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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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樂宮前的瓊花盛開那一日正是裴釗的生辰,蘇瑗熬了一夜,總算是把那件袍子給做好了,她滿意地左右端詳了一番,端娘趕緊接過來用金鬥小心翼翼熨平,一迭聲催促道:“時辰尚早,娘娘不如好生睡一覺,奴婢瞧您眼圈都黑了。”
這可是件稀罕事,從前端娘可都是第一個把她從床上拉起來的。不過一夜不睡委實不好受,蘇瑗打了個哈欠,乖乖地任由端娘給她打散頭發,剛要躺下,裴銘的聲音就在外頭響起:“母後母後,阿銘帶了玫瑰鬆子糖來,你快出來嚐嚐!”
他的一雙小短腿跑得飛快,雲蘿都來不及攔,他就已經“蹬蹬瞪”跑了進來,見蘇瑗還躺在床上,幹脆利落地跑過去將她拉起來:“母後怎麽還不起床?”
老天,她哪裏是還不起床,她分明是一夜未眠好麽?蘇瑗強打起精神,十分配合地撚起一顆糖丟進嘴裏嚐了嚐:“唔,味道不錯。”
裴銘得意得快要搖尾巴了:“這個可是我和保母一起做的!”
這麽小的孩子,做的蜜糖味道竟然這麽好?蘇瑗十分驚喜:“快同母後說說,你是怎麽做的?”
“很簡單啊!”裴銘理直氣壯道:“保母說做這個糖最關鍵的就是撒鬆子,所以她把其他的做完了,我撒上鬆子就好啦!”
蘇瑗:“......”
端娘上前哄道:“殿下,太後娘娘她昨夜睡得不好,殿下不如出去玩一會兒,等娘娘醒了再和殿下一起到麟德殿給陛下祝壽,如何?”
裴銘問:“母後,你昨晚為甚麽睡不好?”
端娘正要回答,蘇瑗卻搶先道:“餓的。”
裴銘露出一個“我非常理解你”的表情,果然乖乖地任由雲蘿把她帶了出去,聽那聲音像是在和小黃門鬥蛐蛐兒。蘇瑗筋疲力盡地躺下,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她已經很久沒有睡過一個踏實覺,好在昨日家裏給她帶了信兒,說三哥在幽州一切都好,做給裴釗的袍子也快好了,這才略略覺得安心。
她雖然累,可這一覺其實睡得並不安穩,因為裴釗突兀地出現在她腦海中,她幾乎分不清自己是在做夢,還是確確實實地看到了他。
她看到裴釗穿著她送的袍子,織錦灰的顏色,衣襟和下擺滾著銀色的暗紋,正看著她微笑,那個笑容有點兒熟悉又有點兒陌生,從前裴釗常常這樣對他笑,可最近她再也沒有見過。
到底是為甚麽呢?她在半夢半醒之間迷迷糊糊地想著,那一日她去城外給三哥送行,第二日的時候裴釗來看她,可是在見到葉景之的時候臉色就變了,他到底為甚麽這麽不喜歡葉景之?又或者說,他這個叫做因愛生恨,其實他對葉景之......
這樣的想法連她自己都覺得荒謬,睡意漸漸地襲來,像是一汪溫暖的春水。希望裴釗會喜歡她做的那件袍子,這是蘇瑗在陷入沉睡前,最後一個清醒的念頭。
因今日是帝王生辰,午膳時在集英殿中百官賜宴,筵席中途照樣同以前一樣,以蘇仕為首,文武百官紛紛獻上壽禮。蘇仕所獻上的乃是一塊一人多高的奇石,從東、南、西、北四個方向望去,皆是一條形態不同的龍,或臥眠,或騰飛,甚是罕見。蘇家滿門文官,裴釗登基後所有官員都瞧得出他的重武輕文,此番蘇家折了唯一一個做武官的兒子,是以滿朝文武皆在暗自猜測,蘇家從此是否就會失了聖意,百年基業是否會從此式微?
不過種種猜測很快就煙消雲散,因裴釗看到這份壽禮後甚是滿意,甚至還親自給蘇仕倒了酒,飲酒之後又大加賞賜,又將蘇家其餘的四個兒子好生誇獎了一番,似乎並未因蘇琛一事而對蘇家心生厭棄。蘇仕因剛剛病愈,臉色仍有些不好,帶著四個兒子齊刷刷跪下,恭恭敬敬地給裴釗磕了頭:“臣多謝陛下厚愛。”
筵席過後裴釗仍要到延和殿批折子,南宮烈一路隨行,待到了殿內方才恨聲道:“蘇仕那個老狐狸委實會裝模作樣,也心狠得很,連自己的兒子也不要了麽?若不是陛下心慈,末將早就一刀將蘇琛那豎子了結在幽州,看他蘇家還有沒有那個膽子跟德王暗度陳倉,意圖謀反!”
裴釗淡淡道:“這是蘇家最後一個機會,他們若是一心求死,也就用不著你來動手了。”轉頭吩咐童和道:“今日葉景之也來領宴,來不及去長樂宮,你過去看看她在做甚麽。”
童和領命出去後,南宮烈猶豫片刻,還是安慰道:“依末將看,陛下大可不必如此擔憂。葉景之那小子不過是個畫畫的,一身酸腐的文人氣,太後娘娘哪裏會瞧得上他?”
裴釗沉默不語地低頭批著折子,待將手邊最後的一本折子合上後,他才低聲道:“你不懂。”
南宮烈永遠也不會知道,蘇瑗在葉景之麵前露出的笑容他從來沒有見過,如今她與他之間就像是隔了薄薄一層霧,他看不清也摸不透。不知從何時起,蘇瑗看向他的目光變得如此複雜,在他麵前亦是小心翼翼,他從前以為那是自己還不夠好,所以想盡辦法地哄她高興,想讓她像從前一樣親密無間地對待自己,可他對她愈好,她離他就愈遠。
他知道她心裏住著一個人,是因為那個人,她才變得離他如此遙遠。他曾經想過,就這樣也罷,隻要她還在,他就可以繼續自欺欺人下去。那個人是誰都可以,但一定不能是葉景之,葉景之離她這樣近,他怎麽會不知道,心上人在身邊卻愛而不得的滋味有多麽煎熬?他舍不得讓她受這樣的折磨,也不想看到她和葉景之在一起時那副歡喜開懷的模樣。
臨近禦林軍交接的時辰,南宮烈見裴釗臉色不好,猶豫著不敢起身。童和從外頭進來,對裴釗道:“啟稟陛下,鄭尚宮告訴奴才太後娘娘有些疲倦,正在安寢。”他深知裴釗的心思,又接著說道:“陛下莫要擔心,奴才已經仔細問過了,娘娘身子無礙。”
裴釗點了點頭,麵無表情地看向南宮烈:“你瞧,葉景之不在,她連出來走走都沒有心思了。”
南宮烈和童和深知他雖然麵上不顯,心情卻已經極壞,幾乎大氣都不敢出,過了半晌,裴釗卻輕輕笑了一聲:“已經過了交接的時辰,你還不走麽?”
南宮烈忙不迭起身告辭,正要往外走,卻聽得裴釗在他身後歎息一聲:“你比我有福氣。”
他心中一滯,徐徐轉過身,低聲道:“謝陛下。”
南宮烈走後裴釗一言不發地坐在禦座上批著折子,手邊的一盞茶水涼了又換,換了又涼,始終不見他喝一口,童和正要開口勸一勸,元祿卻悄無聲息地走進來,輕聲道:“師傅,外頭有位大人要求見陛下,我瞧他並不是前朝的大人,也不曉得該不該通報,求師傅幫我拿個主意。”
童和問:“是哪裏的大人?”
元祿道:“是丹青閣的丞旨,葉景之葉大人。”
童和心中一驚,正要把元祿拉出去說話,裴釗卻已然聽見動靜,轉過頭來問:“有甚麽事?”
童和見他問起,已然躲不掉了,隻得硬著頭皮賠笑道:“回陛下,葉大人在外頭求見。”
裴釗手中的筆頓了頓:“讓他進來罷。”
葉景之穿著朝服,進來正要跪下磕頭,裴釗道:“起來罷,你有甚麽事?”
葉景之深吸一口氣,開口道:“啟稟陛下,下官今日前來,是要向陛下稟告前禦林軍三品將軍蘇琛蘇大人貪腐一事的諸多疑點。”
裴釗聞言抬起頭看著他:“你說。”
葉景之朗聲道:“回陛下,禦馬監的掌事同下官的世伯有些交往,下官從他口中得知......”裴釗的目光像是帶著刀子,他愈往下說,愈覺得渾身冰涼,好不容易將事情說清楚,裴釗卻不再看他,一麵低頭批折子一麵問:“說完了?”
他低聲說了個“是”,裴釗便道:“說完了就走罷。”
他不敢置信地抬起頭:“陛下,倘若此事為真,那麽蘇大人極有可能是被冤枉的,下官鬥膽,求陛下重審此案!”
裴釗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你是覺得,朕審錯了案子?”
“下官不敢!”葉景之的手微微顫抖,卻仍咬著牙道:“蘇大人是朝廷棟梁,下官此舉,隻是......”
“你不過是區區丹青閣丞旨,前朝的事甚麽時候也要你來操心了?”裴釗神色冷峻道:“你這般大費周章,到底是為了幫蘇琛,還是......為了幫太後的兄長?”
這句話一出,宛如從萬丈懸崖墜落,葉景之滿心驚懼,兩腿一軟,幾乎癱倒在地,裴釗冷笑一聲:“你為蘇家費盡心思,不如朕替你去問問蘇仕,他們蘇家可還有待嫁女,給你下一道賜婚的旨意,讓你也做蘇家的人,一起同生共死,如何?”
葉景之臉色煞白,這才明白蘇琛一事原來是裴釗有意為之,蘇家乃是根基深厚的門閥世家,在朝中影響極大,裴釗想要對蘇家出手,實在是再正常不過。
隻是......想到那雙失了靈氣的暗淡眼眸,葉景之突然有了一種孤勇,他這一生還從未像現在這般勇敢過,以後大約也沒甚麽機會了,可他知道,哪怕是死,他也要說出來。
“蘇家乃是太後的母家,陛下對太後,原來也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