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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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在家時,蘇瑗是頂喜歡過年的,進宮之後雖然不如在家中熱鬧好玩,但除了吃吃筵席受受禮之外,也勉強算得上清閑,可是今年卻大大地不一樣。
她每日都有許多事情要做,愈做愈擔心做不好,雖然有端娘和掖庭令協助,但光是記住這套繁文縟節,就花了她偌多功夫,更莫提接踵而來的更多事務。
哪些宮該發甚麽賞賜,哪些皇子娶了妻,哪些皇子加了冠,每個人的賞賜都不一樣,皆要遵循禮法,精挑細選。還有那些出嫁的公主,她連誰是先帝的姑姑姐妹,誰是裴釗的姑姑姐妹都分不清楚,卻要開始著手為她們準備歸寧住的院子,誰要離她近些,誰要離她遠些,誰和誰不能在一條路上,統統都有講究。最苦的是那一摞堆積如山的賬本,因時至年底,各宮各殿的日常用度皆列出明細讓她過目,光是蓋鳳印都蓋得手酸,端娘還從掖庭局捧回一大捆舊書逼她每天都看,上麵密密麻麻記著些往年過年時,當時的皇後太後如何能幹,如何賢德,把一幹事務處理得如何如何好,她簡直欲哭無淚,端娘還哄她說:“太後若是覺得處理宮務吃力,就看看先人是如何做的,臨時抱佛腳也未嚐不可。”
她怏怏道:“可是還有一個多月就過年了,我這佛腳抱得委實太晚,會不會被佛祖給踹了?”
端娘還板著一張臉,可是蘇瑗知道她已經忍不住笑了,於是拉了拉她的衣角:“端娘,我曉得你是好人,你就多多地幫我處理些事情,莫教佛祖真來踹我。”
“阿彌陀佛!”端娘雙掌合十:“可不敢如此怠慢佛祖!”她雖然嘴上這麽說,可早就忍不住笑了,把案上堆積的賬本分作兩堆,捧起其中一本細細看起來。
即便有端娘幫忙,她還是好生辛苦了許多日。連梳妝的時候眼睛都快睜不開。忙忙碌碌許多天,總算在離元辰大典還有七日的時候準備妥當。這兩個多月來,她連長樂宮的門都沒踏出去半步,著實悶壞了,好容易得了空閑,也顧不得天冷,披了件大氅就要出去玩,還是端娘拉住她:“外頭下雪了。”
她探出頭來一瞧,外頭天色有些晦暗,蒼穹茫茫無邊,簌簌地落著米粒大小的雪珠子。不一會兒功夫,四周的屋宇就像被一層白紗籠罩似的。殿門口的幾棵鬆樹上落了雪,青一片白一片,倒像是誰把柳絮灑在上頭一般。
下雪了可就更好玩了。蘇瑗興衝衝地又要往外跑,端娘忙哄她說:“外頭雪未停,不如等上一夜,待明日雪堆得厚了方才有趣。”
她覺得很有道理,可一個人待在殿裏好生無趣,隻好叫吳孫二人過來打雙陸。她方才在熏籠的炭盆子裏埋了好幾個芋頭,等雙陸打夠了,那芋頭也熟透了。她顧不得燙手,一邊吹著氣一邊剝皮,剛咬了一口,忽聽見吳月華問她:“不知近日陛下可有來看望太後?”
她忙著啃芋頭,含含糊糊說了句“沒有”,見吳月華神色黯淡,問:“他沒有去你們宮裏嗎?”
吳月華低聲道:“陛下國事繁忙……”
國事繁忙?是了,從昆侖苑回來之後她就沒怎麽見過裴釗,時至年關,連她都有許多事務要做,裴釗想必就更忙了。不過,再忙也是要用膳的,她瞅瞅外頭愈下愈大的雪,突然起了興致,道:“不如我教人去請他過來,咱們晚膳一起吃暖鍋好不好?”
孫妙儀一聽就拍手叫好,吳月華站在一旁,微笑著掃了孫妙儀一眼。端娘在她耳邊低聲道:“太後若是要賜宴,須得先下旨到掖庭,由掖庭令……”她耳朵都起了繭子,打斷端娘說:“好啦好啦,不過吃頓暖鍋而已,哪裏算賜宴呢?”見端娘還想說甚麽,苦著臉拽拽她的衣角:“再過兩日就要入齋宮啦,端娘你曉得我有多嘴饞,就讓我好好吃一頓吧!”端娘繃不住笑,嗔怪地看了她一眼,領著宮娥下去張羅。
晚膳的時候裴釗果然來了,身後跟著的童和還捧著個蓋著明黃綾子的托盤,蘇瑗興衝衝地迎上去,問:“這是甚麽?”
裴釗含笑道:“你不是要吃暖鍋麽?我帶了壇鬆醪酒過來。”
鬆醪酒可是她最喜歡的酒,裴釗真是忒懂她的心意了。正所謂“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瑤”,她當然不能白喝裴釗的酒。因此待裴釗坐下後,她仔仔細細地剝了個芋頭遞給他:“你嚐嚐這個,可好吃啦!”
裴釗瞅瞅案幾上堆的芋頭皮,似乎有些不敢置信:“這些是你……你們三個人吃的?”
她難為情地咳了一聲:“我吃的比較多啦,天冷嘛,多吃點東西好過冬,嘿嘿嘿嘿。”
說話間宮人已擺好了桌子,鎏金小爐裏燒著銀炭,一絲煙火氣息也無,上頭置著一品銅鍋,裏麵湯汁沸騰,香氣四溢,周圍擺著十六品大小菜肴,四鮮四幹八樣果品,她見有她喜歡的糖霜桃條,便找了個就近的位子坐下,招呼道:“你們快坐呀。”
裴釗微微一笑,挨著她坐下,吳月華卻執了銀箸要為他們布菜,蘇瑗起身將她按坐到椅上:“坐吧坐吧。”
吳月華還要推辭:“臣妾不敢……”
裴釗閑閑開口:“既然太後吩咐了,你坐下便是。”
裴釗既然開了口,吳月華隻好坐下。四個人將桌子圍得滿滿的,熱鬧得很,她歡喜道:“這就對了,吃暖鍋嘛,要大家坐在一起,自己給自己布菜才有意思嘛。”
裴釗聞言頓了頓,還是挾了菜放進鍋裏,那羊肉飛得薄如蟬翼,輕輕一燙就熟了。他挾起羊肉蘸了作料放在蘇瑗碟子裏,閑適地靠在椅背上,蘇瑗亦給他挾了菜,笑嘻嘻道:“你要先吃一口,她們才敢吃啊。”
他微微一笑,聽她的話吃了口菜,含笑道:“你倒是會享受。”
大約是他素日冷峻慣了,那兩人從未見過他如此開懷的模樣,漸漸地也放開了拘束,吃酒挾菜,好不熱鬧,宮娥把溫好的鬆醪酒端上來,蘇瑗迫不及待地抿了一口,入口清甜綿厚,似糖水一般。此時殿裏熱氣氤氳,她又多吃了幾盞酒,嘴唇鮮豔欲滴,如同塗了燕脂一般,雙頰亦帶著些酡紅,裴釗給她挾了一箸菜,有些怔怔地看了她一眼,握緊了手裏的酒盞。
吳月華此時起身行禮,敬了一盞酒,盈盈道:“陛下與太後母子情深,實乃我大曌人倫之典範,臣妾敬陛下,敬太後,願陛下福澤綿長,太後長樂無極。”
母子情深,人倫典範?他神色一冷,淡淡掃了吳月華一眼,並不言語。蘇瑗聽了這話,不知為何心中湧起許多酸澀的情緒。從昆侖苑回來以後,這種情緒就時不時湧上來,說不清道不明地難過,好生折磨人。她見吳月華尷尬地捧著酒站在原地,大約十分不知所措,便打起精神對她舉了舉酒盞,隨意挾了箸菜送進口裏,卻是食不知味,味同嚼蠟。
用完晚膳時已是辰時,吳孫二人見蘇瑗興致缺缺,便早早告退。她方才委實吃得有些多,隻覺得肚子脹得厲害,便套了件大紅羽緞的大氅出去散步消食,裴釗亦放慢腳步與她同行,大約是見她不高興,想要安慰她,輕聲道:“待過了除夕,上元夜時宮外有花燈廟會,到時候我帶你出去過上元燈節好麽?”
這話若是放到從前,她早就歡呼雀躍地答應了,可惜那隻是從前,不曉得從何時起,她心裏總是空蕩蕩的失落,壓根提不起精神。她瞅了一眼遠遠跟在後頭的一眾宮人,驀地想起在大曌,上元燈節那日,宣德樓前會擺出皇家花燈,再搭個大露台以供伶人雜耍。屆時君王要親臨與百姓一同觀賞,並受萬民朝拜,以示“與民同樂”,給百姓們一個瞻見天表的時機。
雖然說“站得高看得遠”,可燈會本來就是要就近觀賞的,他站在那裏甚麽都看不著不說,還要百無聊賴地吹好一陣冷風,哪裏還有時間陪她出去呢。
裴釗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含笑道:“沒有關係,咱們看完了花燈再回宮也是可以的。”
蘇瑗眼睛莫名地發酸,心中沒由來地湧起倉皇,裴釗對她太好,好到教她忘乎所以,漸漸地握不住自己的心。他,其實根本不該對她這麽好的。
裴釗見她半晌不說話,正要開口詢問,她已經開口道:“太晚了,我要回宮了。”不等他出聲,又急急道:“你莫要送我了,自己也早些回去歇著。”她殿裏的宮人便上前來行了禮,扶著她慢慢往回走。
月光清冷,白雪蒼涼,天地間仿佛隻餘了她衣上一抹如火的紅,灼灼地燃燒著,像他的心頭血。看著她的背影在月光下漸行漸遠,他很想開口喚一聲她的名字,他已經做過許多這樣的夢,隻是沒有一次成真。
“阿瑗。”
他終於得償所願,隻是她已經走出太遠,聽不到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