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拾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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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筵席散後,“樂意被拂麵子”的裴釗果然跟他們一起出了宮。上次裴銘出宮時是上元燈節那一夜,自然是熱鬧非凡,而今夜並非節日,天京雖然繁華依舊,比之當日卻依然少了些趣味。
    蘇瑗本來還擔心裴銘會大失所望,不過看他左手一串冰糖葫蘆,右手一隻撥浪鼓的歡天喜地的模樣,這才略略放下心來,笑著問他:“阿銘想去哪兒?”
    裴銘歪著頭很是認真地思索了一番:“母後不是說過,有個豫州班子會一門叫做‘打樹花’的手藝麽?我想去看看那個!”
    裴釗在她耳邊低聲笑道:“阿銘在你身邊的日子久了,性子和你愈來愈像。”
    蘇瑗得意洋洋道:“這個就叫做近朱者赤!”裴釗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她也對裴釗笑,心中對自己的伶俐甚是滿意。
    她這麽聰明,後半句當然是不會說出來的啦!
    蘇瑗記得打樹花是在酉時,眼看時辰不早了,便拉著裴銘就要朝西市街跑,裴釗微微一笑,左手輕輕一提,便將裴銘放到自己脖子上坐著,右手牽著蘇瑗,含笑道:“走罷。”
    裴銘還是第一次坐在這麽高的地方,平日裏要仰望的大人們眼下似乎都比他矮上許多,他新奇地看看童和,又低頭看看蘇瑗,十分興奮:“母後母後,你怎麽這麽矮!”
    “......”蘇瑗順手在他藕節一樣的小胖腿上輕輕捏了捏:“我一點兒都不矮,你看看你的小短腿,還好意思笑我!”
    裴銘威風凜凜地坐在裴釗肩頭:“可是我現在很高啊,母後如果不服氣,那幹脆也坐上來,咱們再比一比!”
    乖乖,她這麽大個人要是坐在裴釗肩膀上,那場麵還不得嚇死人!蘇瑗甚是佩服裴銘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幹笑了兩聲:“母後......呃,身量太輕了,正所謂高處不勝寒,我要是坐在這麽高的地方,肯定會被風給刮跑的,所以嘛阿銘你自己一個人坐就好啦!”
    裴銘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裴釗卻帶著幾分戲謔笑著開口:“阿瑗,你要不要上來試試?”
    哇,您老人家還真是興趣獨特呢!蘇瑗抽搐了一下:“這個就不用了,反正騎高高這種事情,我小時候經常做啊。”
    裴釗眼含笑意,安靜地聽著蘇瑗給他講自己小時候的事情:“我小時候騎過爹爹的脖子,後來哥哥們長大了,就是他們來做我的大馬。唔,以前上街的時候,他們還要輪流抓鬮兒,按著那個次序輪流來馱我。我記得我五哥以前個子矮,哥哥們怕我摔著,總是不讓他,他還氣得直掉眼淚呢!你瞧,我就是這樣一個人人都喜歡的姑娘啊。”
    她說這句話,本不過是一句帶著調侃的玩笑話,可裴釗卻含笑看著她,竟然還十分認同地點了點頭:“你說的很對。”
    蘇瑗隻覺臉頰一熱,正要打個哈哈混過去,裴釗卻又開口去問騎在他肩頭,正用手搭了個涼棚四處眺望的裴銘:“阿銘,你說是不是?”
    “當然啦!”裴銘忙不迭點頭:“我最喜歡母後了,皇兄也是一樣吧?”
    裴釗道:“是。”
    他這個“是”字說得輕描淡寫,聽在蘇瑗耳中,卻像是平地一個驚雷,她的臉紅了紅,急忙掩飾般地轉過頭去,將遠處一個小小的食鋪指給裴釗看:“這家的老婆婆以前總和她兒子挑著擔到處走,她做的青團子可好吃啦,以前我三哥......”
    提及遠在幽州的蘇琛,蘇瑗的神色黯了黯,不過她很快想到裴釗曾經答允過,等到三哥改過自新後就會將他調回天京,心中一送,繼續笑道:“我三哥為了買老婆婆一天隻做一百個的蜜豆青團子,騎著馬追了好幾條街才全部買到呢,後來老婆婆賺了錢開了這家鋪子,我爹爹下朝的時候就會買回家給我吃。”
    童和聞言不動聲色地悄悄挪開,等回來時手裏已然拿著偌大一個紙袋,香氣和熱氣交織在一起,甚是誘人。
    裴釗吹涼一個青團遞給她,她勉強吃了幾口就遞了回去:“大約筵席時吃的有點兒多,沒甚麽胃口。”
    裴釗神色甚是擔憂:“我聽說你近日甚麽都吃不下,隻你娘親送來的膳食還好,今夜出宮,也是想著你大約不喜尚宮局的膳食,所以帶你來換換口味,怎麽,還是覺得不想吃麽?”
    裴釗這副模樣和端娘甚是相似,她不由得笑了:“你一個大男人還嘮嘮叨叨的,也不怕被人家笑。你放心好啦,我沒事啊,要是我真的有事,那肯定連我娘親做的東西也吃不下去了是不是?”
    裴釗細瞧她臉色,和從前相比並無異常,略略放下心來,含笑道:“我也隻對你一個人嘮叨,若是有人笑我,那個人也隻會是你。”
    蘇瑗認真地瞅著他:“裴釗,我發現你這個人有時候,比我爹爹和哥哥們還要能說會道。”
    聽她這樣頻繁地說起自己的家人,裴釗隻覺得心中一緊,好似有一雙手在胸口翻攪,生出一絲不安來,他試探著開口:“阿瑗,倘若有一天你的母家......”
    他終究不忍說出口,見蘇瑗疑惑地看過來,便露出個安撫的笑:“沒甚麽,走罷。”
    他本以為蘇瑗會繼續追問,未成想她甚麽也沒有說,隻是任由自己牽著,一路往前走。
    轉過街角是一個賣花球花束的小攤,荷花、桔梗、茉莉、天竺葵......形形色色的鮮花幾種合在一起,或編成繡球的模樣,或是紮成一束,五彩繽紛香氣撲鼻,甚是惹眼,蘇瑗買了一個小小的茉莉花球,挑了兩朵最大的別在裴銘的耳朵上,童和笑道:“小殿下這樣,真像是年畫裏的散財童子,好看得緊,好看得緊。”
    裴銘本想別別扭扭地想要把花摘下來,聽到童和誇他,又得意起來,他“坐”得高,自然看得遠,眼見前方隱隱有金色的火花閃爍,十分興奮:“母後,你說的打樹花是不是就是那個?”
    裴釗帶著他們幾步走過去,果然瞧見了與蘇瑗生辰那日如出一轍的豫州班子,桶裏的鐵水已然少了一半多,火花四濺,宛如一場金色的細雨。裴銘第一次看見這樣的場景,幾乎是目不轉睛地看著,蘇瑗本來想逗他幾句,可那金色的花雨在眼前綻放,團團簇簇地看得人頭暈眼花,再加之熱氣撲鼻,一時間隻覺得好生難受。
    她怕裴釗擔心,便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袖:“這個打樹花我已經看過一回了,咱們去坐船好不好?”
    裴釗便將裴銘抱下來交給童和,護著她從擁擠的人群中擠出去,登上了護城河上的一座畫舫,微風拂麵水氣清涼,蘇瑗終於感覺好了許多,順手將方才買的茉莉花球遞給裴釗,笑眯眯道:“給你這個,你就不會難過了吧?”
    裴釗有些詫異:“我難過甚麽?”
    “今日阿銘過生辰,你心裏肯定很不開心吧。”蘇瑗認真地凝視著裴釗的眼睛:“你在阿銘這麽大的時候是怎麽過生辰的呢?我想那應該不是甚麽很高興的事情吧。”
    他在裴銘這樣大的時候......
    河麵甚是平靜,偶有微風拂過也不過是小小的漣漪,那樣綿長的歲月,已經過去了很久很久,他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可今日他才知道,其實他根本放不下。
    這樣的心思,連他自己都未曾意識到,也就隻有她,會如此細致地發覺那些不為人知的隱痛,他將目光投向河麵,過了許久,方才淡淡道:“似乎確實不太高興,不過那已經過去了。”
    蘇瑗輕輕握住了他的手,這是她第一次如此主動地與他接觸,裴釗又驚又喜地轉頭看著她,那雙他魂牽夢縈的眸子亮晶晶的,仿佛隻有他一個人的影子:
    “嗯,過去就過去了,你還有很長很長的日子啊。你放心,以後我會陪著你,這樣的話,你是不是就會高興了呢?”
    裴釗的身子顫了顫,有些不敢置信地望著她:“阿瑗,你方才說甚麽?”
    蘇瑗被他瞧得有些不好意思,卻仍舊勇敢地看著他,她這一生,還從未像現在這樣勇敢過:“我從前其實很害怕,不過我想了想,倘若......倘若我隻能在原地看著你,這樣的感覺肯定很不好受,比較起來的話,我還是寧願在你身邊,即便害怕,那至少......也還有你在。”
    船簷上懸著一排小巧玲瓏的琉璃燈,和水色交相輝映,照得她的臉瀲灩動人,裴釗聽到自己的心跳聲,那樣劇烈而有力,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狂喜。他不由得伸手將蘇瑗緊緊摟在懷裏,這樣的美好實在是太像一場夢,隻有她能告訴他,這不是夢,這是真的。
    蘇瑗第一次主動伸出雙臂回抱住他,將臉埋在他懷裏:“裴釗,雖然這對於我來說可能會很難,不過我會慢慢來,總有一天......”
    蘇瑗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裴釗欣喜若狂地攬著她,那樣狂喜而熱切的眼神看得她臉頰一熱,她不好意思地轉過頭去:“喂,你可不許太沾沾自喜噢,雖然......雖然我說了很沒羞沒臊的話,不過我......”
    下一秒,他的唇便溫柔而堅決地印了下來,她其實有好多好多話想說,可是這一刻,她才發覺,其實根本不用再說甚麽。
    一切盡在不言中,不必多說甚麽,他就已經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