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佰叁拾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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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素日裏很喜歡逗她,為的就是看她那副雙頰通紅可嘴上還是不肯認輸的模樣,在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心裏已經想象出她的反應,若是平常的她,定然會紅了臉,又得意洋洋地縮進他的懷裏,說一句“你很有眼光”,而此時,他對上她平靜如水的眼眸,心裏卻並不覺得如何難過。
    這幾日的時光過得平緩而綿長,他仍舊是從前那個雄才大略鐵血冷情的帝王,而等下了朝走進她在的那間暖閣後,他的一天才真正地開始。禦醫署裏日日忙成一片,因他下了旨,讓所有人竭盡全力找出可以醫治她的方子,宮人們在外頭伺候著,從不敢輕易踏進一步,他在隻屬於兩個人的天地間緊緊擁著她,在她耳邊低聲說著許多他很久以前就想說給她聽的話。
    “你還記不記得咱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你讓我幫你拿掛在樹上的紙鳶,我當時就在想,這個姑娘怎麽這樣傻,膽子還挺大。宮裏所有人都曉得我乃命格不祥之人,偏偏隻有你,敢無所顧忌地靠近我。我記得那天你穿著紅色的衣裳,可那紅是哪一種紅,我卻分不清,等以後你高興了,一定要記得告訴我。”
    “我從鮮卑出征回來的時候,你問我有沒有受傷,我告訴你沒有,其實那是騙你的。鮮卑的驃騎大將軍驍勇善戰,他用劍傷了我的背,不過那口子並不算深,你無須擔心。”
    “我永遠也忘不了三年前的時候,你坐在一塊石頭上麵哭,那時你告訴我你很想念你的娘親,你也知道我向來不太會說話,也不曉得怎麽安慰你,結果反倒是你安慰起我來,你當時以為我是因為沒有得到先帝的賞賜才生氣,所以跟我說,你會送我一份一模一樣的東西,其實我要那些有甚麽用呢?我有了你,別的東西就都不放在眼裏了。”
    “他們說,或許你不像我想的那樣脆弱,或許你是個挺堅強的姑娘,可是阿瑗,你還記不記得有一次,你被兩三個剛得了寵便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小才人氣得偷偷躲起來哭鼻子?你這樣,我如何放心得下?”
    “等你開心起來了,我再帶你出宮去好不好?仔細算起來,咱們已經很久沒有出去好生走一走了,我聽說勾欄瓦肆之內又添了許多新奇的玩意,你肯定會很喜歡。”
    “今日我上朝時不慎摔碎了一個茶盞,滿朝文武嚇得臉都變了,阿瑗,你從前總笑話我,說我的脾氣不好,人人都怕我,如今一看果然是真的,所以你要快些好起來,你不曉得,沒有你在的時候,我其實很害怕。”
    ......
    他每一日都陪在她身邊說著話,她仍然安靜地聽著,一開始不曾有任何反應,可漸漸地會偶爾抬頭看一看他的眼睛,裴釗十分驚喜,更是寸步不離地守著她,何禦醫與方禦醫看過之後悄悄告訴他:
    “陛下,娘娘與公主母女情深,驟然受此打擊,自然是承受不住。不過下官看娘娘近日已經漸漸好轉起來,想必童公公的這個法子,果真有些作用。”
    在那之後裴釗便用足了十二分的心,他怕蘇瑗聽得厭煩,因此每一日除了與她說些閑話之外,更會找些她喜歡聽的故事來,她從前很喜歡聽自己將出征時見識到的風土人情,他便一一說給她聽,有時說到精彩的地方,她雖然不說話,可嘴唇卻會微不可察地抿一抿,隻這一點,就足以讓裴釗欣喜若狂。
    這一日裴釗仍像往常一般陪著蘇瑗說話,因見她瑟縮著往自己懷裏躲了躲,便問:“冷麽?”
    她一言不發,隻是緊緊地縮在他懷裏,他見暖閣的窗還露著一條縫,便欲起身將窗戶關好,不妨他剛剛動了動,她便伸手死死地拉住了他的衣袖。
    這半個多月以來,裴釗還是第一次看見蘇瑗有這樣大的反應,從前她很喜歡拉著自己的衣袖撒嬌,她甚至都不用說甚麽,隻要拽著自己的衣袖眼睛明亮地看著自己,就足以讓他心尖發軟,恨不得將整個天下都捧到她麵前來。更何況是現在?
    他握住她的手,溫聲問她:“阿瑗,你是不想我起來麽?”
    她呆呆地揚起臉來看了他一眼,慢騰騰地點了點頭。
    裴釗按捺住心中幾乎噴湧而出的狂喜,朝外吩咐了一句,待宮人們進來將窗戶關好後,方含笑望著她:“好,我哪裏都不去,我就在這裏陪著你,好不好?”
    她又緩緩點了點頭,那雙黯淡了許久的眸子,終於有了一絲微弱的光彩。
    蘇瑗這一日似乎比從前好轉了許多,就連用膳的時候都不像往日一般呆滯,而是自己握著玉箸,雖然用得少,但比之從前已經好上許多。夜裏安寢前,裴釗看她安靜地自己喝完藥湯後又乖乖地躺在床上,猶豫了許久,還是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小的匣子,裏麵裝著一縷柔軟的發,倒像是嬰兒的胎發。
    “阿瑗。”
    他握著她的手,將那縷頭發放在她的掌心上,輕聲道:“咱們的孩子已經下葬,這是她的......她的胎發,我想,咱們的孩子一定是個乖巧懂事的孩子,她一定不舍得看到她的娘親為了她這樣傷心。”
    他一邊說著,一邊小心翼翼地打量她的神色,隻看見她的嘴角微微動了動,卻甚麽也沒有說,隻是緊緊地攥著那縷胎發,過了半晌,才鑽進他的懷裏,慢慢閉上了眼睛。
    裴釗分明感覺到自己胸前的衣襟有些微的濕潤,這麽久以來,蘇瑗終於有了一絲絲的情緒波動。想到這裏,他心裏也不知是喜還是悲,隻是歎了口氣,將她摟得更緊一些。
    第二日雲蘿早早就進了宮,童和早就帶她去掖庭領了令牌,這幾日一直住在宮裏,就近陪著蘇瑗,隻是昨日有些事情出了一趟宮。她繞到宣政殿的後門走進暖閣,隻見蘇瑗仍舊一言不發地半靠在床頭,手裏似乎攥著個甚麽東西,坐在一旁的雲珊見到她,有些擔憂地看了蘇瑗一眼,低聲問:“你這個法子果真使得麽?”
    雲蘿道:“昭容娘娘放心,奴婢對皇後娘娘的性子多少還是曉得一些,況且,如今這個情形,多試一些法子,總好過坐以待斃,娘娘說是不是?”
    雲珊猶豫了許久,方咬了咬牙:“好罷,陛下還未下朝,本宮就守在外頭,倘若有甚麽不對勁的,一定要馬上告訴本宮。”
    雲蘿深深地行了個大禮,道:“奴婢多謝昭容娘娘。”待雲珊走後,方笑著在蘇瑗身邊坐下,輕聲道:“娘娘,奴婢來看你啦。”
    她一麵說著,一麵想去掰開蘇瑗那隻緊緊握著的手,不妨她剛一碰到,蘇瑗就迅速地將手縮了縮,反而攥得更緊了,正是這短短的一刹那,她便看清了蘇瑗手裏握著的東西。
    那一縷細軟漆黑的發絲,正是大曌早逝的最尊貴的元陽公主的胎發。
    雲蘿心中酸楚,隻得小心翼翼在腳塌便坐下,對蘇瑗笑了笑:“奴婢一看就曉得這肯定是小公主的胎發,娘娘的頭發就很美,像一匹緞子似的,又黑又密,小公主生得像娘娘,也是個美人兒。”
    這番話大約讓蘇瑗覺得很歡喜,她微微彎了彎嘴角,這幾日她的好轉人人皆看在眼裏,也正因如此,雲蘿才下定了決心,她深吸了一口氣,將聲音放得更輕些,看著蘇瑗的眼睛,緩緩道:
    “娘娘這樣疼愛小公主,想必也不願見小公主走得這樣不明不白。奴婢這裏有一封信,是三夫人親手所寫,夫人和幾位少夫人吩咐過奴婢,一定要將這封信帶到娘娘麵前。娘娘如今精神不好,那奴婢就念給您聽。”
    她見蘇瑗仍然看著手中的胎發發呆,咬咬牙,從袖中掏出一方略顯陳舊的絲帕,上頭寫著極好的簪花小楷,一看便知是出自貴女之手,雲蘿又看了蘇瑗一眼,方緩緩開口念道:
    “吾妹阿瑗輕啟,自上次一別,吾日夜不安,唯恐......”
    ......
    蘇瑗覺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場很長很長的夢,又像是靈魂出竅一般,居高臨下地看著那個行屍走肉一般的自己,看著那個心急如焚的裴釗。她怎麽也不願意去相信,她的孩子,怎麽就這樣薨逝了呢?
    她聽著雲蘿一字一頓地在她耳邊念著甚麽,小的時候雲蘿不識字,是她跟娘親說了一句,才讓她跟著自己一同念了書,此時她就坐在床邊的腳榻上,將這封信念得無比流暢,她起初還有些茫然,可是那樣慘烈的真相,就像一把刀,讓她痛徹心扉,卻也讓她慢慢清醒過來。
    原來她的孩子是這樣薨逝的,原來爹爹從一開始就想殺死她,原來......她緊緊攥著手中那縷胎發,心中卻出奇的平靜,好像這一切事情並不讓她覺得多麽驚訝。她下意識地伸手摸摸自己的臉,還是沒有半分淚痕。
    她依稀記得,在自己渾渾噩噩的這段時間裏,裴釗一直守在她身邊,不厭其煩地說:“阿瑗,你若是想哭,就哭出來罷。”那裴釗呢?這是他們的孩子,他那樣難過,他又可以對著誰哭?
    這場噩夢,終於到了該醒來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