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拾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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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場雪下了好幾日,蘇瑗也忙碌了好幾日。接踵而來的賜宴與典禮可把她累壞了,每天一睜眼,就有無數個盛裝華服或認識或不認識的人等著給她朝拜;每一場的筵席都是大魚大肉油膩得緊;用膳時還要時不時喝一杯旁人敬的酒;歌舞升平下還不得不打起精神和內命婦們說說笑笑,聽她們念叨誰家大人又納了小妾,誰家的長媳與安人相處甚歡雲雲。

    蘇瑗覺得,自己最近的煩惱很多。

    比如琅琊夫人抱著不滿周歲的小帝姬來向她哭訴,說尚宮局給帝姬縫製的新衣少墜了顆珠子,她覺得這並不是甚麽大事,琅琊夫人卻不依不饒,哭哭啼啼地說這是宮人有意怠慢,非要教她做主;比如吳月華不曉得為甚麽染了風寒,她要著人好生照顧她;再比如眼下,首陽公主歸寧,公主歸寧本不是什麽大事,可這位公主是數十年前嫁到西涼的,算起來還是先帝的姑母,此番帶著自己的重孫兒回京過年,自然要格外看重些。

    這日她又去陪首陽公主說話,公主上了年紀,耳朵不是很好,她也說不上甚麽話,隻能嗯嗯啊啊地附和著,公主的重孫兒倒很是伶俐,趴在地上打雙陸打得不亦樂乎,她看得手癢癢,卻隻能幹坐著眼巴巴地看。好容易回了宮,宮娥又稟告說裴釗要來用晚膳。

    晚膳時裴釗又說要帶她出去過上元燈節,她咬著銀箸不說話,悶悶地攪著碗裏的小匙,把一碗酥酪攪得爛糟糟的。

    裴釗以為她是累著了,含笑安慰道:“今年有些特殊,後宮也沒個主事的人,你且辛苦一年,待明年我挑人封個夫人,教她去做就好。”

    “瞧你說的,封妃可是件大事,怎麽到你嘴裏就像小娃娃過家家一樣呢?”蘇瑗無精打采地放下銀箸,衝裴釗敷衍地笑笑。

    “我從沒玩過過家家,是怎麽個玩法?你小時候喜歡麽?”

    蘇瑗曉得裴釗這是見她悶悶不樂的,才故意要引她說話,她不願意辜負裴釗的一番心思,隻好強打起精神陪他說笑。

    可惜裴釗永遠也不會曉得,自己是為甚麽悶悶不樂。蘇瑗心中有些黯淡,其實何止是裴釗?隻怕她自己也不會曉得,這些酸楚而異樣的情緒究竟緣何而生。

    說話間天已經黑透了,裴釗細細打量了一番蘇瑗的臉色,輕聲道:“我想你這幾日大約是吃不好睡不好,因此已經吩咐掖庭下了旨,請你的母親明日進宮來陪陪你。”

    蘇瑗聞言抬頭看向裴釗:“其實不必這樣麻煩,我......”

    “不用怕麻煩,你隻告訴我,你想不想見你母親?”

    蘇瑗緊緊攥住手中的杯子,過了半晌才輕輕點了點頭。

    “這就好。”裴釗笑了笑,怕打擾她歇息,因此叮嚀了幾句就走了。

    看著裴釗的背影漸漸消失在眼前,她心裏突然有點兒發酸,裴釗對她這麽好,她卻一點兒都不歡喜,悶在宮裏教她難過,事情太多教她難過,看見裴釗也教她難過。

    第二日母親果然進了宮,還是跟上次一樣,給她帶了許多糕點,又絮絮叨叨地叮嚀了許多,她很想把那些難過的心思說給母親聽,可是又不曉得該怎麽說,該說甚麽。

    她再怎麽笨,也曉得對裴釗那些奇怪的心思是不該有的,怎麽敢跟母親說呢?

    這幾日唯一的好消息,是母親說三嫂嫂有喜了,她很快就要做姑母了。

    蘇瑗這才高興起來。大哥二哥雖然都有了孩子,可那兩個侄兒的年紀跟她差得並不多,幾個人從小玩到大,倒不像姑侄更像玩伴。隻有這一個孩子,才第一次教她生出“自己做了長輩”的感覺。

    不曉得她的侄兒會長甚麽模樣?最好是眉眼像三哥,鼻子和嘴巴像三嫂嫂,那個樣子不曉得會多麽好看呢。她問母親:“我給他送甚麽好呢?他那麽小,我也不曉得小娃娃喜歡怎樣的玩意兒。”

    母親微微一笑:“他隻有你這一個姑母,隻要是你送的他都會喜歡。”

    待母親走後蘇瑗親自到庫房裏轉了一圈,又在殿裏翻箱倒櫃許久,挑了一荷包瑪瑙珠子,每顆珠子都有龍眼般大小,圓滾滾的,用來打彈珠最合適了。又翻出從前溜出宮時買的泥哨和一副小弓,雲蘿笑她:“太後糊塗了,小公子還有很久才出世,至少要等上五六年才能用上這些玩意兒。”

    她一想也是:“那你說,我該送甚麽好呢?”

    雲蘿在匣子裏翻出個拳頭大小的布老虎:“這個正好。”

    她接過布老虎看了看,黃底黑紋,眼睛上鑲著兩顆曜石,正是她生辰那夜,裴釗陪她出宮遊玩,在勾欄贏到的獎勵。裴釗的箭術真好啊,她都來不及看,隻聽見“嗖嗖嗖”三聲,三支箭就正正穿過銅板,。她勉強笑笑:“這個……做得不好,你去尚宮局,叫她們做幾個好的。”

    雲蘿答應了一聲就退下來,她把布老虎重新放回匣子裏,有點兒泄氣地想,總是這樣垂頭喪氣的可不好,或許她該回避裴釗幾日,躲在殿裏好好思索思索?

    不過她就是想躲也壓根沒有機會,裴錚早就遞了牌子,說要帶著自己的新娘子進宮請安,因此在娘親走後不久,蘇瑗再次端端正正地坐到了主位上,接受新人的跪拜。

    裴錚的新娘子很美,王妃的大妝華服也掩蓋不住她清麗曼妙的姿容,在裴釗的攙扶下她恭恭敬敬地對蘇瑗磕了個頭,輕聲道:“妾身已經聽王爺說了,妾身能有如此福氣全仰仗太後庇佑,請太後受妾身一拜。”

    蘇瑗擺擺手:“你快些起來吧,這點小事算不上甚麽。”

    裴錚此番進宮是專程為了感謝蘇瑗而來,對蘇瑗拱手笑道:“雖說第二日就是除夕,不過除夕向來人多繁忙,估計母後也不得空閑。還是眉娘聰明,說倒不如今夜進宮,我們陪母後好好說說話。”

    蘇瑗聞言手抖了抖,若是要真心地感激她,最要緊的就是不要再叫她“母後”!

    這頓晚膳吃得還算是開心,那個叫“眉娘”的女子一開始還有些羞怯,不過她不愧是裴錚喜歡的女子,很快就和蘇瑗熟絡起來,少了許多拘謹,還大大方方將自己與裴錚相識之事從頭到尾都說給蘇瑗聽。

    眉娘說話時裴錚一直在旁邊含笑看著她,那目光甚是熟悉,倒是很像......

    很像裴釗看她時的樣子。

    蘇瑗被心中突然冒出來的念頭嚇了一跳,不由得顫了顫,恰好此時裴錚正在講他新近聽到的“佛寺怨靈”故事,見到蘇瑗這副模樣十分滿意她的配合,正要興致勃勃地接著講下去,卻被眉娘輕輕打了一下:“大晚上的講鬼故事,著實可惡得很。”

    裴錚含笑摸摸額頭,點頭道:“娘子教訓得是。”

    蘇瑗捧著茶盞沉默了許久,裴錚二人漸漸察覺到她的異樣,正要開口詢問,她卻低聲開了口:“你們......你們有多喜歡彼此?喜歡一個人究竟是......是何種感覺?”

    以他們的身份其實並不該說這些話,不過裴錚向來散漫慣了,又和蘇瑗要好,當下便把自己所想毫不避諱地說了。

    末了,還無比鄭重地補充道:“我若是真心愛慕一個人,就會想盡辦法地對她好,無時無刻不在擔心她。就好比眉娘為我下廚時,我曉得她廚藝精湛,卻總是擔心她會燙了手,眉娘現在明明過上了好日子,可我每每想到她從前顛沛流離風餐露宿,便十分心疼。”

    眉娘溫婉的臉上染上一絲紅暈,卻含笑看了裴錚一眼。

    大約是裴錚的話說的太好,蘇瑗這一整夜都難以入睡,一時想起從前裴釗對他的那些好,想起先帝駕崩那一夜,她明明曉得裴釗是戰無不勝的,可她在擔心甚麽,在害怕甚麽?

    還有,那天在山洞裏,她為裴釗唱了一夜的童謠,那時她對裴釗似乎並沒有眼下這般糾結的情緒,隻是心疼過去那個孤苦無依的他,因此才......

    蘇瑗有些惶恐地攥緊被角,她在心疼甚麽?若是此刻裴釗還想聽一遍童謠,她還會不會為他唱?

    眼見著天已經蒙蒙亮,蘇瑗一夜未眠,心中被巨大的恐懼,驚慌和無助所占據,神誌卻十分清明。

    自己大約是瘋了。蘇瑗有些倉皇地想,因她從不知道喜歡一個人是何種滋味,眼下卻好似已經喜歡上了裴釗。

    這個荒唐的念頭著實教蘇瑗嚇了一跳,她本能地想要逃避,想著若是不見裴釗就好,可今天已經是除夕,晚上照例是宴請文武百官的筵席,裴釗早就派人傳話說要與她一同去太和殿,哪裏容得她逃避?隻能同往常一樣早早梳妝,等著他過來。

    太後的翟衣比皇後的還要繁複,依舊是茜素紅的底子,上頭的鳳凰卻比從前多了三條尾羽,足足十二條尾羽,用金線勾出紋理,綴滿八寶,就連鳳冠都比從前沉了許多,正中間那隻金鳳銜著顆明珠,時不時打在她額頭上,煩得要命。好在她早就習慣了,哈欠連天地任憑端娘在她臉上塗塗抹抹,小黃門進來稟告說陛下的儀仗已經到了,端娘還是不緊不慢地給她塗上了朱砂,又仔細地描了花鈿,貼上娥黃,這才罷休。

    她的羅裙太長,足足曳地三尺,即使有兩個宮娥在後頭給她打理著也還是非常不方便,她小心翼翼地提著裙子邁過宮門的門檻,裴釗已經在外頭等了一陣子,一轉頭就是這樣的場景,她盛裝華服,朝他款款走來,裙角一路迤邐,在雪地上開出大片的花,直開到他心裏去。(m.101novel.com)