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拾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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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輦的小黃門腳步沉穩輕快,蘇夫人與安洳儀坐在輦上,隔著重重輕紗,隻見一道道連綿的宮牆連成一片,宛如一片赤海。因是春日裏,雖已過了卯時,卻還是亮堂堂的,琉璃瓦金碧輝煌,發出令人炫目的光芒。
這並不是安洳儀第一次進宮,可這一次,以往見慣了的朱紅宮牆像是一團烈火,帶著逼人的熱氣在她心頭舔舐,教她幾乎難以呼吸。
自從這大明宮中換了主人,她便覺得格外心驚,又或者說,蘇家滿門無一不心驚。
“怎麽,還是覺得難受麽?”蘇夫人見安洳儀臉色甚是難看,輕輕拍著她的手背:“若是忍不了,咱們就回阿瑗哪兒,請禦醫來給你號脈。”
安洳儀強作鎮定道:“母親不要擔心,媳婦隻是覺得有些害怕。”
蘇夫人愣了愣,旋即苦笑:“孩子,今日母親帶你進宮真是苦了你了,母親知道你害怕,我也害怕。”她悵然地笑笑:“其實咱們蘇家,又有哪一個不怕呢?”
聽聞她語氣甚是淒涼,安洳儀勉強定了定神,安慰道:“媳婦方才已經同阿瑗說過,無論發生甚麽事情,她都不能插手。隻要阿瑗無事,剩下的想必也就沒甚麽大礙了,母親難道還信不過父親,信不過哥哥們和三郎麽?”
蘇夫人道:“話雖這麽說,可我還是覺得揪心得很......我本想著隻要咱們全家人平平安安,即便吃穿用度上差一點兒也無妨,,可是你父親......唉,母親隻是心疼你,你初次有孕,眼看著琛兒又要......好孩子,真是委屈你了!”
“媳婦不覺得委屈。”安洳儀正色道:“媳婦嫁給了三郎,就是蘇家的人,無論父親他們想做甚麽,媳婦都不會有異議。”
蘇夫人幽幽歎了口氣,不再說話。
蘇府就建在朱雀大街正中,從前乃是前朝的攝政王府,十分富麗堂皇,後又由大曌的開國皇帝穆宗親自下旨賜予蘇家做府邸,連匾額上的“蘇府”二字都是由穆宗親筆所寫,實在是聖恩眷隆。
安洳儀下輦時不由得抬頭看了一眼那塊醒目的金絲楠木匾額,不知為何,心中甚是恐慌,好在自己的夫君蘇琛早就在正廳等著她,指尖被他溫暖的掌心握住,這才稍稍踏實下來。
蘇仕問了今日的情形,蘇夫人和安洳儀一一作了答,又把蘇瑗給的匣子拿給蘇琛看,蘇琛含笑道:“都已經是做太後的人了,還是一團孩子氣。”幽幽歎了口氣,道:“阿瑗從前想跟我學騎馬,我總是拖拉,這一拖拉就到她進宮,如今又是這樣的情形,恐怕這輩子,她的心願我都沒法子實現了。”
蘇仕淡淡道:“琛兒,我已經擬好了折子,十日後就會在上朝時呈給陛下。”
蘇琛說了句“是”,安洳儀在聽到“十日後”這幾個字時臉色煞白,眼淚早就盈在眼眶中,卻還極力收斂著神色,蘇夫人歎了一口氣,道:“琛兒,你們先回房去罷。”
待兩人走後,蘇仕才問:“阿瑗在宮裏如何?”
蘇夫人道:“她看著倒是很好,不過我走之前同雲蘿說了會兒話,那丫頭向來大大咧咧,嘴上沒個把門兒的。我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兒,”
蘇仕神色立刻警覺起來:“怎麽?”
蘇夫人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聲道:“我想大約是我想錯了,老爺放心,即使真有甚麽,也不影響老爺的事情。”
......
那一日娘親和三嫂的怪異舉止教蘇瑗心中好生不安,她問了端娘幾次,可端娘的話和娘親的沒甚麽兩樣:
“安淑人初次有孕,難免有些無所適從,很快就會好的。”
她覺得這個說法有些牽強,卻怎麽也想不通到底是甚麽情形。好在端娘吩咐掖庭的女官常去家裏問候,皆說家中一切安好,她這才略略放下心來。
“母後,你快看,這個是阿銘畫的你,有沒有很國色天香啊?”
這幾日葉景之天天都來長樂宮教裴銘畫畫,剛開始的一兩天端娘還非要拉個屏風擋著她,可後來裴銘總要把自己新作的畫拿給蘇瑗看,嫌這屏風礙事,端娘無奈,隻得把屏風撤了下去。
蘇瑗接過裴銘手裏的宣紙,唔,果然是“名師出高徒”,不過短短十日,阿銘的畫技已經從“畫的人像猴子”飛躍到“一看就能看出是個人”的水平了,她讚許地捏捏裴銘的包子臉:“還不快謝謝葉先生!”
裴銘脆生生說了句“多謝葉先生”,葉景之連忙誠惶誠恐地站起來:“小殿下天賦異稟,下官不過是稍稍點撥幾句,實在擔不起小殿下的這一句謝。”
“天賦異稟”的裴銘一得意,又開始胡亂說成語:“玉不琢不成器,我從前勉強算是一根聰明的朽木,還是葉先生好,把我給雕琢出來了!”
葉景之:“......”
蘇瑗頭疼地扶額:“等你學完了畫畫,教你皇兄到國子監好生給你挑一個博士,免得你亂用成語!”
“可是母後以前明明說過阿銘的成語用得很好的!”
“我甚麽時候說了?”
“就是說了!”裴銘掰著胖胖的手指:“上一次,我說母後天姿國色豔冠群芳,再上一次,我說的是聰明絕頂舉世無雙......還有一次,我說賢良淑德大家閨秀......好多好多次,母後明明都誇我了!”
葉景之不由得輕笑出聲,隨即正色道:“下官失禮。”
蘇瑗捂住裴銘喋喋不休的嘴,幹笑了幾聲:“你瞧這孩子多可愛,嘿嘿嘿。”
此時兩人臉上都帶著笑意,葉景之含笑點了點頭,深深地望了蘇瑗一眼,那目光中有太多意味不明的東西,這一幕落在裴釗眼裏,隻教他覺得十分刺眼。
那樣的目光,他實在太過熟悉。
童和在一旁早就注意到裴釗的臉色不好,見殿內的人完全沒有察覺到裴釗已然在這裏站了一會兒了,隻好輕輕咳嗽一聲,蘇瑗這才轉過臉來,十分驚喜:“你怎麽來啦?”
最近裴釗又忙了起來,每日隻有晚上才能匆匆過了同她說幾句話,算起來她已經整整十天沒有在白日裏見到他了。
裴釗對她笑笑,看向葉景之,麵無表情道:“葉卿怎麽在這裏?”
裴銘搶著答道:“皇兄皇兄,是阿銘想要學畫畫,所以母後特意讓葉先生過來教我!”
裴釗淡淡道:“朕是在問他,沒有問你。”
裴銘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這樣冷峻嚴厲的皇兄,不由得害怕地向後退了幾步,葉景之忙道:“回陛下,下官是聽太後吩咐,每日到長樂宮教小殿下一些畫技。”
裴釗順手拿起案邊的宣紙看了看,不動聲色道:“就是這個?”
葉景之聽聞他語氣不善,心中一驚:“下官技藝不佳,請陛下賜罪!”
“你有甚麽罪,還要朕來賜?”裴釗微微一笑,眼中卻殊無笑意。殿內的空氣像是摻了凝膠,晦澀難耐,又像是澆了碎冰,讓人遍體生寒,蘇瑗見葉景之跪在地上不敢起來,雙手竟然在微微顫抖,不由得悄悄拉一拉裴釗的衣角,對葉景之溫聲道:“葉先生起來吧。”
葉景之說了句“多謝太後”,卻仍然一動不動地跪在原地,裴釗看了蘇瑗一眼,冷冷道:“太後都叫你起來了,你就起來罷。”
葉景之這才緩緩起身,隻覺後背一涼,原來方才竟然不知不覺出了一身冷汗。
他同這位傳說中冷麵無情的君王見麵不過寥寥幾次,卻十分敏銳地察覺到陛下心中對自己甚是不喜,他不過一個小小丞旨,父親也隻是個六品承議郎,從未和權臣有何密切來往,也未曾辦過甚麽要緊的差事,陛下的這份厭惡究竟是從何而來?
葉景之心中隱隱約約起了個念頭,可這念頭實在太過荒唐,荒唐得讓他懼怕不已,此時已是春暖花開的時節,他站在暖融融的長樂宮內,卻有如置冰窟之感。蘇瑗見他這副模樣,想必是怕極了,隻好打個圓場:“阿銘今日的畫已經好了,葉先生先下去吧。”
葉景之走後,她一麵輕聲哄著快要哭出來的裴銘,一麵問裴釗:“你怎麽了?心裏有甚麽不高興的麽?”
裴釗沉默許久方才開口:“是”。
唉,他平日裏心情好的時候別人尚且怕他怕得要命,更莫說心情不好了!蘇瑗問:“是誰惹你了,不如同我說一說?唔,不想說也行,我和阿銘陪你說說話甚麽的,你大約就會高興起來了,不過你可得跟阿銘賠個不是,你瞧瞧,他都快被你嚇哭了!”
裴釗暗暗攥緊了手掌,低聲道:“我還有些事情,先回朝陽殿了,等明日再來看你。”
看著裴釗遠去的背影,蘇瑗心裏十分沮喪,看著裴銘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隻好耐著性子哄了許久,好容易讓裴銘曉得了“皇兄隻是心情不好,並不是討厭你”的道理,正要鬆一口氣,雲蘿卻大驚失色地從外頭跑進來,神色焦急,聲音顫抖得幾乎變了調:
“太後,我方才聽宣政殿的宮娥說,今日早朝時老爺親自上奏折彈劾了三公子,陛下勃然大怒,據說......據說要把三公子流放邊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