鴇的手,“我要去樓上,找人。”
老鴇愣了一下,隨即笑道,“是找樓上的段公子麽?段公子剛吩咐了,我這就讓人帶您上去。”話落,回頭囑咐了一下,立刻有人上前,帶著任之上了樓。
路上路過了數個房間,有的房間裏是悠揚的琴聲,有的房間裏是喧鬧的劃拳聲,還有的房間裏傳出的是滑膩的呻/吟還有喘/息,任之忍不住皺起了眉頭。剛剛段以鴻叫他的時候身上是穿著衣服的,進去應該不會看到什麽不該看的吧?
胡亂想著,帶路的那人在走廊盡頭的一扇門前聽了下來,輕輕叩了叩門,“段公子,您的朋友到了。”
段以鴻清潤的聲音傳了進來,“進來吧。”
任之撇了撇嘴角,推開門進去,看見段以鴻正倚在窗前,手裏拿著一杯酒,看見任之進來,朝他舉了舉杯,“七弟,夜深了不回家,怎麽一個人逛來了這裏?你年紀還小,被父親知道,怕是不會高興。”
任之回手將房門關上,視線在房間裏掃過,發現房間裏隻有段以鴻一個人,不由地挑了挑眉,“我倒是沒有想到六哥沒事會喜歡一個人跑到煙花巷獨酌,還是我幹擾了你的雅興?”
段以鴻笑著搖了搖頭,“本來是在等一個人,閑著無聊,便靠在窗邊邊喝酒邊凳,卻沒想到等到了你。怕你一個人寂寞,邊叫你上來了。”
“那我還是走吧,不要耽誤了你與別人之約。”任之擺了擺手,轉身去拉門。
“不用了,他已經來了。”段以鴻話落,任之已經拉開了門,看見門外站著一個極其眼熟的人,他怔了一下,想起了這人的名字,詫異道,“向白?”
向白唇上微微含笑,“見過殿下。”
任之回頭有些不確定地看向段以鴻,段以鴻笑著將手裏的酒杯放到窗邊的小幾上,走過來拉過了向白的手,將門關上,“七弟,我等的人已經到了,不如一起聊聊?”
任之垂下視線看著他們二人十指交纏的手,有些猶豫道,“還是算了,我覺得我在這裏十分的不合適。”
向白擺手,“我白天幫著賬房先生算了一整日的賬,現在正好好好睡會,你們兄弟二人想聊便聊,不用顧忌我,一會有人扛我回家就好。”
段以鴻在向白額上輕吻,眼帶柔情,“去睡吧,我待會扛你回家。”
向白轉身去了內室,段以鴻回到窗邊,在原來的位置上又坐了下來,倒了兩杯酒,“七弟不過來陪哥哥喝點酒麽?”
任之剛想說自己不勝酒力,但是抬眼看向段以鴻手裏的酒杯時又頓住,這種時候,也許有壺好酒,恰到好處。便走到段以鴻對麵坐了下來,伸手接過了他手裏的酒,一飲而盡。
段以鴻把玩著手裏小巧的酒杯,笑著看向任之,“現在知道我為什麽跑到這煙花巷喝酒了吧?這裏有別處尋不到的好酒。”
任之笑著看他,“我手裏倒是有十壇好酒,也許可以送你一壇。”
段以鴻笑著搖頭,“三哥的東西我可不敢隨意要。”
任之頓住了笑意,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段以鴻,“你怎麽知道,那酒是他的?”
段以鴻微揚唇角,“正如我一直就知道你不是一個簡單的小太監。”
任之忍不住咬緊了下唇,段以鴻心思縝密,城府極深,在他麵前卻又被他瀟灑恣意的模樣迷惑,忘記防備,就像現在,竟然就糊塗地跑到這裏喝了他的酒。
段以鴻看見他的表情,忍不住笑道,“我知道你心底對我有很多疑惑。我承認我清楚很多我不該清楚地事情,但是對我來說,人生在世,難得糊塗,有酒,有肉,有美人,就足夠了。”
他話音剛落,從內室裏便飛出了一個鎮紙,直奔向段以鴻的額頭,段以鴻微微側頭,那鎮紙撞上了他後側的牆,發出沉悶的聲音,段以鴻無奈地搖頭,“向先生,我說的美人就是你。”
裏麵沒了動靜,任之忍不住揚起了唇角,“倒是羨慕你能夠想的開,看得破。”
“那你呢,想不開,看不破麽?”段以鴻為他重新斟滿了酒杯,“我以為你跟我一樣,根本不在意那些虛名假意。”
任之仰頭喝幹了杯裏的酒,輕笑道,“我是不在意那虛名假意,卻甄不破一個情字。他若想要,我粉身碎骨,也要助他得到。”
段以鴻給自己斟滿了酒,喝掉,然後說道,“其實我倒是有些不理解三哥了,我若是他,身邊有一個你這樣的人,又何必去為了那些事去勞心力,早就兩個人一起,逍遙自在了。”
任之微微垂下眼簾,自嘲地笑了笑,自己拿過酒壺,斟了酒,看向段以鴻,“你現在不就是兩個人逍遙自在,又何必操心這些事情?”
“我關心你的身世,是因為裏麵那位必須要報了仇才能了了心事。而我,為人子,為人弟,也不忍心看著他們最後落到一個沒了性命的下場。最起碼有我在,應該能保得住他們後半生衣食無憂。”段以鴻說完,也自嘲地笑了起來,“這麽說起來,我也是堪不破罷了。”
“最起碼,你比我要自在。”任之起身推開了窗,看向外麵,“你看外麵,家家安居,卻沒有屬於我的一寸之地。”
段以鴻伸出手,將窗子關上,輕聲道,“那倒未必,自己想要的,就自己去爭取,哪有那麽多的愁苦哀怨?”(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