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佰肆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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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姊,洳儀泣別。”
    念完最後一個字的時候,外頭正好響起了小黃門的通報聲,雲蘿尚且還未反應過來,蘇瑗早就一把搶過她手裏的信塞到枕頭下麵,正是這個時候,裴釗快步走了進來。
    雲蘿行了個禮後便退了下去,他一身朝服還未脫下,便走到她身邊坐下,伸手摸了摸她的臉,含笑說了句:“我早起時看你睡得很香,現下看著臉色倒是好了許多。”
    他早就習慣了她的沉默,自顧自地說了句:“外頭梨花開得很好,我摘了一枝來,你看好不好看?”,說著便將一枝含苞待放的梨花送到她麵前,雪白的花瓣簇擁著嫩黃的花蕊,像是在雪地上撒了幾片金箔,甚是賞心悅目。她看了看那枝梨花,又定定地看著裴釗,她已經很久沒有開口說話了,因而聲音有些沙啞輕微,可即便如此,她還是有些艱難地開了口:
    “裴釗。”
    “啪嗒”一聲,梨花從他手中滑落,裴釗的的眼中一開始隻有茫然和驚詫,可是很快就浮起來鋪天蓋地般的喜悅,蘇瑗看著他的眼睛,又開口道:“這裏住著很不舒服,咱們還是搬回去,好麽?”
    下一刻,她被裴釗緊緊擁在懷裏,他抱得那樣緊,好像隻要稍微鬆一鬆手,她就會消失不見似的,過了半晌,他才低低地答應了一聲:“好。”
    裴釗似乎總是這樣,無論她說甚麽,他都會說“好”,這麽久以來,他就像一棵大樹,牢牢地將自己保護在茂密的樹冠之下,不教自己受一點兒風吹雨打,可是蘇瑗曉得,即便是再高的參天大樹,其實也會害怕風雨的打擊。
    在她渾渾噩噩的時候,她仍然聽得到,裴釗第一次露出如此脆弱的模樣,近乎哀求地在她耳邊低語:
    “咱們的孩子已經走了,我求求你振作一些,千萬莫要離開我,好不好?”
    “阿瑗,沒有你在的時候,我其實......很害怕。”
    她明明知道,裴釗對孩子的期盼和疼愛,一點兒都不會比她少;她明明知道,裴釗為了她,對蘇家處處退讓;她明明知道,裴釗是那樣愛她......她甚麽都知道,卻仍舊在最痛苦的時候狠狠給了裴釗一刀,那段時光裏,裴釗麵對著那個行屍走肉一般的自己,會有多麽的擔心和悲慟?她的孩子被爹爹親手殺死了,她難過,裴釗就不難過了麽?
    蘇瑗的目光在裴釗的鬢角停留了一瞬,心中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他的鬢角有一絲微弱的銀光,是一根已經半百的發,因為頭發太黑,這一根白發便格外顯眼,他已經有了白頭發了。他才二十六歲,就已經長出了白頭發。
    她的指尖顫抖而堅定的拂過他的鬢角,在他耳邊低聲道:“裴釗,你有白頭發了。”
    他欣喜若狂地抱著她,絲毫不將這些放在眼裏,他是那樣歡喜,以致於連聲音都有些變調:“沒有關係......隻要......隻要你好起來,隻要你不覺得我老了......”
    蘇瑗眼睛一酸,終於落下淚來,裴釗溫存地慢慢吻去她的淚水,卻未曾像從前一般哄她,告訴她不要哭。這是他第一次如此熱切地盼望著她能好生哭一哭,將心裏所有的悲慟都一掃而光,哭過之後,便能歡歡喜喜地繼續走完今後的路。
    即便那隻有三年。
    ......
    那一日之後蘇瑗終於漸漸好了起來,她將孩子的胎發收在荷包裏,又跟著裴釗去看了孩子的靈位。她和裴釗的孩子,是大曌最尊貴的元陽長公主,以“元”、“陽”二字為封號,薨逝後葬入皇陵,陪葬是數不盡的黃金珍珠白玉,她下葬的那一天,玄甲軍和文武百官都列隊相送,用的正是帝王禮製。她本擁有著世間最尊貴的榮華,可那又如何?到頭來,不過是一場虛妄。
    裴釗和她在靈殿裏坐了整整一夜,她攥著那縷細軟的胎發,終於痛哭出聲。
    搬回朝陽殿的那天,端娘和童和指揮著宮人們進進出出忙裏忙外,裴釗怕蘇瑗累著,正要抱她回寢殿歇息,她卻笑著搖了搖頭:“我躺了這麽多天,人都躺懶了,很想出去走走。”
    裴釗便道:“你想去哪裏?我陪你去。”
    “我早就約了雲珊啦!”她笑眯眯地看著他,見他仍是一副不放心的模樣,便遞給他一本書,上麵畫著一個木頭雕成的小兔子,道:“我很喜歡這個木雕,你會麽?”
    裴釗接過書本仔細看了看,點了點頭,她便歡歡喜喜地拽著他的衣袖,笑道:“我跟雲珊出去散散心,你就在這裏幫我雕一隻小兔子好不好?”
    他含笑看了她一眼,有些無奈地溫聲道:“好。”
    蘇瑗在床上躺了許久,此時雖然身子依舊無力,可看到禦花園裏的馥鬱芳菲,心情卻是好了許多。雲珊怕她走不穩路,便在一旁扶著她,兩個人沿著太液池走了走,又一路往景春殿走去,快到宮門前時,雲珊的腳步滯了滯,拉住她道:“阿瑗,我看你今日氣色很好,不如我陪你去暢音閣聽曲子罷?”
    蘇瑗沉默半晌,對她笑了笑:“你愈是這樣遮掩,我就愈會疑心。”
    見自己的心思被看穿,雲珊別無他法,隻得陪著她走進正殿坐下,何禦醫早就得了吩咐候在裏頭,見她們進來了,連忙行了個禮,隨即便把頭埋得低低的,根本不敢看蘇瑗一眼。
    正殿內一時間寂靜得可怕,還是蘇瑗率先開了口:“何禦醫別跪著了,起來吧。”見他猶豫不決,又道:“我向來就不喜歡人家跪著跟我說話,你起來吧。”
    何禦醫這才謝了恩站起身來,隻是仍舊不敢看蘇瑗的眼睛:“皇後娘娘有何吩咐?”
    他從走進景春殿的那一刻,心裏就泛起微弱的不安,誰不知道這位皇後娘娘是陛下的心尖子,她若是鳳體有恙,陛下早就將整個禦醫署的人宣進朝陽殿裏,怎麽會在一個昭容的宮裏見自己?他這幾日與方禦醫一同苦讀醫術,試遍了所有能想到的方子,卻依舊解不了她體內的毒,不知為何,他隱隱約約地覺得,今日皇後召見自己,為的就是這件事。正當他心緒不寧時,耳邊卻響起了清越動聽的聲音:
    “何禦醫,本宮的身子究竟如何,望你坦誠相告。”
    見他猛然抬起頭來,臉上是來不及掩飾的震驚和惶恐,蘇瑗心裏更明白了幾分,當日三嫂嫂寫給她的信中,雖然十分含糊,但她亦察覺到了一些蛛絲馬跡,再加上這幾日禦醫一日三次地來號脈,又熬了一碗又一碗的苦藥,更讓她覺得好生奇怪:明明已經好了,怎麽還要喝藥呢?
    她每次問裴釗,卻又被他不動聲色地遮掩過去,端娘與童和那樣精明,可她依舊能從他們的神色間察覺到不對勁,而方才雲珊的有意阻攔,更讓她確信了自己心中的那個猜測。
    或許她的身子根本就沒有好,甚至......還有些嚴重。
    何禦醫自蘇瑗問出那句話後,便不自覺出了一身冷汗,他想起裴釗的吩咐,下意識地想要遮掩過去:“娘娘的身子隻是有些虛弱,下官......”
    “你不用騙我。”蘇瑗定定地看著他:“無論是甚麽,你隻管說便是了,我絕不會告訴陛下,更不會給你帶來麻煩,我隻想知道,我的身子究竟如何了?”
    她見何禦醫仍是一副猶豫不決不敢說話的樣子,隻得擺出皇後的威嚴來:“本宮再問你一次,你是說還是不說?”
    果不其然,那何禦醫抖了抖,像是下定決心一般抬起頭來,咬牙道:“皇後娘娘容稟。”
    自蘇瑗回宮那一日起,他便領了安胎禦醫的職,對這位皇後娘娘的性子多少也了解幾分,在他心中,皇後是一個十分親和的人,或許是因為她年紀尚小,偶爾還會說出一些略顯稚嫩的玩笑話。他早就知道陛下對皇後的看重,是以在一開始的時候心中多有惶恐,正是因為皇後待他和方禦醫都十分隨和,才讓他的恐慌消去了大半。
    而現在,她端坐在上首,第一次用這樣嚴厲的口吻同他說話,那神色竟與陛下有幾分相似,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皇後,心中更加不安,隻得無可奈何地將事情細細說給她聽,他一麵說著一麵抬眼打量蘇瑗的神色,尋常的人,倘若知道自己已經毒如骨髓命不久矣,哪一個不是又哭又鬧,更何況還是恩寵無限的皇後?可讓他詫異的是,蘇瑗臉上連一絲悲色都看不到,反而十分平靜地問了他一句:
    “本宮還能活多久?”
    他心中不忍,卻也隻能老老實實道:“回娘娘,下官隻能向娘娘保證,隻要您放寬心,每日按時服用藥湯,下官可保您三年安康。”
    雲珊一聽臉色登時大變,之前她雖然知道蘇瑗的身子並不像表麵上那樣好,可卻萬萬沒有想到竟然已經嚴重至此,當下便怒道:“你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