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佰叁拾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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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釗“嗯”了一聲,挾著青團子正要再喂她吃一口,她卻輕輕搖了搖頭:“我不吃這個了,你讓他們把我的藥端來吧。”
她向來最怕喝苦藥,如今卻能乖乖地把藥喝得一滴不剩,她總是這樣傻,以為自己把藥喝幹淨,身子就會好起來,就能早一日見到孩子。裴釗心中抽痛,麵上卻不顯,隻是為她吃了一塊祛苦的蜜餞,含笑道:“還想吃甚麽?”
她搖了搖頭,安心地依偎在裴釗懷裏,十分滿足:“青團子這麽好吃,我想咱們的孩子也會喜歡的。等她長大了咱們就帶她和阿銘出宮一趟,也讓她嚐一嚐。”
裴釗慢慢將她摟緊,低聲道:“你就不怕她到時候和你搶麽?”
“怎麽會呢?”她撇撇嘴:“咱們的孩子肯定是天下最乖巧可愛的孩子,當然不會跟我搶吃的了,就算她要跟我搶......”
她的臉紅了紅,有些不好意思:“我是她的娘親,有甚麽東西自然都要讓給她。”
裴釗心中抽痛,卻依舊含笑看著她,輕聲道:“有你這樣的娘親,咱們的孩子一定是天底下最有福氣的孩子。”
蘇瑗總覺得今日的裴釗有些奇怪,,可究竟是哪裏奇怪,卻又說不出來,她想他這幾日大約是累極了,便往裏挪了挪,讓他躺在自己身邊,他的懷抱依舊如往昔一般溫暖而寬厚,可不知為何,她隻覺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一隻手狠狠攥住,好似許多忐忑不安的情緒,正慢慢往裏滲進去。
裴釗寸步不離地守了她兩天,到了第三日的時候總算去上朝了,待下了朝便又在暖閣陪著她,日子一天天過去,她心裏的不安好似太液池旁的蔓草一般,近乎瘋狂地四處蔓延開來,她曉得裴釗看出了她的惶恐,因他時時刻刻守在她身邊,說的每一句話都帶著某種小心翼翼的意味,那雙她最為熟悉的含笑眼眸,在她提起想去看看孩子的時候,就會登時暗淡下來。
不光是裴釗,端娘和雲蘿也是這樣,有好幾次,她分明看見雲蘿的眼紅通通的,卻還是對著她強顏歡笑,她隻好裝作沒有看見,就連阿銘,也好像一夜之間長大了許多,言行舉止間頗令人捉摸不透。
她再怎麽不聰明,也曉得一定出甚麽事了。
就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了五六天,這一日裴釗下了朝,又像往日一般徑直走進暖閣來陪她,見蘇瑗臉色比前幾日好上了許多,便含笑道:“前段時間你一直病著,禦醫說最好不要輕易挪動,現下我看你臉色好了很多,不如明日就命宮人們收拾東西,咱們回朝陽殿去住,這裏不過是個暖閣,不宜久居。”
她“嗯”了一聲,有些怔忪地撫摸著手裏的一件小小的兜肚,這是她幾個月前親手為孩子繡的,那時她不知道自己會生兒子還是女兒,所以拿不準繡甚麽花樣,還是端娘說,繡一幅花貓撲蝶就很好。
上等的綢緞摸在手裏軟滑微涼,她看著裴釗的眼睛,問道:“我甚麽時候可以見孩子?”
伺候在一旁的所有宮人登時變了臉色,雲蘿張張口想要說些甚麽,端娘卻朝她輕輕地搖了搖頭,而後兩人帶著宮人輕手輕腳地退了下去。她有些害怕地抓住裴釗的手,又問了一遍:
“咱們的孩子呢?”
裴釗捧著藥盞的手微不可察地顫了顫,隨即道:“你先吃了藥,我再慢慢告訴你。”
眼前這副光景,更讓她確信一定是出了甚麽事,她等不及讓裴釗喂,搶過藥碗三口並做兩口地喝完,焦急地看著他:“咱們的孩子......是不是出事了?”
“阿瑗......”她生平第一次,在裴釗眼中看到了逃避和無力,即使那隻是一瞬間,可她還是看到了,她還看到,裴釗緩緩開口,有些吃力地告訴她:
“阿瑗,咱們的孩子......先天不足,已經......已經薨逝了。”
她想這一切定然隻是一場夢魘,否則裴釗怎麽會同她說這樣可怕的話?“生來體虛......藥湯亦無濟於事......走時十分安詳......未曾受苦......”
仿佛是經曆了一場天崩地裂的浩劫,蘇瑗下意識地攥緊了手中的兜肚,一時間竟有些呆滯。她這幾日不是沒有想過,裴釗他們這樣處處掩蓋,或許她的孩子身體有些虛弱,她甚至想,這孩子會不會有甚麽地方是先天殘疾,否則裴釗不會這樣瞞她。可那又怎樣呢?那是她的孩子,她是如此熱切地盼望著這孩子的到來,無論這孩子是甚麽樣子,都是她心裏最寶貝的人。
她在心裏想過無數種可能,就是從未想過,她甚至都來不及看一眼她的孩子究竟是哪裏不好,就再也見不到她了。
這樣荒謬而可怕的事情,怎麽可能會是真的呢?!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帶著淒厲和悲慟,宛如一把匕首,登時便將人的心都剜出血來:“我要去看我的孩子。”
她一麵說著一麵就要下床,不妨裴釗卻緊緊抱住她,根本不讓她動彈:“阿瑗,阿瑗你聽我說,咱們的孩子已經走了,她的遺體已經入殮,你現下身子未愈,千萬不能太過傷心,你看著我,你看著我!我知道你傷心,你想哭也好,想打我罵我也好,我都由著你,你同我說一句話,同我說一句話好不好?!”
裴釗真是這世間最壞最壞的人啊,她有些茫然地想,他從前從來沒有沒有騙過自己甚麽,可這一騙,就說了個最可怕的謊言,她全身上下都冷透了,胸口漸漸泛起劇烈的疼痛,她都被騙得這樣難過了,他還不肯說真話麽?
還有孩子......
她一低頭就看見了兜肚上的花貓撲蝶,要是早點曉得是女兒就好了,她還可以讓端娘教自己繡那幅很複雜的蝶戲百花,即使繡得不好,可這也是她做娘親的一片心意。用最好的茜素紅綢緞,配上金絲銀線,一定好看得緊。小姑娘家應當穿更好看更鮮豔的衣裳才是,她和裴釗的女兒一定生得很好看,她要讓自己的女兒穿著所有小女孩都有的粉色羅裙,每日歡歡喜喜地采花撲蝶,才不要像她一樣,早早地就被鎖進深宮裏,連一件鮮豔點兒的衣裳,都不能穿。
暖閣裏安靜極了,她看著裴釗焦急地喊著自己的名字,突然有些生氣,他究竟要騙自己到甚麽時候?可她現在腦子裏亂得很,又覺得這就是一場夢,她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也沒有摸到眼淚,心裏更加確信,這不過是一場夢罷了,
不然的話,裴釗怎麽舍得用這樣的謊言來騙她?而她聽到自己的女兒不在了,怎麽會連一滴眼淚都沒有呢?
噩夢沒甚麽可怕的,隻要醒來就好了。她拚命掙脫裴釗的懷抱下了床,趔趄著就要往門外走,瞧,這果然是夢,就因為在夢裏,她的力氣才能大得可以掙脫裴釗的懷抱,可是很快裴釗又大步追了上來,緊緊地將她箍進懷裏,她終於發了怒,用力想要掙開他,像是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小鹿,澄澈而天真的眸子裏寫滿了悲慟和憤怒:
“你放開我!我要去看我的孩子,我要去看我的孩子!”
裴釗究竟說了些甚麽,她再也聽不清了,因下一刻,她的心口一痛,一股腥甜的氣息湧上喉頭,她覺得好生難受,下意識地抓緊了裴釗的衣襟,張口想要說些甚麽,卻猛然吐出一口鮮血,那樣血淋淋的紅色登時在眼前蔓延開來,看得她心驚膽戰,她感覺到裴釗將自己打橫抱起,耳邊仿佛聽到他在大聲叫人,暖閣裏很快跪滿了宮人,她隻覺得厭煩,別過頭去閉上了眼睛。
還好......孩子沒有看到自己這個模樣,不然肯定會嚇壞她的吧。
裴釗的身上滿是鮮血,是阿瑗的血,他這一生中從未像現在這樣害怕過,他低頭看著阿瑗的手,即使是在昏迷之中,她依舊緊緊地拽著自己的衣角,她那樣義無反顧地把一顆心交給了他,那樣歡喜地盼望著能帶著孩子和他廝守一生。她是如此信任和依賴他,可到頭來,他卻甚麽都做不了。
禦醫們很快圍了上來,見狀隻得硬著頭皮道:“陛下,下官們要為娘娘號脈,可......”
他毫不猶豫地將衣角撕下,仍然坐在床邊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她的臉色慘白如紙,明明是那麽怕疼的人,可禦醫在她手腕上紮了好幾針,她都沒有一點兒反應。
他的衣襟都被鮮血濕透了,有宮娥小心翼翼地湊上來想為他擦拭,他幾乎勃然大怒地一把將那人推開,
而蘇瑗此時終於有了些反應,那雙纖細得讓人心疼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他緊緊握住蘇瑗的手,心裏滿是絕望。
很久以前,他曾經說過,他們二人在一起,倘若真的有報應,那就讓他一人來承擔,如今他果然遭了報應,還是這世間最慘烈最痛苦的報應,因阿瑗這樣痛苦,於他而言便是最大的傷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