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佰叁拾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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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睜開眼睛時,第一眼看到的,仍然是裴釗。
他大約是剛下了朝回來,因他還穿著那身沉甸甸的朝服,冕冠下垂著冕旒,她其實很少看見他穿朝服的模樣,此時隻覺得有些遙不可及,不禁有些茫然地想:上一次看見他穿朝服,是甚麽時候?
她腦子裏嗡嗡作響,卻還是想了起來,那時候她和裴釗並肩坐在禦座上,親手將她的家人推向了另一邊。那時候她想,等到孩子出生了,就抱著她去探望家人,他們那樣疼愛自己,屆時一定會很喜歡這個孩子,也會接受裴釗。
想到孩子,她隻覺得害怕得很,她記得自己方才做了一個很可怕的夢,在夢裏裴釗告訴她孩子薨逝了,她當然不會相信這樣的話。她感覺到裴釗把自己抱進了懷裏,感覺到他懷中的溫暖,她甚至能聽見宮人們進進出出的腳步聲,這麽看來,這個噩夢,應當是醒了罷?
她下意識地抬眼去看裴釗,他或許是累著了,臉色有些憔悴,眼睛裏都有紅血絲了,她很想像從前一樣伸手去幫他揉一揉額角,可她想起在夢裏的時候,裴釗竟然那樣騙她,又有些生氣。
倘若......她在心裏暗暗地想,倘若裴釗馬上跟她認個錯,然後帶著她去看孩子,她一定會笑眯眯地原諒他,不然教孩子看到自己的娘親這樣小氣,一定會在心裏偷偷笑話自己。
她滿懷期盼地等著,盼著。她等著裴釗跟她說:“阿瑗,我方才是在逗你呢,你不曉得,咱們的孩子多麽健康。”等著看孩子粉雕玉琢的臉蛋,等著孩子叫她一聲“娘親”,等著度過一家人靜好而溫馨的歲月。可她並沒有忘記,裴釗其實甚少騙她,因而她等了很久,也沒有等到這句話。
他修長的指尖在她臉上輕輕拂過,她能感覺到有一點兒粗糙的繭子,蹭得她臉頰發癢,而後她看到裴釗的眼睛,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一雙眼睛,帶著無盡的悲慟與絕望,她有些呆滯地看著裴釗眼中那個小小的自己,隻聽見他低聲道:
“阿瑗,是我無能,我沒有保護好我們的孩子,可無論如何,孩子已經走了,你是她的娘親,她定然舍不得看你如此傷心的模樣。”
“你若是想哭,便哭出來罷,我在你身邊陪著你,哪裏都不去,好不好?”
“你想要甚麽,你告訴我,我甚麽都答應你,好不好?”
“咱們的孩子已經走了,我求求你振作一些,千萬莫要離開我,好不好?”
......
耳邊是裴釗反反複複的話語,她有些茫然地低下頭,心裏甚是疑惑。
哭?她為何要哭?
她還記得在好幾天以前,裴釗曾經告訴她,他們的孩子身子虛弱,所以要日日浸泡藥湯,可是那有怎樣呢?她不知道還要等多久,可她總覺得,自己一定能見到孩子,她會穿著自己親手縫製的兜肚,被包在繈褓裏,對著自己甜甜地笑。
裴釗見她自醒來之後就一直默不作聲,不哭也不笑,心中十分焦急,當即便宣了禦醫進來,幾個禦醫輪流上前為她號脈,她一動也不動,像是一支失去了光彩的海棠花,禦醫們竊竊私語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告訴他,皇後大約是受了刺激,一時之間有些失神,興許過一段時日便會好轉起來。
可是他還要等多久?!
他們之間隻有三年的時光,她的生命隻剩下三年的時光,他這樣愛她,怎麽能讓她短暫的三年都在這樣無盡的絕望之中度過?她看著那雙黯淡無光的眼眸,心裏真像是被匕首狠狠剜了一刀一般,帶著無盡的痛楚,倘若受了剜心之痛便能讓阿瑗好起來,能換得孩子的平安,那該有多好?
“阿瑗。”裴釗試著再次開口同她說話:“你若是不想說話,那我就陪你坐一坐,你餓不餓?倘若餓了就點點頭,我讓他們傳膳好不好?”
可她隻是茫然地看了他一眼,便緩緩將頭埋進他的懷裏,再也不肯多看他一眼,他試著扶她躺下,而她的身子在沾到床的一刹那便微微顫抖了一下,而後很快蜷縮起來,躲到了床的最裏麵,他在她身邊躺下,摟住她發抖的肩膀,低聲道:
“阿瑗,別怕。”
暖閣內一片寂靜無聲,他安靜地輕輕拍著她的背,看她有慢慢闔上了雙眼,那張熟睡的麵容仍舊如往昔一般讓他魂牽夢縈,倘若她一直這樣安然地睡著,其實也不算壞,她眼中的無助與茫然,真是教他心神俱裂。她在睡夢中依舊緊緊蹙起了眉頭,時不時還顫抖一下,他陪了她很久,見她終於睡得熟了,方才輕手輕腳地起身走出殿外。
童和與端娘就守在外頭,見到他出來連忙迎上前來:“陛下用些膳罷,您這幾日委實勞累了些,今日從下朝到現在還甚麽都不曾進呢。”
他點了點頭,宮人們便麻利地擺好了桌子。那張桌子上究竟有些甚麽,他絲毫不在意,用膳於他而言,不過是為了讓自己不至於倒下罷了。他的阿瑗如今這樣脆弱,他決不能倒下,他會一直守在她身邊,陪她走出這片陰霾。
端娘一直沉默地在一旁為裴釗布著菜,待桌子撤下後,她躊躇了一番,還是小心翼翼開了口:“陛下,娘娘此番定然是傷心過度,才會......奴婢鬥膽,想問一問陛下,今後陛下預備如何?倘若有甚麽事情是奴婢能做的,奴婢一定萬死不辭。”
童和亦道:“老奴知道陛下心疼娘娘,可陛下日夜操勞,這身子即便是鐵打的也吃不消。皇後娘娘往日性子活潑,與昭容娘娘和十三殿下甚是親近,就連睿王妃,也很得娘娘青睞,老奴想,娘娘如今鬱結於心,若是能有幾個說得上話的人陪在身邊,多多地開解一番,隻怕會有些作用。”
裴釗安靜地聽完,淡淡道:“你說得也不無道理,明日便照做罷。”
童和連忙答應了一聲,端娘猶豫了一下,輕聲道:“陛下可曾想過,若是將真相告訴娘娘,其實......也不見得是壞事......”她頓了頓,繼續道:“娘娘心善,出了這樣的事情,她定然會在心中責怪自己未能保護好公主,若是讓她知道其實此事乃是因蘇家......”
“不可。”裴釗冷聲道:“她這樣看重蘇家,若是知道是自己的家人將她害至如此地步,如何能承受住這樣的打擊?此事不必再提了。”
“可是陛下。”端娘小心翼翼道:“您愛重娘娘,自然時時刻刻想著將娘娘嗬護於翼下,可若是娘娘她,並非像您想的那樣脆弱呢?”
裴釗的手頓了頓,心中百味雜陳,心痛、憤懣、憐惜和悲慟交織成一片,過了許久,方歎了口氣,道:“朕會好生想一想。”
第二日起童和果然親自到睿王府宣了旨,將裴錚夫婦宣進宮來,又去景春殿將雲珊請過來,裴銘本哭鬧著也要守在蘇瑗身邊,可裴釗命他回資善堂繼續習書,他隻得抹著眼淚出了宮。這三人輪流在暖閣裏陪蘇瑗說話,待到裴釗下朝回來後便退下,一連好幾日皆是如此,可蘇瑗始終安靜地抱著膝蓋坐在床上,甚麽話也不說。
稍微親近一點兒的人都曉得,蘇瑗向來是極活潑愛笑的性子,如今卻宛若行屍走肉一般,黯淡而茫然,仿佛對周圍的一切都無知無覺,莫說眉娘和雲珊,就連幾個貼身伺候的小宮娥都忍不住偷偷抹淚,有一次正好被裴釗撞見,那小宮娥嚇得臉都白了,可裴釗卻並未發怒,隻是淡淡說了句:“莫讓她看見。”
從蘇瑗醒來那一日起,他日日都是這副鎮定自若的模樣,蘇瑗還未從暖閣搬出去,他在宣政殿內聆聽朝事,便讓元祿守在門前,每隔半個時辰便去通報一次,等下了朝便馬上走進暖閣,一整日都陪在她身邊。
這間暖閣是這樣小,似乎小得隻容得下他們兩個,他坐在床邊陪著她,宮人們來傳膳,也是擺好桌子後就輕手輕腳地退下,他一口一口地喂她吃東西,她雖然不說話,卻還是很乖地吃完,他甚至學會了幾個簡單的發髻,笨拙地梳好之後,倒也不算難看。
“阿瑗,你記不記得在驪山的時候,我給你梳了一個很不好看的髻?你也曉得,我這雙手從前隻是馴馬拉弓,從來不曾做過這樣精細的事情,不過我看著宮娥們給你梳頭,倒也學會了一些,你覺得好不好看?”
她依舊像素日裏一樣,一言不發,他卻並不覺得難過,仍然含笑道:“古人總說畫眉乃是夫妻閨房第一女子的眉有很多種,不知道你最喜歡哪一種,我去學來給你畫上好不好?”
他伸手慢慢撫摸著她的眉眼,溫聲道:“不過你本來就長得好看,即使不畫眉也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