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佰肆拾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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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這樣,宮人們將禦座旁的一個小小花廳收拾妥當,放上胡床軟塌桌案等一應器具,在門前懸掛上珠簾,端娘又親自到掖庭挑了侍奉茶水的宮人,蘇瑗便以皇後的身份,日日跟裴釗一同去上早朝。
    因裴釗的威嚴,幾名官員即便略有微詞,倒也不敢表現出來,再加上一連幾天看下來,他們發現蘇瑗坐在珠簾後頭十分安靜,從不開口幹涉朝事,而她那副天真懵懂、古靈精怪的模樣,又實在和所謂的“禍國妖女”沾不上邊,終於放下心來。再加之他們見裴釗每隔一會兒便會側頭向珠簾那邊看一眼,兩人每日攜手一同進出朝陽殿,心中的最後一塊石頭終於落地。
    陛下與皇後不過是鶼鰈情深,此乃國之大幸,又有何可憂?
    這些老臣的變化蘇瑗壓根就不曾注意過,她從前十分貪睡,可現在卻截然不同,有時甚至裴釗還熟睡著的時候,她就已經醒了過來。她一天睡得好的不過兩三個時辰,可即便如此,坐在軟榻上聽著朝臣們絮絮叨叨說著“天書”時,她也一點兒都不覺得累。
    裴釗就坐在她身邊,即使她隻看得到他的側臉,可她還是覺得甚是心安,裴釗很不放心她,時不時會轉過頭來看一眼,恰好有一次,她正在吃一塊蜜三刀,裏頭的蜜漿還熱騰騰的,一不小心就流了出來,糊得滿嘴都是。她手忙腳亂地捏著帕子擦拭,而這一幕恰好被裴釗看在眼裏,蘇瑗見他像是要起身進來搭把手的樣子,連忙衝他擺了擺手,這一下又把蜜糖沾了一手。裴釗看著她這副狼狽的模樣,像是忍俊不禁一般,輕笑出聲來。
    他這一笑可不打緊,蘇瑗眼睜睜看著階下的文武百官齊刷刷抬起頭來,臉上滿是驚訝,又像是意識到此舉不妥,一齊將頭低了下去。她從前在後宮受命婦叩拜時總是感歎,為何這麽多或年老或年少的女子能像事先彩排過一般,整整齊齊地跪下來說著吉祥話,到了今日她才發現,這根本就是大曌人的通用本領嘛!
    下了朝後裴釗快步走進來,含笑握住她的手道:“今日的點心好吃麽?”
    她點了點頭,又笑話他:“你上朝的時候總愛板著臉,看著怪嚇人的,你沒瞧見麽?方才你一笑,那些大臣們就像撿到寶似的,可稀奇啦!”
    裴釗笑著將她吃剩的半塊點心放進嘴裏,聞言微微挑了挑眉:“那明日我便多看看你,教他們更稀奇一些,你說可好?”
    她笑著輕輕捶了他一下,又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裴釗見狀便摟住她的腰,問:“累了麽?你向來不愛早起,若是明日還想睡覺,便不要起來了。”
    那怎麽行!她十分堅決地搖了搖頭,裴釗想了想,又道:“那我將上朝的時辰往後推一推?”
    這位兄台愈說愈不像話啦!她伸手去捏捏他的臉,笑眯眯道:“你不用做旁的,隻要做一件事就好啦!”
    “甚麽?”
    “我懶得走路,又不想乘輦,想要你背我。”她眼神明亮地看著裴釗:“這個要求你答不答應啊?”
    “答應,怎麽會不答應。”裴釗一麵說著,一麵已經蹲了下去,她歡歡喜喜地伏上他的背,將他的脖子摟得緊緊的。
    童和跟端娘帶著幾個小黃門遠遠跟在後頭,道路兩旁的宮人們個個將頭埋得低低的,她趴在他背上,一抬眼就能看見頭頂的桃花,灑金、淡紅、純白和深紅相交,好似一片彤雲丹霞,又像是美人臂間挽著的披帛,迤邐而行,開出一路繁花。
    她安心地緊緊貼著裴釗的背,餘光不經意地往旁邊一掃,卻看到了吳月華,她帶著宮娥們跪在一叢雪白的杜鵑花後麵,將頭埋得低低的,看不出是甚麽表情,看到她,倒教蘇瑗想起了幾天前的一件小事,那天吳月華來給她請安時帶了一盞親手烹製的芙蓉羹,命自己貼身的宮娥捧到她麵前。
    那個宮娥本是十分沉穩能幹的一個人,可那一日她走到自己麵前,將瓷盞高高捧過頭頂時,雙手突然微微顫了顫,那盞芙蓉羹十分滾燙,這一抖,便微微落了幾滴湯水在蘇瑗裙擺上,還好那宮娥反應極快,穩穩地托住了瓷盞,不然隻怕那一盞羹湯都要灑出來。
    裴釗當時就發了怒,登時便要教童和把那宮娥打入掖庭,還要連帶著罰吳月華,她見那宮娥有些病容,又嚇得臉色慘白,委實不忍心,便暗中拉拉他的袖子,好說歹說了一陣,總算將事情平息下來。
    蘇瑗心裏很清楚,裴釗這樣失態,這樣暴躁,皆是因自己這副命不久矣的身子,在裴釗眼裏,自己此時隻怕就如同一尊瓷器,稍稍碰一碰就會碎,隻有在他懷裏,才能安穩。他是皇帝,旁人怕他自然是情理之中,可若是隻有懼怕,那誰還會對他好呢?
    蘇瑗想起這幾日所見的文武百官又敬又怕的神情,想起宮人們看到裴釗稍微沉下臉來就瑟瑟發抖的模樣,想起裴錚私底下同她說過的那些話,心中一片混亂,裴釗大約是半天聽不到她說話,便問道:“阿瑗,你睡著了麽?”
    “沒有啊。”她答道:“我隻是在想事情而已。”
    “甚麽事?”
    她想了想,終於將嘴唇貼近裴釗的耳朵,輕聲道:“我在想,要是你以後對別人也溫和一些,不要總是板著臉讓大家怕你就好了,你不曉得吧,要是人人都怕你,你就找不到說知心話的人,會很孤單的。”
    裴釗大約是有些累了,不然他的聲音怎麽會有些奇怪?像是帶著笑,又像是夾雜著某種複雜的情緒:“有你在,我怎麽會孤單。”
    她心中一窒,連忙極力克製住心緒,笑道:“我當然會陪著你啊,可是隻有我一個人也不夠嘛。”
    裴釗聞言反手將她摟得更緊些,仍然慢慢往朝陽殿方向走著,低聲說了句:“我隻要你。”
    幾片烏雲黑沉沉地聚到了一起,像是快要下雨似的,可她伏在裴釗寬厚的背上,無論多大的風雨都不怕。他背著她一步一步往前穩穩地走著,她看著兩邊的繁花綠樹,忍不住想,要是這條路永遠也走不完該有多好,可她明明曉得,即使走完了這條路,以後的每一刻她依舊會與裴釗廝守在一起。
    隻是那廝守並不長久罷了。
    很久以前,葉景之在給她講那個葉限和魚的故事時,曾經說過,這世間最大的東西莫不過是人心,人之所欲無窮無盡,這句話說得忒有道理了。她在進宮之前的日子過得無比美滿,進宮之後想要的,不過就是能少抄幾本書多玩耍一刻罷了,直到遇見裴釗。
    她一開始想的,分明隻是能遠遠地看一看裴釗,這樣就夠了。可是後來,她希望裴釗也能和自己揣著同樣的心意,在曉得裴釗果真喜歡她時,她又希望他們二人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那一日在殿內,裴釗也是這樣背著她,他還問她想不想出去走一走,她當時自然沒有答應,可其實在心裏,她是很想說一個“好”的。
    而如今,她所有的心願都達成了,可她總覺得還是不夠,總盼著他們在一起的時日可以長一些,再長一些。
    天色漸漸灰暗下來,童和三步並作一步地追上來,賠笑道:“陛下,娘娘,老奴估摸著待會兒怕是要下雨,不如讓奴才們準備轎輦罷。”
    她趴在裴釗背上,笑著搖了搖頭,裴釗便背著她繼續往前走,她看見他鬢角那根白發,怔忪了許久,還是慢慢吻上他的脖頸,輕聲道:
    “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她說這話時,有一滴冰涼的液體落在裴釗的脖頸上,她怕裴釗察覺到甚麽,便掩飾道:“好像真的下雨了,咱們快走吧。”
    裴釗看了看雖然陰沉卻無半滴雨水的天空,溫聲答應道:“好。”
    裴釗背著她踏進正殿的一瞬間,天空終於灑下雨滴,這場雨並不很大,卻帶著沁人的涼意,從窗縫往外看,朝陽殿庭院裏的古樹、亭台和芳草菲菲都被細雨籠罩,真像是一副煙雨蒙蒙的水墨畫。裴釗將她的手握在掌心暖著,含笑道:“我本想帶你去蕩秋千,看樣子今日怕是不成了,你想做些甚麽?”
    她便問:“我想做甚麽都可以麽?”
    裴釗一看她的樣子,就曉得她又要作弄人,卻也不揭穿,隻是笑道:“當然。”
    唔,既然裴釗都這樣說了,那自己當然不能客氣啦。於是那天,蘇瑗樂滋滋地將裴釗拉到妝台前坐下,親手在他眉間畫了個花鈿,末了還得意洋洋地捧著銅鏡給他照一照:“怎麽樣,是不是很好看?!”
    裴釗簡直哭笑不得::“你這是把我當成以前玩的人偶了?”
    她嚴肅地點點頭,又搖搖頭:“才不是呢,我的那些人偶娃娃可比你好看多啦!”
    裴釗笑著歎了口氣,將她攬入懷中,低聲道:“我就隻拿你沒有法子。”
    他說這話時,神情還是像往日一般認真,磊落冷峻的眉目配上額上那朵花鈿,怎麽看怎麽滑稽,蘇瑗笑著依偎在他懷裏,心裏倒是很平靜。
    既然曉得時日太短,那便歡歡喜喜地過好每一日,這三年的每一天倘若都是比從前高出十倍百倍的快樂,那大約也算是他們廝守了一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