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拾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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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已過,天氣漸漸涼爽起來。因那日童啟診脈時說蘇瑗身子有些虛弱,裴釗甚是擔心,又命童啟進來號過幾次脈。童和亦專門命人去了一趟荊州,將從前宮裏一位醫術高超,已經告老還鄉的老禦醫請來為蘇瑗把了脈,開了藥守著她一服服喝下,這才略略放心些。
這一日他早早批完折子後便趕去看蘇瑗,正殿內向來隻有端娘在裏頭伺候,此時卻空無一人。他本以為蘇瑗大約是睡著了,便輕手輕腳地往寢殿裏走,不妨蘇瑗正坐在床邊的矮凳上,手裏捏著根繡花針往布料上比劃,時不時聽端娘說幾句,神情甚是苦惱。
端娘一抬頭就看見裴釗正站在門口含笑看著蘇瑗,連忙起身給他行了禮,方悄悄退了下去,他快步走到蘇瑗身邊,問:“你在做甚麽?”
蘇瑗有些無精打采:“我想給咱們的孩子縫些繈褓兜肚甚麽的,可是怎麽也做不好。”
裴釗不由得往她手裏那塊布料看去。隻見杏黃的緞麵上已然有了些花樣,雖然隻是寥寥幾針,卻能勉強看出大約是一頭老虎,便笑道:“這個看著就甚好。”
“那是因為你沒見到好的。”她沮喪地癟癟嘴:“我昨日看見三嫂嫂給我小侄子做的那件圍嘴,上頭那副‘花貓撲蝶’不曉得有多麽精致呢!”
昨日三哥的孩子滿月,母親和嫂嫂們特意帶著小侄兒進宮來給她看看。正是在那個時候她才看到了三嫂嫂親手做的女紅,又見三嫂嫂雖然容顏未改,看起來卻和從前很不一樣。她有些懵懵懂懂地意識到,她也是要做娘親的人了,自然也該有個娘親的模樣。
這第一步,當然要從給自己的孩子親手縫一件衣裳做起。她忙活了這麽久,繡出來的東西隻能勉強算差強人意,不由得癟了癟嘴:“我還想著,等我學好了,就給咱們的孩子,阿銘,還有你各做一件衣裳呢,現下看來似乎有些困難。”
裴釗笑道:“你之前已經給我做過一件衣裳了。你本就不喜歡女紅,偶爾做來尋個樂子倒不錯,莫要為了這個累著。”
蘇瑗順手從食盒裏拿起塊菱葉酥送到嘴裏,聽到裴釗這樣說,並不覺得高興:“你還說呢,我做的那件衣裳從來不見你穿過,所以我才準備從今日起跟端娘好生學一學,一定做出讓你喜歡的衣裳。”
裴釗為她斟了盞茶,含笑道:“誰說我不喜歡了,我從未有過這麽好的衣裳,所以我舍不得穿,一直掛著。”
她終於高興起來,興致勃勃道:“是麽,那我以後就經常為你做衣裳,你就不要舍不得穿啦!”
裴錚含笑點點頭,順手將她手邊的布料針線放到案幾上:“衣裳以後再做,你若是覺得無聊,我陪你出去走走好麽?”
秋日裏的大明宮,最好玩的地方就是花萼相輝樓,那兒有幾棵很是稀奇的桂花樹,開花開得很早,香氣引來許多蝴蝶,且那裏臨近太液池,正好可以去蕩秋千。想到這裏,蘇瑗不禁有些心癢,隻是擔心自己這樣貿然和裴釗一同出去又會惹出事端。裴釗卻一眼看破了她的心思,含笑握住她的手:“沒有關係。”
他既然這樣說了,想必已經安排好了一切。蘇瑗便點了點頭,又從食盒裏拿了塊點心喂給裴釗,裴釗見那個黃花木食盒看著很是眼生,便問:“這是哪裏來的?”
蘇瑗道:“我娘親昨日帶來的啊,怎麽,換個食盒你就認不出來啦?”
裴釗微微一笑,小心翼翼地將她扶起來:“走吧。”
童和辦事果然十分妥當,他們這一路走來,連半個人影都未曾見到過。蘇瑗見裴釗緊緊地攬著自己,神情甚是凝重,忍不住笑道:“你怎麽這樣緊張,我最近胃口很好,睡得也好,你不用這麽擔心。”
裴釗微微一笑,並不言語,蘇瑗躊躇了半天,終於還是輕聲告訴他:“昨日我見到娘親的時候已經跟她說了,我想要住到安國寺去。”
裴釗有些詫異:“你等我去同他們說就好,何必操這個心?”
蘇瑗道:“我想了想,要是你去說,我的家人指不定以為你把我怎麽了呢,說不定會惹來許多麻煩,還不如我自己去說,多少教他們放心一些。”
裴釗為她拂去肩上的一片落葉,含笑道:“你自己去說,你娘親就真的放心了麽?”
“......”想到昨日娘親和嫂嫂大驚失色地反複問了好幾次,究竟是不是裴釗將她逼出宮的,蘇瑗不由得有些語塞。不過很快,她便眼神明亮地看著裴釗:“我曉得我爹爹和哥哥們有許多不好的地方惹你生氣,可是我還是很希望你們之間可以盡量相處得好一些,我也不想你被他們誤會。”
裴釗心中一酸,隻覺千言萬語哽在喉中說不出口,他慢慢握緊蘇瑗的手,低聲道:“阿瑗。”
她便歪著頭看著他:“嗯?”
他心中好似油煎火烹一般煎熬了許久,卻終究還是說不出口,見她正一臉疑惑地望著自己,便溫聲笑道:“沒事,我隻是想叫你一聲。”
這是甚麽奇怪的癖好?蘇瑗有些好笑地看了裴釗一眼,任由他拉著自己慢慢走到花萼相輝樓,遠遠地就聞見桂花的香氣,待走近一看,兩旁的桂花樹果真開得正好。米粒大小的花朵團團簇簇,丹桂與月桂交織成一片
金紅豔黃的薄霧,走得愈近便愈覺香氣撲鼻。
裴釗為她折下樹頂上開得最好的兩枝花,大約是花香太過濃鬱,引來一隻團扇大小的寶藍色蝴蝶停留在上頭。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不料那隻蝴蝶甚是靈敏,翅膀一扇就飛到了半空中,她不由得“哎呀”一聲,卻見裴釗迅速地一揮手,已然將蝴蝶翅膀捏在指尖,含笑送到她麵前。
她幾乎是目瞪口呆:“你怎麽這麽厲害啊?”
裴釗笑道:“你不是總是自己又好看又聰明又能幹麽?我又沒別的本事,隻得多習武,才能勉強配得上你。”
她嗔怪地看了裴釗一眼,歡歡喜喜地就要伸手去接過那隻蝴蝶,卻忽然聽見前方有說話聲傳來,她不禁顫了顫,手指一鬆便將蝴蝶放走了。眼見著那抹寶藍色像一片葉子似的漸漸消失在眼裏,蘇瑗卻顧不得去看,下意識地就要往裴釗身後躲,卻又意識到這樣更加不妥,正焦急萬分,裴釗卻反而氣定神閑地哄著她:“別怕。”
這樣突然地來了人,怎麽可能不怕?況且......蘇瑗看著迎麵走過來的人,幾乎要驚掉了下巴。
那兩個正在說笑的人,一個是雲珊,而另一個......穿著藕荷色羅裙的纖弱美人,臂上的金鑲玉跳脫熠熠生輝,不是吳月華又是誰?
對麵兩人顯然亦看見了他們。蘇瑗清清楚楚地看到雲珊臉上驚慌的表情,而吳月華的目光甚至還在她和裴釗十指相連的手上停留了一瞬。她聽見自己的心怦怦亂跳,手不由得抖了抖,裴釗卻微微一笑,將她的手握得更緊些,低聲道:“走罷,我帶你去蕩秋千。”
她的一顆心早就七上八下,還蕩甚麽秋千?蘇瑗腦子裏一片空白,腳步已經不聽使喚,任由裴釗牽著她一步一步往前走。仿佛是電光火石的一瞬,她咬牙想,罷了罷了,反正早晚會有這一天,看見就看見吧!
隻是,要怎麽跟吳月華說?
她滿腦子胡思亂想,眼看著吳月華和雲珊隻有幾步遠,正要躊躇著開口,卻見吳月華拽一拽雲珊的衣袖,率先跪了下來,將頭埋得低低的,一句話也未曾說。
蘇瑗心中一片混亂,呆呆地愣在原地,不知該走還是不該走,裴釗又對她笑了笑:“累了麽,我抱你過去可好?”她愈發驚慌,半句話也說不出,隻得拚命搖搖頭,當即也顧不得甚麽了,握著裴釗的手就快步往前走。
從吳月華身邊經過時,蘇瑗分明看見,她雖然始終不曾抬起過頭,可伏在地上的那雙手,卻在微微顫抖著。
今日無風,裴釗在後頭輕輕地給她推著秋千,她隻覺驚魂未定,嗔怪地看了裴釗一眼:“你剛才怎麽這樣啊?”
裴釗愣了愣,旋即明白她說的是何事,便笑道:“阿瑗,我既已安排好一切,便沒有甚麽可顧忌的,你也不用怕。”
其實並不是害怕,而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愧疚。她一邊撥弄著纏在秋千架上的木槿花,一麵呐呐道:“我一看到吳昭儀,就覺得好生愧疚。是我搶了她的東西,終究是我對不住她。”
裴釗的聲音自身後傳來:“你搶了她甚麽東西,我麽?”
她下意識道:“你又不是東西。”這句話聽著甚是不自在,她怎麽想怎麽覺得別扭,忙道:“不對不對,你應該是東西。”
得了,這下子愈說愈亂,她素日裏甚是伶牙俐齒,可在裴釗麵前卻總覺得詞窮。裴釗見她的臉登時紅撲撲的,不由得微微一笑,小心地扶住秋千走到她麵前蹲下,含笑道:“不管我是甚麽,總之我都是你的。你並沒有搶她的甚麽東西,你和我在一起,隻能叫做物歸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